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雅没有被伊万的坚定冲昏了头,甚至没有比此刻更为冷静清醒的时候:“你坚定你的誓言是你的事,而我坚持我的信念与意愿是我的事。我并不承认当年那场仪式,你的主不是我的主,我的世界也没有安排好你的位置。”
伊万面不改色地听着,俞雅语速放得很慢,随时等待着对方的反驳,但是伊万看上去并没有开口的想法,于是她停顿了一下,继续把想说的话说完:“我愿意忏悔,为我当年作出的不理智不成熟之举——我很抱歉,但我不会改变我的想法——很感谢你的帮助,伊万,如果你需要什么报答请不必客气,我会尽力为你达成。”
必要的语言刺激之下,她的所有眼神所有思维都在窥探着面前之人的心理。
俞雅等闲不会变动自己对人的第一印象。这是她的“直觉”最活跃最有效的时候。“读心术”并不是说真能“读出”别人脑中的想法,而是一种融合了相面术、归纳法、演绎法等多种技巧,集合了大量行为心理学、肢体语言心理学的心理手段,是她以无数次生命历程的阅历与经验经过系统学习与调整而来的一种馈赠。
于是无论伊万说什么做什么,在俞雅的潜意识中仍然会标示出大大的“反常”,她对他的印象也不会出现偏差。
但她觉得这个男人真的是很矛盾。
她窥探到的所有信息都在彼此冲突相互矛盾,这叫她很困惑,甚至前所未有地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经验来……大概伊万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所以她本能地就会生出排斥心理。
这是绝对绝对危险的人物,情感淡薄,厌世憎世,骨子里就没有对世俗规则多少遵守的概念。如果他变成个反社会反人类的疯子,俞雅丝毫都不会意外,他或许并不会以别人的痛苦为乐,但他绝对欣赏亲眼见证秩序崩塌规则毁灭的快感,而这世上没有一种秩序崩塌与规则毁灭不是一个大灾难——但偏偏就是,虽然他行走于阴影与黑暗,与阳光背道相驰,却又有着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原则与坚守。
简而言之,恶魔自己将自己关进笼子,呈现出彬彬有礼的人类模样。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信仰?
信仰能做到这一点?
宗教信仰在本质上就是一种异化形式的自我意识,否定性的自我意识。虔诚的信徒必定存在着对自我价值的某种否定——对于伊万,这样的伊万,什么会导致他会遮掩自己的本质?甚至任由信仰给他的模子禁锢住自己,伪装他无处安放的野心,任由教义给他划出条条框框,迫使他按捺住疯狂生长的毁灭倾向。所谓戴着镣铐起舞,大概也就是这般模样。
这样的一个人,俞雅怎么会不好奇,不惊惧?
而且她看得出来,他口口声声说着誓言,顽固地坚持认可那场婚姻仪式,并不是说他有多痴情,只不过因为是他很多年前就决定的事物,所以并不介意它早点还是晚点到来。甚至,他在把说服她当做一件有趣的事物。
“哦。”
伊万甚至没有经过什么思索,便是这样的应对,像是对此默认但又叫人觉得有些怪怪的:“如果这是你的意愿的话。”
他没有再说什么了。
对方不说话,俞雅也无话可说。伊万看上去像是默认了她不认可当年那场婚礼仪式的说法,但也有可能是懒得再说服她暗中憋着坏。等待了一会儿,还是无法捉摸住这个人的思维,只能暂时偃旗息鼓——显露颓势是不明智的,那还不如维持着现在貌似势均力敌的情形,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一切以低调为主。
俞雅在卡座上一坐就是一个上午。喝咖啡喝光了人家两盒糖粉。伊万就坐在边上看着她,别的事没干,就是给把楼上咖啡厅的特色甜点给她挨个儿点了一份,都是双倍糖分。送上来的她当然不会拒绝,更何况这么多年来她嗜糖的习惯一直没有变过。
截止这会儿,暗网上仍旧没有监控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俞雅的朋友发过来信,已经帮她在中欧的各大黑市上注意,有消息会直接通知她。
她用半上午构建了一个搜救网络,模拟现实地图,还原故事情节,顺便把自己搜索暗网与筛选信号的自动程序全甩了上去,连上小伙伴的平台之后,信息共享,把这当做一个游戏跟他们一起破解。她知道时间紧迫,李海涛失踪多加一分一秒都意味着无法预料的危险,但现在除了等待也没其他可以做的事。人生地步熟的,没有情报举步维艰。
中午与伊万一起吃了饭。煎土豆馅饼,烤土豆,烤肉串,罗宋汤,以及说是饮料更甚于酒的格瓦斯。典型俄罗斯西部风味的食物,受白俄影响比较深,对于土豆的爱趋向于狂热。
吃完饭伊万消失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俞雅关注着她的网络,没怎么注意。她离开了大厅,到咖啡厅找了个靠里的卡座窝着,继续蹭人家的糖粉跟奶球喝咖啡提神。因为全神贯注泡在网上,所以她妈跟她联络的时候她被吓了个正着。
作为政府的网络安全专家,其实每天都闲出鸟。俞雅亲妈的技术在全世界都排得上位的,业内的人知道她转为红客后也没多少想不开来她面前玩自杀的蠢货。前几年政府对她监控得十分严格,上班时间也就看看新闻喝喝茶没什么上网自由。但鉴于她表现良好,改过真诚,且立有不少功劳——国家项目蹭了俩,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且受到极高推崇,要不是“合约”一签二十年又有个黑底子没准她都能进华国科学院!亲妈今天例行到全世界各个地域溜哒巡逻了一圈,黑客界这么出名的事儿她怎么会不知道。
对,李海涛失踪事件已经成了黑客界最顶尖的人才的狂欢。事儿一不小心就闹大了。俞雅拉朋友,朋友再拉朋友,顶尖的人就那么几个,她构筑完搜救网络之后,连平台都有了,自然全凑上来了,大家心照不宣拿这玩意儿来做较量。
俞雅亲妈问到这玩意儿是女儿搞出来的,自然很好奇:“你干嘛呢?”
