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莹莹被撇在一边的丈夫终于忍不住又开口了,声音虚弱:“莹莹……放弃吧……真的……”
方莹莹连理都不理他。她在停顿良久之后,直起身猛地跪了下去——受过高等教育有着自己尊严与羞耻感的女性,都要到跪下求人了,可见决心。
黄怡与那位丈夫都忙着扶孕妇。黄怡连骂都骂不出口,只觉得晦气,怎么就那么顽固呢。俞雅被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头有点大。
“奇迹的概率有多大?”她平静道,“我毫无把握。跟你说有希望是害了你。”
“可我相信有奇迹啊!”方莹莹嚎啕大哭。
俞雅跟黄怡都没说话。只能看着她哭。黄怡心里在说,那你去找你的奇迹啊,我们真的不是你奇迹的一部分,千万别赖上我们啊。
她丈夫扶着她,一边死死拖住身体发软止不住下滑的妻子,一边也是火气涌上心头,愤怒道:“就开个药能怎么你们——吃不吃是我们的事!所有的责任都是我们自己承担啊!”
这话正难听。黄怡捂着嘴巴看俞医生,就怕自己忍不住骂出来,而俞雅的表情仍旧没有任何变化:“对不起,这药我开不出来,因为我对你妻子的病症没有办法。出于我的职责,我劝告你们,情况真的很危险,尽早放弃对自己对胎儿都是负责。”
方莹莹抬起头来,眼圈都是红的,看向俞雅的眼神带着几乎顽固的执拗:“俞医生!就算没有把握——您还是有大致的方案的对不对?俞医生您一定遇到过我这样的病例的吧——您一定想过的如果非要治疗的话需要怎么做,求您在我身上实验吧……我相信您,我真的信您!”
是的我遇到过,可是她们全部乖乖遵医嘱终止了妊娠。俞雅无语了。你相信我,可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怎么开药?
“对不起,请另请高明。”
*
“累死了。”午休时间,黄怡又从隔壁科室顺了两杯奶茶回来。
俞雅今天的看诊结束,但有通知下午要开会,所以她午餐又在食堂解决,等开完会再回家。老杨同志?不指望他了。这货最近被催稿催得死去活来,出版社的老陈就差在她们家门口扎帐篷了,收不到稿一双眼睛都是绿汪汪的。
听到黄怡的话,俞雅掀起眼皮,笑了笑。
黄怡翻了个白眼。她知道在俞医生这里绝对没有可怜又抑或值得同情这样的说法。俞医生看待事物永远都是明白理智得多,感性在她面前基本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所以哪怕病人看着再可怜,不能治就是不能治。
俞雅开完会回家。进门看见自家门口蹲着个门神。她忍俊不禁:“老陈啊,又被关出门了呀。”
老陈黑着张脸:“他就压根没让我进门!”
换做别人,这样的行径实在有些失礼。但只要想到这两位同志之间斗智斗勇——甚至拿斗智斗勇当乐趣的损友级别交往,又觉得这种行为压根不算什么了。
俞雅开门,老陈立马蹭进门,才往里跑了两步就停下,看到翘着腿躺在沙发上不顾满茶几的纸张跟风扇呼呼响的电脑依然顽固地追着电视剧的老杨同志,整张脸都狰狞了……俞雅体贴地关上门,避免那发现杀人现场一样的尖叫惊扰到邻居——不过没准邻居已经习惯了也说不定,毕竟这种情况每个月总要出现那么一两次。
“要命一条,要稿没有。”杨禾溪撑着双死鱼眼,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摊着。他最近没有迫切的拿稿酬的需求,所以压根没有动力。
老陈抓着他衣领死命甩:“你要不要这样!要不要这样!”
“放过我算了。”杨禾溪不带希望地抱怨。
“那谁来放过我?!”老陈就差仰天长啸了,“我让你去采风!让你去采!采个够!!——你个混蛋上上个月已经开过两期天窗了!还想糊弄我!有本事找借口啊!找啊!”
杨禾溪斜眼看着他:“明天才是死线……”
“你也知道明天就是死线了啊啊啊!”老陈的理智已经摇摇欲坠,蓬勃的怒气从他的喉咙里蒸腾而上,连最心爱的手办被儿子砸成碎渣渣的痛苦都没这么强烈,“而!你!并!不!能!按!时!交!稿!你说说你一晚上你能写出个啥!你有脸说一晚上你就能交稿么吗?!”
“关于这个问题——薛定谔的稿子嘛,你可以猜猜……”
“猜你个大头鬼啊!我的奖金啊我的休假啊全毁你手上了!”老陈同志声泪俱下,“弟妹啊!你就管管他吧!”
在冰箱里挖了个冰激凌一边啃一边围观的被点名的吃瓜群众俞雅:“……”愣了愣,然后笑,“管不住啊,登峰造极了都。”
最后老陈同志外卖点了晚餐,把杨禾溪喂饱,然后好言好语劝回电脑前,本来借了沙发跟毯子虎视眈眈地打算盯一晚上了,他老婆一个电话无奈跑回去送老婆回家。
俞雅笑呵呵看着趴电脑上的老公:“你自找的。我早提醒你要抓紧时间了,非拖到这时候……好呗,这下看你怎么交差。”
编辑消失了,老杨同志才跟打了鸡血一样蹦起来,找来找去找大纲,找到之后举过头顶顺便利索地跪下:“老婆,反正你明天休息——求做枪手啊!”
