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样地伤害过,蒙蒂没想过要再得到什么。他要在与俞雅相处的漫长时间之中,才一点一点读懂自己想在她身上找寻的究竟是什么。
是爱。不仅局限于关怀的爱。
而是爱情——是不会被命运吞噬的真情。
俞雅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正在拖地,弯腰顿在那许久才慢慢直起腰身,一时有点难以回忆起来之前谈论的话题究竟是什么,才会过渡到现在的状况。
她拄着拖把柄思考了好一会儿:“你确定自己不是被迷惑了?”
蒙蒂摇了摇头:“我分得清楚。”
俞雅安静地凝视着他,其实并不觉得讶异。人的思想会在行为中不经意地表现出来,她们又处在某种亲密的联系中,任何一方的异动都会叫对方明确地感知。之前已经有迹象,他的态度有所转变,只是没想到他在自我的分析判断之后,真实地道明了所思所想。
她一直避免出现这样的状况,就当是治疗的后遗症吧——在对方的精神状态没有获得完全独立之前,她能把控住彼此之间的关系,不至于出现病人对医生产生爱情的情形。但现在,治疗已经告一段落,对方已经拥有独立的思考能力跟评判标准。两人过去的经历使得他会比任何人都更容易爱上她。
俞雅轻轻叹息:“过分亲密的距离会令你产生错觉,詹姆斯。你比谁都懂得我在你身上使用的治疗方法,因为我毫无保留将其全部教予你——我始终都注意要给你选择的权力,你要先明白我如何对待你,然后才自主决定是否接受它予你的影响,你应该是最明白我与你之间的亲密只是治疗必须的手段。”
“我知道。但我更知道,我是自由的。”蒙蒂的声音十分平和,他很沉着冷静地剖析着自己的心情,“所以,我作出的选择没有任何干扰。”
弯腰坐在沙发上的人轻轻说道:“简,我的自我界限都是你帮助建立的,但当它独立之后,这一切就都只属于我自己。我没有被迷惑,也没有失去理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渴求的是什么。”
俞雅再度叹气了:“可你要知道,没有父母会与自己的子女上床,没有老师会对自己的学生抱有爱情。”
蒙蒂仰着头,凝望不远处的身影,澈蓝的眼睛里流淌的神情柔软又干净,像是诗人般一如既往地忧郁着,但他并不痛苦,并不难过,他怀抱着一种这世间最美好的情感,便感觉到一种由衷的快乐。
诉说是快乐,表达是快乐,就算也许得不到回应也是快乐。
因为他所面对的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因为她的存在,所以他也愿意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将自己的情感寄予在别人身上,是一件最愚蠢的事。那么多次他的心灵崩溃精神病态,都是因此而引发,但再来一次,他还是会一脚跨进这一条河流,但是就算明知道结局会是悲痛,但他还是会再度伸出手——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变不了,改不了。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不会难过。那么多次他痛得都要死掉了。
可是啊,这世上有那么一个存在,她遗世独立,她不受命运侵扰,她自己的意志便是决定她人生最强大的力量。
他遇上她。他与她有足够的缘分。
“不是那样的,”蒙蒂在那般残酷的话语面前,竟然露出了笑容,“简,不是的,你我都分得清,我对你怀抱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
俞雅停留在那很长时间,拿着拖把上前走了几步。顺手将拖把搁在沙发扶手上,走到那个人身边,又思考片刻,还是弯下了腰,亲吻对方。
嘴唇一触即分,被动的人瞪大了双眼,呆愣愣地注视着她。
俞雅的手搭在沙发的靠壁上,居高临下注视着他:“爱的本质是奉献与给予,爱情的本质是索取与占有。詹姆斯,你确信你想从我身上获得的是爱情?”
