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也是,秦赐夺骁骑营后,便在城西安安稳稳地驻扎了下来。夏冰协助广陵王征调南方各郡兵, 眼看也已都在路上, 待他们抵达洛阳, 该有一场恶战要打。
秦羁得以入金墉城来看望秦束,便将这些动向都一五一十地同她说了。秦束打量着这位素来放浪的二兄,不知为何,好像就连他也终于有了愁事一般,不再笑了, 只低着头给她布菜。
秦束温声道:“家里都还好么?”
秦羁的身子颤了一颤,抬起头, 脸色苍白,“你还有闲心管他们?”
“毕竟是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怕是早就去找约儿说情了。”秦羁打断了她的话,眸色中一片冰冷,“如今只有放弃了你, 奔向广陵王,还能保住秦家。”
秦束抿住唇,不说话了。
秦羁望着她,半晌,目光下掠,便见到她那毛毯遮掩下的腹部。他那冰冷的神情松动了,倾身往前一些,伸出手去碰了碰——
虽然只是碰了碰那毛毯的边角,但秦束却还是紧张得不行,额头甚至渗出了汗水。秦羁对着那腹中孩子笑道:“可不要再折磨你娘了。”
秦束低下了头,“我想,总在这几个月了。”
秦羁退了回去,颇是有趣地打量妹妹的模样,感觉她似乎变了很多。那些坚硬的棱角渐渐地隐去,却并非消失了,只是潜入了水底,被流水日日冲洗出深沉的颜色。
秦羁道:“我想秦赐按兵不动,一定不是坐以待毙吧?”
秦束笑了笑,“河间王行军到何处了,你可知晓?”
秦羁愣住了。
“你是说……他在,等河间王?”
秦束掠了他一眼,“我想这么简单的道理,广陵王大约也懂得,所以他才会催促各郡兵马上洛勤王。”
“河间王……”秦羁似是被震住了。
秦赐此来,所率仅二万精锐,洛阳城池坚固,城内大族都不将他放在心上;但若河间王带北方所有曾抗击铁勒的精兵全部南下……
“朝廷、朝廷会颠覆吗?”他不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仿佛想从秦束处求一个答案一般,紧紧地盯住了她,“若是如此,那我们家……”
秦束转头。她以为二兄是不在乎这些的,可是巢覆卵危,即使二兄的眼里,也露出了破碎的罅隙来。她膝行上前两步,握住了秦羁的手:“二兄。”
秦羁看着她。
“二兄,听我说。”秦束道,“你可以逃。阿父已被幽禁,不会再出来了——”秦羁的手痉挛了一下,“阿母和大兄可能已找上了阿姊。若是如此,那你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你可以逃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逃……”
秦羁蓦地甩脱了她的手。秦束不以为忤,眼神中只有认真的关切,“我们小时候,不是已经约好了吗?要逃出去的,总有一日,要逃出这里的……”
“那,”秦羁哑声,“那你怎么办?若是河间王与广陵王火并了,那你就必然……”
“我还要等等秦赐。”秦束温柔地道,“我同他,也已约好了的。”
那温柔如深深黑暗之中的一点微渺的光,竟令秦羁眼眶湿润了。
他从袖中掏出来数只封了口的小布囊,放入秦束掌中,轻轻地压住了,“这是我从医馆拿来的一些……安胎的药物,药方也在里面。你想想办法,在此处给自己熬点药吃……”
秦束笑了,“这你可是难住我了。”
话虽然这么说,却没有任何为难的意思,她坦然地收下,便放在了一旁。
虽然腹部隆起,但她整个人却瘦了,秦羁看她许久,忽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
秦羁回到秦府,发现府上仍是一派祥和,老仆来报说夫人和大郎去拜访广陵王了。
阿束所料,果然不错。
他坐在自己久未归来的房间里,口鼻中闻见陌生的檀木味道,眼前庭园中将近盛夏的花草争妍斗艳,也都是他不认识的颜色。
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家扶风,他曾经带小妹去乐游原上放风筝。那一日他们是那么地快乐,风筝飞入云端,便好像连那细细的牵引的丝线都能视如不见。见过了那样的风景,就算回家之后他被罚在寒冷的院子里跪了三日三夜,他也觉得值得。
那时候,还只是个小女孩的秦束被关在房间里勒令反省。但到了深夜里,她却赤着脚偷偷地走了出来,拿自己偷藏下的点心给哥哥吃,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听见她道:“以后,我们一定还能逃出去的。”
他愣住,抬眼,小小的女孩却像个大人似的,对他露出温柔的笑容。他不知道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仅仅在宽慰他,他的身体已经疲累得无法思索,但心却随着她这句话而重新振奋。
逃出去……总能逃出去的。
秦羁突然站了起来,在这房间里转了几圈,便打开了衣箱收拾东西。
只要不多几件衣物、书,和所有的钱……他的动作很快,他只要决定下来,就可以很快地离开——为什么他过去宁愿喝酒服药地逃避,也从没想到过这样做?