俞雅:“……”枪手这活,她还真给老杨干过。
老杨民俗学的,写恐怖小说也有很多取材自民间稀奇可怖的传说与习俗,曾有一度迷恋暗黑悬疑系的文风,极跌宕起伏波澜壮阔不可,语不惊人死不休。结果有一次拖延症犯了,截稿死线就当头,被老陈逼得差点上吊,迫不得己找老婆代笔。俞雅的风格就是波澜不惊平易近人,能省笔墨就省,几个字能写明白的决不用段落,语调平缓看着没有一点起伏,实际暗潮汹涌危机四伏。简而言之,杨禾溪自己是悬疑式放定时炸-弹,告诉你有雷,你找不到,雷把你炸死了,俞雅却是给你营造出了一片鸟语花香风平浪静,你开开心心走着走着忽然就踩到雷上——这种惊吓最是可怖。
老陈还以为他时间紧迫没办法再搞玄乎,只能换文风搞极简主义,还想说意外得福,这种效果很不错读者反响也极好呢。而老杨在发现俞雅这种风格的优势之后,果断变了文风。写恐怖小说的不就是追求把人吓死的那种效果么,他还越玩越来劲儿了。本来也瞄着把老婆带坑里的小算计,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俞雅比他还懒,连情绪都懒得调动的那种懒,这种事还是省省吧。因为太清楚她这性子,所以代笔这种事,偶尔玩一遭还行,玩得多俞雅就得先把他给灭了。
俞雅笑眯眯在老杨同志底下又回去挖了个冰激凌——最大份的那种,这才施施然在这边沙发上坐下。杨禾溪眼睁睁看她又吃了份冷饮,无奈有求于她,只能当没看见,连少吃点都没法说出口。
探讨完剧情,两人开始分工。杨禾溪这货胆大包天,该月要交的稿才写了个开头,也不知道怎样粗的神经才让他今天还能安然追得下剧的,索性大纲分两半,俞雅写前一半,他写后一半。俞雅从书房里把她的小笔记本搬出来,在客厅找了个地儿坐下开工。
杨禾溪认真起来速度真不是盖的,这些故事在他大脑里已经上演了无数遍,只是他懒病发作不想写下来而已。被读者惯坏的畅销书小说家如果还有足够的才华,那么坑点钱简直就是最简单轻松的事了。
仨小时后杨禾溪跳起来点夜宵。
“小龙虾要啥味儿的?椒盐微辣……好,还有蛋黄焗皮皮虾对吧——鸡翅再来十串?你今个都吃俩冰激凌了不行!我给你来桶肥宅快乐水……”
半小时后老板亲自提着夜宵来敲门了。这家店就在小区口,离家很近。只做夜宵,傍晚七点才开门,开到早上七点。俞雅俩都是该店的忠实粉丝,但凡点宵夜,一个电话打到老板那就成。
客厅被占着,转战饭桌。虽然一直有人嚷嚷着虾头重金属含量超标什么的,但这家店老板实诚,进货渠道透明——就是他小舅子家——海鲜河鲜从来都新鲜的不得了,虽然是养殖为主,不过养殖水域很干净,老板小舅子还是专门开农家乐的呢,俞雅夫妇闲来还会去钓钓鱼吃吃竹林走地鸡什么的。而且不吃虾头的小龙虾是不完整的,就这点来说,俞雅跟杨禾溪都是吃虾头派,绝无三观矛盾。
吃着吃着,老杨同志忽然想起一件事,他也不觉得开开心心吃夜宵的当头扯起这事来会不舒服什么的,反正俞雅不会在意,他又凑着看热闹,并觉得忌讳。
“对了,孙泽刚跟他老婆好像真闹离婚了。”
第119章 妇科圣手13
大姑家是真闹了个天翻地覆。导-火索就是玲玲上幼儿园的这回事。
赵晓婧图笑笑幼儿园离家近又便宜, 非把玲玲塞进去不可。离家近是真的,从她们小区侧门出去拐过排店铺就到了,不费五分钟的路程,但说便宜就是假的了——笑笑是机关幼儿园,政府直接负责财政支出,教学设施完善师资力量雄厚, 能负担起高昂学费的不是家境富裕就是当地官员的子女, 就这样, 每年有限的入园名额也能叫人抢破头。
当然, 说它“便宜”倒也不假。一来, 笑笑有很充分的奖励机制, 对于表现良好的孩子, 主动参与活动的孩子,甚至是独立完成任务的孩子, 它都有适当的奖励, 奖品从文具到学习机价值不等, 有些异常出众的还能减免学费。二来, 笑笑已经包含优良的外语课程与诸如书法、舞蹈、跆拳道等兴趣课,进笑笑, 意味着念幼儿园的几年你能省下给孩子额外报培训班的钱。
综合来讲,可不就是“便宜”了么?
