“孙女儿?”秦束挑挑眉,“本宫记得,孟司空的独子才三十五六吧?”
“是,就是那个叫孟龄的侍中,他的大女儿,今年将及笄了。”秦止泽拍拍腿,笑道,“河东孟氏毕竟是诗书高门,养出来的女儿也是温秀可喜,何况她母亲姓郭,也算是你亡嫂的远亲,尚甄会喜欢她的。”
秦束笑笑。“成礼之日定下来再同我说,我要贺阿兄的。”
“好说,好说!”秦止泽笑得见眉不见眼,又似乎很深沉似地道,“其实为父也没有什么别的指望,只要儿女们都好好的,将我们秦家一直传续下去……”
***
秦止泽原是为了道歉而来,但却聊得十分开心,他再次确认了秦束确实是他最喜欢的孩子。
就算他根本看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但只要她还与自己维持着表面上的友好,且又始终能在宫中主政,他就不用担心自己和秦家的地位。
如今已不再是秦束依赖秦家的日子,而是秦家依赖于秦束了。
这样,就算是看着送自己出宫门的这个胡儿,秦止泽也觉得顺眼了许多。两人一路无话,秦止泽沉闷之余,想同秦赐套些近乎,便问:“之前阿束被杨芸困在宫内,尚衡曾经上书为她担罪,你可知晓?”
秦赐道:“听过。”
秦止泽叹道:“阿束她啊,从小便是与她二兄关系最好,兄妹俩心连心……当时事出凶急,我五内如焚,正想抗表上奏、逼杨芸放出阿束,尚衡却自己先去了。我们都是关心阿束的,她一个人在宫中寂寞,为父也始终不忍于心……”
“是吗?”秦赐冷淡地反问,“五内如焚、抗表上奏?表在何处?”
秦止泽一怔,站住了。
春日的夕阳温暾,但到底透出些夏天的闷热的影,将每个人的影子照成地上融化的一团。宫人来来往往,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短暂的对峙,一瞬之间,秦止泽看见秦赐寸步不让的眼神,淬着许多年前在战场上曾见过的金铁之色,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秦止泽失笑道:“将军,您也是姓秦的人,总该相信老夫吧?”
秦赐将手按在佩剑上,一字字地道:“我姓秦,是秦皇后的秦。”
秦止泽的笑容微微地静了。“阿束可是我的亲生女儿。”
秦赐道:“那便希望您能记住这一点。”他欠了欠身,“也希望夫人能记住这一点。”
说完,他径自转身往回走。秦止泽看着那个方向,便知他仍是要回显阳宫去。
秦止泽站了很久,直到感觉黄昏的风吹凉了他的背脊,才突然甩袖离开。
第58章 此地如携手
秦赐回到显阳宫中时, 阿援报说皇后正在沐浴。
秦赐屏退了下人, 走入寝阁, 便听见阁后传来轻微的水声。他默默地在书案边坐下, 手边碰到几册卷轴, 他看了看简册上的标签,都是两省官吏的文牍。
在这些文牍之中,有的用朱笔涂红了木签牌的顶端, 那是军报。秦赐自己对军情已很熟悉,无需再读了, 但那血一样的红色到底令人在意,不由得又将它推开了些。也许是浴房里的水汽逐渐蔓延了过来,也许是黄昏的天色令房中一切都过于暗淡, 他找来火石点起了灯,明明灭灭的灯火扑到墙上却又幻出了几重影子。他惶惑转头,便见女子的半身在那木质的墙缝中,隐隐约约地笼在薄雾里——他忽然意识到她已洗了很久了, 此时此刻,竟连一点声息也没有了。
他心头蓦然一凛, 两三步抢过去掀开了帘, “小娘子!”
湿润的水雾刹那扑上他的脸。雾色迷蒙, 他眨了眨眼, 看见秦束半身泡在水中,神色平静,正望向他, 道:“你进来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如一个误闯了别人家的小孩,又羞赧,又迷惑,“我……我见您始终不出来,便担心……”
秦束的身子往水中沉了沉,脸上微红,却笑了笑,那笑容是透明的,好像立刻就蒸发在了腾腾的热气中。她轻轻地道:“我只是在想事情。”
这句话原该是一种拒绝,但他却似乎没听出来,反而更往前一步,“您在想什么事情?”
她垂下眼帘,半晌,疲倦地开口:“在想我的父侯,我的阿兄,我的家族。”
秦赐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了。秦束好像仍然深陷在自己的思索中,“其实我知道,那时候我被关在显阳宫严刑拷打,他们大概是想放弃我的……毕竟还有阿姊在。”
她双臂抱着膝盖坐在浴桶中,盈盈的清水映着她的眸,仿佛微微地荡漾出波纹。
秦赐的手握成了拳头,也不知是在抵抗着什么,“这样的人,还能算是家人吗?”
