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雅出于一种对长辈的尊敬与人道主义同情道:“在我手上丢的,我有义务帮你找到……只是生死不能保证。”
都这么放低姿态了,她原以为对方会顺势应下。好歹是个孙子!而且是相濡以沫五十多年的老伴最疼宠的孙子。哪知对方竟然拒绝了!
“不关你事,赶着要死拦不住。”对方语调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很寻常的事,停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不知道是在宽慰俞雅还是在宽慰自己,“你知道……我有很多的孙子。”
俞雅毛骨悚然。
倒不如说是壮士扼腕还是丧心病狂了。豪门恩怨真是种复杂绝伦的玩意儿。挂掉电话她还有点懵,她爹是怎么认识的这种人?过分冷漠了吧……懵完抹了把脸,忽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力。糟糕,亲人不管,她却过不去自己那关。不找总觉得自己也是凶手一样……但反正也打算追到底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
没有线索急不来,暂时先回酒店看看情况。
老实说就算看到不长记性的二世祖们继续癫狂作乐今宵有酒今宵醉她也有心理准备,然而并没有——二世祖们已经被吓了个半死。
全是一些被宠坏的熊孩子,没有谁天性凶暴残忍,仗着祖荫家底胡作非为欺负人的胆子有,真让他们去杀人放火那还是很困难的。在酒吧被绑,挨了顿打提溜进黑漆抹黑的屋子里,天不应地不灵,已经让他们饱受惊吓。被救出来后,本来还在嫉恨唯一跑出去的李海涛这人,怨他没良心自私自利,但知道他如今下落不明甚至凶多吉少之后,全都出了一身冷汗。
熊孩子玩火,不知道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之前,意识不到自己的过分,但看到烧毁在大火中的楼房建筑甚至无辜丧生的生命,那种后怕足以成为他们一生的阴影。同理,先看到了危险离自己有多近,然后才感受到刀子擦过自己脖子的恐惧。别人的苦难很难让他们感同身受,但自己与死神擦身而过,却能让他们感觉到生命的可贵。
看到俞雅,这群二世祖中唯二的女孩之一立马跑上来,问李海涛下落。
俞雅看了眼,是李海涛追了好久的女孩。本来这些人组团在莫斯科玩的,有人作死把自己搞丢了,她在边境才把人截下救出来,正要赶回去的时候,却不妨这些人也跟了来。李海涛胆子不大,俞雅一个劲儿地强调危险了,他也不会明知故犯,但是就因为自己心上人在里面,他又不想叫人看不起,别人一怂恿他也不好掉队。
大概真心实意为李海涛担忧的人就只有她了。因为那蠢货当时是打着追她的名号入团的,李海涛要回不去,他爹妈就这一个儿子,怎么想都会把这笔账记在她头上。
俞雅没把实际情况告诉他们,只说目前下落不明,有可能被绑架,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毕竟这些人中有几个俄语不错的,要是在网上乱发帖乱说话很容易打草惊蛇,拿绑架这个理由糊弄一下还是可以的。大部分人都懂这个意思。事实上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体验,就算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也是身边有人被绑架勒索过,清楚遇到这种事最忌讳刺激绑匪。
二世祖们互相看看,都没说话。
然后一到点俞雅不管不顾将这伙人都塞上了回程的车,最近的机场都有四个小时的车程——到这会儿,没人说要留下来等李海涛回来——虽然心知肚明就算提出也多半是被俞雅驳回的,但也没人说出口。要不怎么说狐朋狗友呢。平时勾肩搭背关系很好的模样,经不起推敲的。或者他们内心还冠冕堂皇着呢,自己的安危最重要不是么?
俞雅把人赶跑,叫了杯黑咖啡直接在酒店大堂坐下。她是在某个人跟着自己坐下的瞬间才后知后觉自己忘记了什么的——猛地扭头,速度之快让她都怀疑自己会把脑袋给甩下来——然后看着表情平静不动声色的伊万,觉得自己的后槽牙从牙根里开始疼起来。
俞雅深吸一口气,还是没忍住:“伊万,不用这样跟着我吧……”她干巴巴道,“暂时没消息,我这儿能搞定,不用你时时看顾……谈判的事还需要计量吧?再说,一夜没睡,不用休息一下吗?”
“都没你重要。”翘着腿靠坐在沙发上的人平静道。
俞雅沉默。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伊万只是用一种平静又深邃的眼神注视着她,从容不迫,好整以暇,跟她僵持着,带着几分愉悦性的心情看她到底能回避到什么时候。
俞雅打开电脑,随他去。便宜是占了,人什么时候找到就占到什么时候,要她付出代价是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的,能拖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拖不下去了就跑路……额,跑得掉么?好像有点困难。而且本来就只是点小便宜,这样一来,就极度理亏了……
伊万也全然无所谓。
俞雅不是说是个没耐性的人。但面对着这家伙,就像遇到了克星一般。对方越是平静,她就越是烦躁。一向只有她看透人把别人玩弄于鼓掌的份,现在遇到一个她看不透却能完美摸准她心思的,更觉得风水轮流转的凄惨。她只觉得思路越来越凝涩,越来越缓慢……
一巴掌猛地合上电脑屏幕,她又抬起头,直截了当问出口:“你想要什么?”