蒙蒂同样凝视着她,他的眼中出现清晰可见的挣扎与忐忑。他乐意奉献自己的所有,却害怕去向别人索取什么,因为他总是害怕自己的诉求会伤害到别人,除非彼此心意相通,除非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会让别人幸福快活。
但现在,面对着未知,他到底还是点头了,强烈的渴望与快乐让他难以维持惯来的原则:“是的。”
“我很高兴。”如他所料的,俞雅露出了微笑,“你不会被拒绝。詹姆斯,没有人会拒绝你。”
蒙蒂的眼中涌出水色。
她爱他。她纯粹地爱着他。她愿意接纳他的一切无理请求,那一切自私又荒谬的请求,因为她爱他。
他被这样的一个人爱着。
第164章 哲学教授14
他是被爱的。被深深地无私地爱着的。
——当他对别人付诸爱的时候, 他也被同样地爱着。
俞雅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写着这样的讯息,没有犹豫,不带迟疑,那么顺其自然、理所应当地表现着“我如你爱我一样爱着你”这个事实。
认清这一点的他整个世界都像是炸裂开了一轮太阳,那些晦暗的云层被炽烈的光线瞬间驱散殆尽,胸膛上所有的花种蔓生成长然后绽放出数也数不尽的巨大花硕, 他的脑子都有那么些时候似乎全然沉浸在一片温暖至极的水泊中, 天与地都是宁静又祥和的, 没有一丝阴霾。
这种爱是他想要的爱吗?不, 他可以完全不计较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爱, 因为当施与和付出到达一定的限制时, 所有的感情都只会呈现出一个趋向——他从未被人这样爱过——他毫不怀疑, 就算他需要她的生命,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给予。
他也曾经用生命爱着别人, 但这样深重的爱最终成为了别人的负担, 没人愿意承担他生命的重量, 她们感恩戴德又诚惶诚恐地捧着他的心脏, 因为明白自己永远都没法回报,所以不敢接受……他并不怨恨, 也不难过,只是到底有些遗憾。
这些遗憾被命运磋磨过太多次, 又被抛弃过太多次,渐渐酝酿成不甘。
可现在,那所有的遗憾与不甘都真正成为了往事, 蒙蒂就像是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的旅人,在几乎将意识灼烧殆尽的干渴占据全部身体之前,找到一方绿洲——甘甜的泉水涌入喉咙滋润了所有细胞的瞬间,那巨大的满足已经能取代之前的一切痛苦。
他要到脸庞湿漉漉的,凉气渗透皮肤带来极其明显的温差时,才猛然觉察到自己已经忍不住泪流满面。想要擦去眼泪,又舍不得移开视线,想要祈祷,又手足无措。
俞雅拥抱着他,把下巴紧紧抵在他的脑袋上。
“我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詹姆斯,我并不介意。”她微笑着,真诚地说道,“我很开心你学会自私,你不用去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以至于你停止了你的作为,也不必按捺自己的情感压抑自己的欲望,你可以得到一切——但你要知道,这一切的初衷,并不是我愿意,而是你值得。”
他认真听着她说的话,然后整个胸膛塞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与满足。
他睁大了眼睛,微微抬着头,自神情中放射出无法想象的光辉——四十多岁的男人,多外表来看苍白安静得就像是画中的一个影子,单薄而瘦弱,被命运打磨得就像一幕阴影,也只有时光不曾苛待他,叫他的颜貌依然保持着年少时的天真与英俊——而此刻,那不合时宜又自我矛盾的执拗与倔强就像被戳破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地散碎在虚空中,只剩下全然的坦然与幸福。
他信她说的每一句话。他们的心曾那般靠近过,他看过她胸膛的模样,他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在看清他所有卑劣与丑陋的一面之后,仍对他施与全然的爱的人。
他曾经的追求荒诞得就像一场梦境,可现在有人竟然真的为他实现了这一场荒诞……倘若这是命运赐予他的补偿,那他可以原谅曾遭受的所有磨难。
*
俞雅跟前夫瑞克约在咖啡厅,两个孩子在学校活动并没有出现,因此两个人对坐安静地喝完了一杯咖啡。
瑞克直到杯子见底还不能反应过来。他皱着眉死死盯着杯底的咖啡渍,表情如临大敌,眼神呆滞而茫然……这种状态对于一向精明理智的华尔街精英、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瑞克来说确实挺稀奇,俞雅也没打扰他,只是坐在那里,平静地等待着。