对于赵晓婧来说, 能让女儿进这样的幼儿园当然是最好的。只是,突然间决定让女儿去上幼儿园,早错过了幼儿园的招生期, 人家的名额本来就很紧张,每年还总有这个那个的原因不得不加塞的关系户,这个时候轻飘飘一句想入园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而这种不可能的事,她把希望寄托在谁身上?自然是杨禾溪。
只是没想到杨禾溪不但拒绝了,还直截了当地讲明白,这冤大头他不做了以后这种事不要找他。
事实上大姑全家对此都又惊又怒。
一个从来都温和大方有求必应的人忽然翻了脸,这带来的震惊效果绝对比平时就冷漠吝啬的人来得大。虽然将心比心,哪怕是她们站在杨禾溪的位置上都会觉得自己这样的亲戚很糟心,但人总是宽于律己严于待人,一直以来占得那么多的便宜忽然之间不能占了,当然会觉得杨禾溪坏透了——被惯坏了的人是觉察不到自己有过分之处的。而且所有人都以为杨禾溪夫妇非常宠爱玲玲,拿她当自家女儿一样的宠,都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念幼儿园那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不帮忙呢?
可这回就是没帮忙!
大姑初时甫一把杨禾溪的意思往家里一说,儿子跟儿媳就又吵了一架。
就算背后再说杨禾溪的不是,也没有办法,人家铁了心不做冤大头,任她百般打感情牌都不接话,她也没办法啊。大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侄子会忽然这样,后来听妹妹骂侄子白眼狼才知道雯雯想进医院工作被杨禾溪拒了这事,心里想可能是扫到台风尾了,托人家帮忙正好撞在这事上,他就索性都给拒了……虽然心里也挺埋怨,雯雯找什么工作不好找,玲玲这可是读书的大事,怎么能混为一谈呢……反正这会儿也没办法了,侄子不帮忙她们想进笑笑幼儿园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就想着把这件事先给了结掉,其他幼儿园先插班上个一年,等明年夏天幼儿园招生了再想着进笑笑。大姑还不肯相信杨禾溪是真的不管她们了。她就觉得他是在说气话,因为最近找他找得太频繁所以恼了……过段时间就会好的。
哪知道,赵晓婧炸了。
两夫妻间,因为玲玲摔断胳膊这回事,本来怨气就重的很。玲玲上幼儿园,就是解决矛盾的一个措施——不用再为谁带小孩怎么带小孩起摩擦了,吵架的源头自然就没了。但是赵晓婧指望的幼儿园女儿没办法上,她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了。张口闭口孙泽刚没用,然后就是翻旧账。
其实也不是就非冲着笑笑幼儿园不可了,她知道自己就是在无理取闹,但就是想看孙泽刚对她服软,像以往那样道歉赔罪说好话什么的,可孙泽刚这回还就是铁了心无转圜了。忍无可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想着自己绝对不能再惯着老婆,得让她学会认错。
于是两人杠得天昏地暗。
家里乌烟瘴气的,大姑没办法,只能再去找杨禾溪。她觉得再怎样下去不行,媳妇带着玲玲都回娘家住了半个月了,问儿子,儿子说两个人个短信都没通过,她又焦急又难过,生怕搞不好两人之间真的要走上绝路,想着侄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表弟跟他老婆分手啊,再说玲玲——玲玲也要被耽误了啊。然而杨禾溪面对声泪俱下的大姑,唯一的反应就是笑笑,然后再次拒绝。
杨禾溪不仅把话说得明明白白,而且下了最后通牒,这跟他没关系,他懒得为别人的婚姻保驾护航,真合不来那就趁早分,指望着别人来做台阶算什么啊。像随随份子吃吃酒逢年过节正常的亲戚来往他不会拒绝,但夫妻间吵架这种事都要套他头上,那两家还是趁早断绝来往。至于玲玲,别人家的孩子为什么要他负责?非招生期硬要他把人塞进一所机关幼儿园,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别提出如果是自己孩子、会不会奋力把她塞进好学校这种假设,他压根没孩子好么!而且,再怎么说玲玲都只是亲戚家的,隔了一层,让杨禾溪跟俞雅把她当自家孩子看待,根本不可能。要说以前对玲玲那么好,怎么现在到关键问题上就铁了心呢——大概是别人会错意了。钱对俞雅来说压根不算什么,她给玲玲红包送礼物只凭着自己开心,再不济就是看二姑跳跳脚,从来没将这个放在心上。至于她对孩子的态度……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想生不是吗?
在大姑眼中,侄子这模样可不就跟猛然换了个人似的。
大姑觉得他不可理喻——其实杨禾溪也认为自己有点矫枉过正,但他心里清楚,不这么极端他摆脱不了冤大头这个身份。他那大姑二姑压根就不是话可以说得通的。更何况,他认为,孙泽刚跟他老婆分得好,早该分了。他以冤大头的角色用钱为两人的矛盾做润滑剂这种事,也干够了干累了,既然自己没法调解,强留不如早痛早超生。
大姑一脸失望痛苦难以置信,但眼看着这侄子毫无动容,还是哭哭啼啼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