早死早超生得了!要是两人撕破脸,她就只能卖脸召唤小伙伴了继续欠人情了。
伊万摊了摊手,表示不懂你说什么。
俞雅眯了眯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你这么尽力帮助我,是为了什么?”
伊万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帮助你?”
还在装傻!要她相信他助人为乐实在不可能。她在想自己身上有什么利可图。但除了当年拉斯维加斯那段往事外,她不认识伊万,伊万也不知道她,没有联系,毫无纠葛,想不出来有什么值得对方无缘无故帮助他。
俞雅的眼神忽然闪烁了一下,她想到一种可能。但是皱着眉看伊万,又觉得不太可能。
试探性地问:“你觉得你帮助我理所应当?”
她如此小心翼翼避之不及的模样,伊万倒是笑了:“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我帮助你为什么不是理所应当?”
俞雅表情很艰难才能维持住平静,心里像是被雷劈了一样,难以置信不能接受:“你是认真的?”
“我哪里像在开玩笑吗?”伊万道,“这是事实。”
她无言两秒,盯着伊万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某种不可思议的事物,抹了把脸试图讲道理:“伊万,你必须知道,当年……那只是个不完全的仪式!没有认证过,不受法律认可,毫无效力。”薛特!事件的走向为什么是如此奇怪?
伊万注视着他,明知眸底是深不见底的深渊,那双眼看着仍旧清澈至极:“塞壬,我们在主面前发过誓。”
主?不知为何,从这个人口中说出这个名词她竟然会想要笑……好吧别人有信仰自由,她也有:“对不起我信佛教。”这倒不是开玩笑,至于为什么曾经无信仰的俞雅会信佛……这要问她这一次的亲爹。一个常年混迹北欧的灰色势力大佬为什么信仰是佛教她也觉得难以理解!但是逢年过节被迫一起拜佛祭菩萨什么的,也真是受够了。
伊万有没有信不知道,反正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这不是问题。”伊万明显是经过一番深思,但仍旧相当冷静,“我们可以各自保留自己的信仰。”
竟然是个虔诚的教徒……不是假装的。终于在这个人身上窥探出一点的俞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貌似不符合这厮人设啊,但本来就没了解多少,也就没有深入去想,因为她满门心思都在强忍抓狂:“不是信仰的问题吧!没有结婚这件事——没有!那是假的,玩笑,喝多了发疯!”
“不是假的,”伊万表情严肃,几乎是郑重其事地强调,“你跟我对着主发过誓。”
俞雅又深吸一口气:“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吗!我们十几年没见了!甚至,不是意外遇见我都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你的反应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那不重要。”伊万重复,“你跟我对着主发过誓。”
不要吧,一定要翻黑历史么……自己做过的事自己说过的话,她不可能不认,这就是问题所在。她百般挣扎就是不想把那场闹剧般的婚礼仪式当真,偏偏这个家伙非抓着誓言不放。俞雅再次深吸一口气,语调委婉,苦口婆心:“十几年!我们的世界中根本就不存在彼此。你就不能承认那个婚礼誓言就是个闹剧么?跨越这么多年的意外相遇,你才想到有个妻子,不觉得难以接受吗?!”
伊万一字一顿强调:“我们,在主面前,发过誓!”
俞雅抓狂。
“你就不能承认么——就算是发过誓,那也不是真的!只是纵情声色的两个人的一场闹剧!是酒醉的妄言,是谎言!梦醒后就各奔前程,生命中再也没有对方的存在!想来,这种誓言,主也不会认可的!”
伊万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找过你?”