俞雅早年其实很不喜欢电脑,因为她妈是个随时随地无论你在电脑上干啥想找你就直接在你屏幕上拉文本当对话框出来吓你一跳的家伙。没有任何“墙”能挡得住她,不知隐私为何物,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的典型,事实上她跟军人出身铁血纪律的亲爹俩人到底是怎么看对眼的,一直是俞雅很好奇的问题,更别提两人还正儿八经地领证结婚生了小孩,若非后来感情破裂分道扬镳俞雅还能见识到这俩怎么在一起生活的,那一定很神奇——总之,俞雅本来对于电子产品就很棘手,后来就是排斥,但有这么个妈,耳濡目染的不想学都被迫学了不少东西。再说了,高科技的便利性真的没话说,尝试过这种便利……算了,忍了。
俞雅的技术不说顶尖,但也不差。她构筑的防火墙在亲妈眼里就跟纸糊的一样,分分秒就捅破了,然后老样子,拉文本弹对话框。
俞雅深吸一口气,决定不跟她计较:“丢了个人,猜是跟黑网有点关系,正找着呢。”
假设李海涛还活着,不能打草惊蛇致使匪徒撕票,这才是难点。整个网络与电信的信息量太过于庞大,在如此庞大的大海中筛选出一个位置特征的沙子,实在是不容易,更何况你还不能确定这粒沙子存在!如果假设他已经死了,那要找到他反而是简单事。
“什么人?跟你什么关系?”
俞雅知道亲妈问这问题不带任何好奇心,就跟问吃饭没吃了什么没啥两样,纯粹就是随口一问,所以她也懒得多说:“不重要,总之现在就是要找到人。”
亲妈也没问下去,只是道:“东欧那一带的黑市不是以贩卖武器跟人体器官出名的么,丢了人还想找回活的有点难啊。”
黑网其实就是网络黑市,每一个地带地下交易形成规模化的物品都不同。像是中欧就比较多的艺术品与古董交易,而南欧与中东一带就是毒-品与性服务。
“……难也得找。”俞雅很郁闷,“没准还活着呢。”
“成,我给你个小东西。”
她妈给她传过来一个工具,顺便帮她的平台加固了一下。俞雅打开工具发现功能俱全,入侵筛选搜索处理都有,还是傻瓜式自动化的,比她自己做的粗糙版要精细得多,毫不客气拿过来用了。于是一边关注着公共平台上的情报,一边跟人交流网络经验。
伊万回来在她旁边坐下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眼,就又转回了屏幕——数秒后,猛地抬头,眯着眼毫不掩饰用一种探究的视线盯着他。
这个男人手放在扶手上,托着下巴回看她。依然是一贯颓丧懒散的模样,神态带点轻慢,又百般寂寥的模样,眉眼俊美到极致。如果不是对这个人本能地带着审视与深窥,俞雅绝不能发现他这一离开与之前的区别。
……一滩死水从底部开始翻涌,不知名的温度开始加热它,于是就从深不见底的地方开始蒸腾出一种类似于恶意与狂热的秽物。
所以是什么勾起了他的兴趣?
俞雅从他身上窥探出不少信息,这些信息又杂乱又琐碎。气味,气味细微的不同。他没有离开酒店太远,大概只是回到了他的座驾上,然后一直在下达指令或者听取下属的回报……洗过一双手,没用洗手液消毒水之类的事物,但是清水冲洗的时间有些长,此刻的手指应该极为冰冷……一般人处在某种狂热的状态中时,保持镇定与冷静会用冷水洗脸,但伊万对自己有种极端的自信,那么只是洗手这种行为就能预示某种事物了……他得知了一件很惊奇的事物?或者是验证了某个很感兴趣的问题?这样东西必定是潜伏在他心头经年累月,才会叫他不自觉透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
俞雅最后抬头,跟伊万对视,视线在虚空中碰撞,彼此都不动声色。
然而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在后背顺着脊柱爬上来,就像被猎手盯紧的猎物一样,预知到危险临近甚至近在自己脖子上游走的一种可怖。
薛特!她感觉这个男人在反向解读自己!但他从哪里得来的信息?!