“算啊。”秦束自然而然地回答。转过头,却见他面如冰霜,灰色的眼里是纯粹的不解的愤怒,她又笑了,“他们就是我的家人,我又有什么法子?”她静了静,略略凝了声气,“你——你还不出去吗?”
秦赐却往前倾身,低下头来,凝视着她。她终于觉得窘迫了,身子蜷成一团抱紧,却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吐在自己的耳边,而他干燥的手掌正摩挲着自己水淋淋的颈项,他说:“那我呢,我是不是您的家人?”
秦束不自在地动了一动,耳根亦红了,“你……”
“没关系,我本来也不必要做您的家人。”秦赐的薄唇抿紧了,他不再强迫她回答,而是压低了声音道,“与其想那些人的事情,我希望您多想一想我。”
秦束惶惑一抬头,就被他吻住了。
他的吻长驱直入,如一种无情的掠夺,她在水中扑腾了几下,却被他一手握住了腰,从浴桶里径自抱了起来,抓下宽大的毛巾往她身上一盖便将她抱到了床上去。她揽紧了毛巾,浑身冷得发抖,一回头,却见他正在一件件地解下自己的甲衣,那模样又是烦躁,又是焦急。
她笑了。身上虽冷,心却燃着火一般,刚才在浴房中想了大半天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此刻却似釜底抽薪地迎刃而解了。就在此时他已经脱得只剩里衣,往前来抱住了她,再次印下铺天盖地的吻。
她便不能再想其他了。
***
纱帘不住地摇漾着,精致的银帘钩映着烛光轻轻地晃动,像一弯停泊在水中的月亮。
秦束的目光越过秦赐的身躯,望向那一弯假的月亮,秦赐不满地抱着她一翻身,让她坐在自己身上,只能看着自己。秦束看出他这点小心思,笑得俯下身来。
秦赐略略偏头,却觉脖颈下硌着了什么,伸手去摸索,却摸出那一只小小的木偶人。
秦束看见了它,神色也略微暗了一下。
“所谓的巫蛊,就是它吧?”秦赐的拇指摩挲着偶人粗糙的木质衣裙,“我……我当年不省事,竟然送给您这样的东西……”
秦束从他手中将那木偶人一把抢下来,放在心窝上,又冲着他笑,眼眉都笑得弯弯地,“我好不容易才从王全那里将它要回来的,我喜欢它,可不许你说它的不好。”
他的手扶住她的腰,仿佛虔诚地仰望着她,“小娘子。”
她却又沉默了。低下头,凝望着那个木偶人,伊永远是温柔宁静地笑着,这是不是秦赐心目中的她呢?
她起身,将木偶人收入了匣中,上了锁,秦赐看着她的动作,道:“您若喜欢,我还可以做上许多个送您——但我可不愿意再让您受这样的危险。”
秦束回到床边坐下来,低声开口,却换了个话题:“也不知父侯是怎么想的,那个孟氏,不过十四岁。”
秦赐听了,似乎不悦地挑挑眉,一手将她拉了下来拥入自己的怀中,好像要把她牢牢护在自己胸前的方寸之地一般。复压低了眉宇:“如我所记不差,您入宫为太子妃时,也不过十五岁。”
而且,她今年也不过十七岁——很多人都会忘记这一点,譬如温氏、杨氏,又譬如秦家那些她所谓的“家人”。
秦束依偎着他的胸膛,淡淡地笑了笑,“我只是可怜她,可怜大兄,也可怜……可怜我亡去的阿嫂。”
他道:“这些人有什么好可怜的?”