门口却有一个纤瘦的阴影移了过来,犹疑地出了声:“您是……秦二郎?……二弟?”
秦羁停下,转头,见是一位不认识的千金小姐,身材极是瘦小,长发却已盘作妇人的发髻,他心念电转,“你是……我的,新嫂嫂?”
那少女抿住唇,双手揽臂,很局促地点了点头。
秦羁只隐约听说大兄要娶续弦,却没想到竟娶得无声无息。他问:“你们何时成的礼?”
少女静了静,“我是孟家的庶女,大郎先前不知道……后来他知道了,就只肯娶我作妾,暂且先进门了。”
秦羁真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了。
但看那孟氏少女,柔弱而苍白的脸容上,却已是一双深深绝望的眼眸。
她低声又问:“你……你在做什么?我来府上许多日了,却从没见过大郎,夫人也常常不在……秦司徒一直在宫中不归,他们却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秦羁将衣物往包袱中一扔,长出了一口气,“父侯不会回来了。大兄若不管你,你就要自己想法子。”
孟氏颤了一颤,“自己……想法子?”
秦羁给包袱打好了结,站起身来,道:“你可以离开这里。”
孟氏显然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震惊的同时,更有一些悲伤流露出来:“你是说,大郎不会再管我……可是孟家也不管我……若是秦府出了事,那我就……”
秦羁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他一把抓起了她的手,“走吧。”
一迈出门槛,阳光便炽烈地照在他们身上。孟氏惶惑地看着他,却没有甩开他,道:“我可以走?”
“你可以走。”秦羁道,“这个鬼地方,难道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
广陵王府,堂上。
因是夏日了,大堂四角都安置着冰盆,冒出丝丝凉气,却仍旧驱不散此处的闷热。秦策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梁氏一边饮茶,一边道:“快坐下来,晃得我眼晕。”
秦策忧虑地道:“我……我还是担心父侯。”
梁氏慢条斯理,“所以我们来这里求恳广陵王了呀。”
秦策道:“若不是那个秦赐……官家又何以逼迫我们至此!我们早该放弃了阿束……”
梁氏听了,轻轻地冷笑了一下,“我过去只知道狼是养不熟的,还不知道狼会把主人也拐跑。你暂且不必想阿束了,安心对付这一头。”
两人又等了许久,秦约才终于姗姗来迟。她穿着一身流光轻纱襦裙,长发笼得一丝不苟,金步摇映着日光照耀人眼。梁氏见了她,立刻换了一副神色,温柔又体贴地迎上前去笑道:“约儿,阿母来瞧你了。”
秦约的笑容却只如一副不变的假面,她不动声色地甩开了母亲的手,清冷地笑道:“阿母,阿兄,真是稀客啊。不知有何贵干?”
秦策焦急地道:“约儿!我们是想求您,去同广陵王说一说,放过父侯,放过秦家,好不好?”
他说得太快,遭梁氏剜了一眼,但他也已什么都顾不得了:“约儿!那个秦赐,他根本不能算是我们家的人啊!官家就算想惩戒秦赐,也不至于拿我们家来杀鸡儆猴——”
“那阿束呢?”秦约反问,“阿束算不算我们家的人?”
秦策愣住了。
妹妹的眼神里,竟是一片枯萎而冰冷的沙漠。
“自然不算。”梁氏却悠悠接过了话头,“她已被废为庶人,例属卑品,与扶风秦氏毫不相干了。”她望向秦约,语重心长地道,“约儿,我们家,如今可全都靠你了!”