俞雅愣住,莫名有些心虚,许久以后安静地、安静地眨了眨眼。
“你说你叫‘塞壬’,”这个名他是用字正腔圆的华语讲出来的,“你说你是华国人,出生在北方一座古老的城市。”伊万深深注视着她,“后来我知道,没一句真话。”
第128章 心理专家06
俞雅汗涔涔哑口无言。
她很小的时候就为欧罗拉安保公司工作。因为就是在欧罗拉的训练营里长大的, 打小就作为公司的预备役存在。十一二岁就开始帮亲爹抓间谍找内应,圈子里鼎鼎大名的读心者,但比令人惊悚的读心者之名更为广泛流传的却是她的美貌,所以她的代号其实是海妖,有些人也会叫她塞壬……由于华语中就是有塞姓,她的职业性质……呃, 除了正经心理专家的职业范围外, 出门在外不好用真名的场合她用的名字一直是音译过来的“塞壬”。
她出生华国确实是没错, 但拜她那对要命的父母所赐, 她的成长经历实在一言难尽, 出生没多久就背井离乡, 被亲爹带到了北欧, 八九岁短暂的全世界辗转流离,然后又钻到了亲爹的魔掌之下……欧若拉是正当的安保公司没错, 合法成立积极纳税的那种, 但是牵扯的业务范围实在不好言说, 黑白灰势力都有, 行走在这样的世界中,她的身份信息不能说是多大的机密, 也被适当遮掩过。再说她亲妈至今仍有仇人在虎视眈眈……她妈就是玩网络的祖宗,全球顶尖的黑客, 被招安后就是全球顶尖的信息安全专家,女儿的身世她早就动过手脚,藏得比谁都严实。
俞雅也不会主动说谎, 但是说的话不实倒是真的。就像她一直以为的,萍水相逢,饮食男女,纵情声色一回而已,又不是情有独钟非他不可,她怎么会将自己的老底都倒出来。所以要凭着这些信息找人……开玩笑呢。就算大海捞针在的也不是这片海啊。
清晨的酒店大厅已经稍微热闹了一点,这厢的卡座里却静寂得格外尴尬。俞雅慢吞吞咽了口口水,看着伊万就像是在看着什么神奇的物种。
伊万去找过她?
不说凭借着这点点的信息要从十三亿中找一个人有多么痴人说梦……伊万连她的真实出生年月都不知道,在拉斯维加斯用的是假证啊,他用错误的信息去异国他乡找个打小就被带出国的人,简直天方夜谭了。凭脸人肉搜索么?华国甚至没有她多少人生轨迹,怎么找?合法的手段是不管用的,在华国那种地方,就算是特权阶级的身份行事都处处受限,更何况你还是外国人——至于非法的手段?华国的网络上还有尊大佛在镇着呢!她妈估计看到点有关于她的风吹草动顺手就给清理了,还会让你得到她的情报?不反着追踪跟到你老巢就已经很不错了!
估计是受挫严重,伊万后来也没想到在全世界的范围内找寻……否则,就她结实的那些恨不得吃喝拉撒都在网络上的朋友,有个风吹草动,绝对会追根究底,那么她跟伊万的交集大概很早以前就会出现……结果是伊万放弃了找寻,而她将这个人当做黑历史再未挖掘。
彼此都在对方的世界里消失。
俞雅没说话,伊万倒是开口了。
他已经回复到那种平静到仿佛滩死水一样的模样,语气轻慢,有气无力,就是长得实在是要命好看,眉眼间那点颓废与厌世完全无法遮掩颜貌中丝毫光辉:“很多年了,我都觉得你大概是我做的一场梦——但就算是梦,我也对着主发过誓,真挚的、诚恳的——塞壬,我不可能背弃我的誓言。”
至少在那一刻,他是真心实意地发誓,永远爱着身边的女人,忠诚于她,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直至死亡。酒醉后清醒的那一刻,他看着天花板回想起不久前醉醺醺疯癫颠地站在牧师面前对主宣的誓,还在想着他是愿意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压根没想到她会离开,然后就是十六年——十六年的不见,直到他带着人来此地谈判,碰到一个女人挟持着看门人闯进来,眼光流转着清波抬起头来,恍惚仍旧是十六年前拉斯维拉斯阑珊的灯火里逢到的放纵、骄傲与美艳不可方物。
“……我很抱歉。”悲情牌都打了,俞雅只能道歉。
她拿出了面对需要交锋的对手时才有的那种郑重其事与严正以对。飞快运转的大脑中不断地挖掘当年那段黑历史中有关伊万的各种信息,咀嚼着关于他的所有细节,从尽可能多的角度来分析这个人物,彻底进入了工作状态。
口上道着歉,貌似是很诚恳,但俞雅的内心却是不可能有什么真实的愧疚或是后悔心理的。感情债这种玩意儿总是欠多了不愁,从来喜欢她恋慕她甚至是非她不娶的人有多多少,其中不乏天之骄子栋梁之才,如果把这么多的心意都当成包袱,她早八百年就已经被压垮了。她的逻辑就是很简单,她喜欢才是责任,她不喜欢,就算死在她面前也白死。
对伊万确实是理亏。就像他口口声声咬定的,他们对着上帝发过誓——自己干出来的事她不可能否认,但是承认那场闹剧一样的婚礼承认自己的誓言对象又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曾经是喜欢你,喜欢你作为一个陌生的、俊美无匹的、不会干涉我生活的男人,在我人生迷茫之际陪伴我一段行程的存在,但这种喜欢并没有到达我愿意交托生命的地步。就像你决定对你的婚姻负责,我也必须正视我心灵的意愿。伊万,无论如何,你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只出现在前情中的十六年未见过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