秦束摇摇头。
他又道:“您是不是觉得,他们同您是一样的人?可是分明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秦束好像感兴趣似地嘴角上扬。
“……”秦赐答不上来,最后只能道:“您有我,您只要想着我就足够了。”
他一边说,手指又一边孩子气地往她的背脊上游移。她笑得去打他的手,他却钳紧了她又低头去寻她的唇,轻轻地舔舐过她的脖颈。她好笑地抱住他乱动的头任他作恶,心情倒确实是好了,秦赐虽然单纯莽撞不解风情,但在讨好她这一方面倒是独得异禀。
她感喟一般地道:“是啊,我有你。若是日日都如今日,永远都能与你在一处,就好了。”
他微微地静了。半晌,他直起身子,双手撑在她两边,定定地看着她。
男人的眸光如永不沦灭的星辰,令她着迷,令她眩晕,令她坠落。
“我绝不会再离开您了。”他说。
***
夜深之后,秦束睁着眼睛看着黑暗,枕边是男人匀停的呼吸声。
他近日愈发地大胆,屡屡留在显阳宫中过夜;而她,也不知是出于无奈还是自私,全都由着他来。顶多是事后打点左右费点功夫……她不无懈怠地想。
横竖是没有未来的事情,就算被戳破了又怎样?她曾经那么恐惧被人知道这耻辱,可是当杨太后真的将此事揭了出来,她却发现也不过如此。她原来的人生,本也不是什么值得留恋的可喜的东西。
她睡不着,无声地走下床,踩着一地月霜走了几步,便看见案上尚未处理完的文书。索性无事,她便就着月光检视那数册文书的签牌,动作之间,涂得朱红的木签掉落了出来。
一声轻轻的脆响,惊了她一下,又连忙转头去看秦赐。床上的男人睡得倒香,她复看向那木签:“并州刺史皇甫辽报西河郡战守疏”。
她平素都将文书收拾得整整齐齐,若不是有人动过,这一枚签牌不会这样一下子跌出来的。
她的眸光微微地黯了。慢慢地将签牌插回去,月光之下,那朱砂的红色仿佛在流动。另几枚红木签也映入了她的眼帘:“骁骑将军黎元猛、上党太守高珪议边情紧急疏”。
“司州都督冯澄请调兵守关护卫京师疏”。
……
秦束一一看过之后,再度望向那张床。
那是她的床,床上躺着她的男人。
真是个不讲公平的男人啊。明明自己心中一直在挂念着北境的兵祸,却还要求我只能一心一意地想着他呢。
如此想着,她却又笑了,苦涩的笑,夜色之下,却尤为风姿动人。
第59章 曾逢旧日春
“铁勒人以晋阳为据点, 进可攻退可守, 也难怪上党的黎将军、司州的冯都督都会感到莫大的压力了。”
镇北将军府的书室中铺开一张舆地图, 罗满持擎着烛台趴在上面一一地看过, 萧霆昂藏地站在一旁, 而秦赐则只坐在案边,略微疲倦地揉着太阳穴。
罗满持看了半天,最后也只能同意秦赐的话:“不错, 晋阳之南,西河太守已南逃平阳, 晋阳之北,雁门、新兴亦防务空虚,当初杨太后的思路, 想必是要集全国之力,死保洛阳一地吧。”
萧霆忍不住嘲讽:“若是北方全线失陷,洛阳难道还能保住?”
“她只是想给杨识兵权,又不敢将他外放到战场上, 只好让他统领禁军。”秦赐淡淡地道,“就和如今的我一样。”
萧霆与罗满持一时都哑了声。
秦赐若上了战场, 洛阳城内秦皇后会不会再遭到威胁, 确实也难以预料。只是……
半晌, 罗满持才诺诺开口:“皇后如今是什么打算?”
秦赐却没有回答, “我们守住了乐平、井陉,东边尚不足忧,关键是西河、平阳一线。”
萧霆点头, “西河太守虽然跑了,但孤听闻皇甫刺史正带兵赶过去,离石、汾阳几县县令也正在坚守,当然,老百姓是源源不断地南逃……”
秦赐想起昨晚在宫中看见的那一份“并州刺史皇甫辽报西河郡战守疏”,眼神微微地深了。萧霆大步走回来,一掀衣摆坐在他对面,声音粗豪地道:“方才那句,孤也想问你:皇后如今,到底是什么打算?”
秦赐不答。
“孤之所以回兵救她,是因为杨家确实扶不起,洛阳城需要一个聪明安定的主子。但如今既然无事了,孤便也该回去上阵杀敌了!”萧霆重重地道。
“殿下,”秦赐慢慢地道,“真是先人后己,大公无私。”
萧霆脸色微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初皇后召殿下回京,殿下的心中,难道就没有燃起过一点别的希望?”
萧霆静住了。
秦赐的神色很平静,灰色的瞳眸像噬人之前格外沉默的狼。
许久,萧霆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孤就算有别的希望,那也要先击退了外敌,再回来算账。”
“末将问的就是击退外敌之后的事情。”秦赐微微地笑了,“殿下是聪明人。这个天下,本就该让聪明人来坐的,殿下您说是不是?”
罗满持的手差点抓不住烛台,室中的光影便倏忽地一晃。
秦赐复笑道:“殿下,您可不要说您从来没想过。当初末将还只是个无名小卒,您便屈身与末将结交,在您羽翼之下如末将这样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吧?可那个七岁小儿呢,他有什么?他拿什么与您相抗?”
他很少说出这么长的话,但此时他却说得很平稳,好像已经在胸臆里反反复复练习过无数遍了,流利的语声仿佛在烛火中轻轻地相互交击着,发出干脆利落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