第129章 心理专家07
俞雅这辈子做惯了跟心理学、认知科学打交道的工作, 对人的情绪与心理极为敏感。再加上她那身简直是跟玄学一般神奇的直觉^看一眼基本就能琢磨清楚对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人在这个社会总避免不了与许许多多且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她算是特别清醒但总是试图让自己活得糊涂点的那种人,但运用比较广泛并不能说明这是她的强项,她真正擅长的应该说是窥探人的个性——或者说是称之为“人格”的那种玩意儿。
这是个心理学的词汇,大概就是指个人的意识倾向和各种稳定而独特的心理特征的总和。也就是说,潜藏在外表下的精神面貌与心理面貌。因为接触的一些病人大多稀奇古怪——要是寻常的问题也就不会求到她面前来了——所以这方面的运用要说起来其实也不少。长到那么大, 能在她那双眼睛底下还能潜藏遁逃的人少得很, 伊万勉强算半个。
为什么勉强算半个?
大概是因为她确实能把握这个人实时的精神状态与心理动向, 可以大致推测出这个男人的过往与经历, 甚至窥探到他人格的本质与未来的可能性, 但她无法保证正确率。
也就是说——她觉得自己从伊万身上的信息或许是虚假的——虽然这么说可能太高估伊万了, 因为他本人很明显并未接受过任何心理学培训, 他没有得到过如何伪装自己的知识,他的精神与心理是什么样子就呈现出什么样子, 然而让俞雅这种把专精点在心理学上的人都束手无策……可见他到底有多神奇了。
准确地来讲, 俞雅从伊万身上获得的信息是混乱的、复杂的、时断时续的——甚至是矛盾的、冲突的。问题就在这里, 倘若面前这个人患有精神病症, 例如精神分裂或者精神障碍,反倒很简单就能解释清楚伊万的问题, 偏偏俞雅敢打包票这个人的精神完全没问题。他不是隐藏得很深的精神病,所以这就离奇了, 离奇到让俞雅百思不得其解,叫她耿耿于怀。
她是不可能怀疑自己的能力的,她只能把这一切归结到伊万的特殊性上。
怎么会有正常人拥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格偏向?如果它们单独分离, 那就是货真价实的多重人格症,但问题是它们融合得很好——以极其融洽又贴切的形式密不可分地存在。它们无法拆分,却也未表现出混乱,而且,不多不少,只有两个,或者说,两重人格,这个数量也有些意思,主人格是无法控制次人格数量的,任何有可能的刺激都会造成人格的分裂,所以为什么不是更多,而是只有两个呢?
伊万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存在这样的问题?俞雅直觉告诉她,他是知道的……那么问题又来了,他怎么没疯?
不同的人生和际遇会造成人格的多面,比如说大部分人都是年少时张扬尖锐,中年时沉稳压抑,老年时感时伤逝,再比如说有人得意时放肆张狂,失意时谨慎多疑,这都是正常的,这样不能说人格出现了分离,只能说是一个完整的人格呈现出来的不同方面,它们是线性连续的关系。但如果这些方面是以平行或是相交的方式存在,这个人还很正常,并没什么精神问题,这就难以理解了。
俞雅不是没从某些超现实的角度去分析……穿越什么的,重生什么的……但她知道所谓的穿越重生都是无稽之谈。人总有后悔的事,总有想改变的命运,所以有了重生这种异想天开。人所拥有的知识在现代社会大多没有用武之地,可是人又渴望实现自己,所以有了穿越这种奇思妙想。但这个世界本身是没有力量能实现这些的。世界就像一个超大型的限定了规则的、刻板又僵硬的程序,就算她自己的存在就有不科学之处——这病毒有且只有她一个。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并不是她的游乐场,相反,她是个真正的外来者,只是借由这个场地偏居一隅玩个小小的游戏而已。她一次一次地开启不同的人生,截取了这世界程序中的某一段,随机选择降临的目标,借由这些人生的目的是温养自己的灵魂——当然,这是白光上的那个“声音”告诉她的。
她本人并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而使灵魂受挫。也不知道这些一次次的人生是如何修复她的灵魂的,更不知道它所说的等待着她去接掌的职位是什么。但她挺擅长做这些。大概因为每一个人生对于她来说都挺意思,都有它该有的乐趣,所以她很乐意去经历。至于其余东西,大概到她需要知道的时候,她就会知道吧。
每一段人生,她都从受精卵开始成长,直到人生的冬季,步入死亡。她享受着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环境,不同的际遇,不同的困境。而这一切,都在塑造她不同的人格。在转换人生的时候,干干净净离开的是她的灵魂,总有些深刻的记忆、无法忘怀的情感被留在她死去的身体中。她会有过去的记忆,但那些记忆已经不能困束她的任何行为;她还有过去的经验,但那些经验会随时间与“转换”淡褪甚至消隐,换来的是无穷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