秦约冷笑。
盛夏的天气里,她的冷笑却令梁氏与秦策都寒入骨髓。
“是吗?当初你们执意将阿束送进宫的时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她一字一顿,柔和又冷酷,“自我嫁给广陵王以来,你们来看过我几次?只是因为广陵王与先帝夺嫡落败,你们就恨不得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女儿!你们为了阿束,将一切都安排布置得好好的,你们让她做太子妃、做皇后,一步步,直到临朝称制……但你们却忘了,还有一个我,我在广陵王府!”
梁氏苍白着脸,无力地笑笑,“你说什么傻话,我们怎么可能会忘了你呢?你是我的亲生女儿……”
“我也曾经怀疑过,我到底是不是您的亲生女儿。”秦约打断了她的话,嘴角上扬,眼神却已破碎了,“我甚至还想过,若不是就好了——我若不是您的亲生女儿,那您即使偏向秦束一些,我也都能接受了……”
她的声音愈来愈低,但却站了起来。一身金玉摇动,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响。
“可是不,其实,您也并不是偏向秦束——您只不过是,从来只想着您自己,而已。——您与父侯,总是把秦家、秦家挂在嘴边,可是到底什么是秦家呢,阿母?”
梁氏摇了摇头,“不论如何,你不可能与秦家撇干净关系的。你今日不救我们,来日你若有难,就没有人再救你了。”
秦约怒极反笑:跟自己的母亲,竟是永远都讲不通道理的。她一甩袖,冷冷地道:“秦赐虽然只两万人马,但却已经截断了榖水的漕运,惹了官家的盛怒。父侯还没被杀,都已经是万幸了。”
秦策猛地抬起头来,“约儿!可一定要保住父侯——”
“凭什么?”秦约冷笑道,“你们从来没有保护过我,凭什么要我保护你们?”
“说这么多,”梁氏喃喃,“你只是在嫉妒阿束吧,约儿?”
秦约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她几乎要笑出声,“不,我想阿束,她也会同意我说的每一个字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忘记说了,今天,明天,后天,3天会连续更新4章~后天更新2章,就完结啦~
第67章 回头问残照
官家难得从鹿苑回了一趟嘉福殿, 一回来便是盛怒。
“砰通”一声, 他将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全部推倒下去,竹木简牍从丹墀上方一级一级地掉落下来,有的编绳都被摔散开了,便露出里面红的黑的张牙舞爪的字迹。
广陵王与夏冰垂手站在下方, 沉默。
“这种事情, 不需要你们写这么多, 朕自己长了眼睛!”萧霂大声道,“从鹿苑回来的一路上,不少贵族公卿来劝朕想法子——朕有什么法子可想?叫他们等着!不就是榖水的漕运断了?洛阳立都数百年, 连这点粮食都拿不出来?”
“不止……如此。”夏冰躬身, 语气里似含忧虑, “河间王也正收拢兵马,自北而来,各郡云集响应……因为听说了河间王的动作,臣派往南方各郡调兵的使者……进行得不太顺利。”
萧霂轻轻哼了一声,拍拍手, “来人啊。”
半晌,数名侍卫押上来一个身形伛偻的老人——
不, 明明就在数月之前,他还精神抖擞, 在朝堂上慷慨激昂、毫无惧色的。但此刻,不过是在嘉福殿后头的囚室中幽禁了数月,他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颓丧的老人了。
宫卫踢了他一脚, 他便往前颠仆,跪倒下来,身子还在不住地发抖。
“秦司徒。”萧霂冷冷地道,“你家养的那个秦赐,他到底想要什么?”
听到这句话,广陵王微妙地望了官家一眼。
这个小孩,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萧霆已经是叛乱了,若说他的目的……
秦止泽低声道:“我家、我家与秦赐没有关系!求陛下明察,”他往前爬了几步,仓皇地抬起头,“求陛下明察!我家与秦赐没有关系,秦赐、秦赐他只听小女的话,如今小女已在金墉城,陛下您不用担心……”
广陵王冷笑了一下,“秦司徒真是厉害,风光的时候左右逢源,潦倒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
秦止泽惶惶然看向他,突然又去抓他的衣角,萧铨吃惊后退。“殿下!殿下求求您了,求您看在约儿的份上——”
“你不要提约儿!”萧铨满脸嫌恶地拉扯着自己的衣角,却拉不动,秦止泽那衰老的眼神如一个黑漆漆的深渊,攀着他,拽着他,好像在同他说,你和我分明是一样的,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