“抱歉,简……”瑞克过了很久才像是停滞的机械终于被启动般,僵硬的齿轮勉强运转,他用手指按着太阳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抱歉,我还是没办法接受这件事……”
俞雅所描述的一切实在是太颠覆他想象的事物。
瑞克很努力才能忍住崩溃的情绪——这还多亏了他对于前妻的了解。他还是比较清楚俞雅的思维方式与兴趣所在,但故事的发展动向如此奇诡复杂还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这些年俞雅的自我剖析与思考从来没有隐瞒过他,她是如何看待世界与人生,她是如何理解命运与未来,她在情感方面的变形扭曲与过分淡薄,她的痛苦源自何处又会有怎样的走向——他跟随她一起分析,一起学习,自认都将变成一个心理学家或者是哲学——也正是因为这些,后来他终于能放弃自己的不甘,从那一段婚姻中释放、解脱。
毋庸置疑,他是爱着她的。何等的深爱,即便是在不理解她的痛苦之前,因为她诚恳地向他请求了,哪怕心里在淌血,他还是能作出放手这样的决定。何等的深爱,即便是在被丢下被分手之后,他还是愿意帮助她,即便是拼尽全力,也心甘情愿。
他以为不会再有什么动摇自己的认知了,他以为无论俞雅想到什么作出什么他都不会惊奇了……然而摆放在眼前的事实还是叫他震撼得无以复加。
瑞克知道俞雅收留了一个流浪汉,知道她在试图治愈他精神与心理方面的疾病。他知道发生在她身边的很多事,因为俞雅依然会定期与自己约会,他们会与孩子们交流彼此的生活与经历,会分享快乐探讨悲伤——他不但知道她的近况,也知道她最深层的想法。
他从一开始就觉得她是在玩火。
要知道善良、怜悯、共情这些事物其实在俞雅身上存在得十分稀薄。她看上去像是最纯洁的百合花一样美丽到叫人自惭形秽,这并不是说明她的本质就是这样的,而只是她想成为这样。她乐意变成什么样子,她就会是什么样子。
她可以是艺术的,是理想的,甚至你所能想象到的一切美好都能从她身上找到。但恰恰也是因此,就连曾与她同床共枕并生下两个孩子的瑞克都觉得,她离自己其实无比遥远,她美好得不像一个真人,而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事物能缠绕住她的双脚。
那颗自由的心不停留在现世,那双眼睛所注视的也不是此刻——瑞克曾经很不解,他怎么可能理解这样的事物,俞雅近乎于非人的状态甚至叫他感觉恐惧;他曾经痛苦地将其归结为疾病,就像人类总会将自己难以理解的事物归结到一些非科学的层面上一样,但俞雅本人就已经这世上最好的心理专家,是最好的精神科医生,这让瑞克既怀疑她的判断,又无法不被她的结论所说服……她并不是生病了,她只是停留在一种这个世界无法解释的状态中。
于是,抛弃种种负面情绪,在保持绝对的平静、理智、信任与爱之后的瑞克,真实地触摸到了她身上那种非人的存在。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难以被这世界解释的神秘,某种被束缚的存在,就像是幻想生物困在了人类的形体中……他渐渐开始理解,为什么对她来说,那些婚姻中的承诺与责任会几乎成为将她压垮的重量——她不该被这个世界捆绑。
当俞雅与他说,她在进行一项实验的时候,他的内心并无波动。
当俞雅向他描述实验的进展与实验对象发生的变化时,他还是无比平静。
夜深人静回想起来,其实还有隐约的期待,他也如俞雅一样在期待着什么,更好,或者更坏。
但他并不是一个外行,他知道心理治疗是怎样的过程,俞雅倾注得越多,他就觉得她玩的火烧得越大。作为旁观者,他能分析得更客观。瑞克清楚俞雅的行为模式,她从来只有自己愿不愿意,没有应不应该,而且他更理解那位先生的心,曾那般靠近过她的人,怎么可能拒绝得了她致命的吸引力?
所以——理智上觉得这是好事,有一只手能够将她死死地拉在原地,就不会老是有那种她随时会消失的恐慌感了,但情感上又不太乐意……为什么这只手就不能是他的呢?
瑞克捂着脸,他都不知道是该嫉妒别人的幸运,还是说,庆幸前妻愿意做出这样的决定。
“好吧,恭喜你。”他最后只能这样说。
他喃喃道:“我早该想到的。‘非人’的思维只有在撞上‘非人’的时候才有可能达成一致的平衡。”
对于瑞克来说,詹姆斯·蒙蒂这个名字所代表的身份压根算不了什么,他也不是对一个流浪汉的幸运程度表示任何不满,就算命运的玩笑开得再大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他只是难以接受俞雅遇到的是这样一个精神不稳定心理存在问题的人。
就这个层面来说,明星身份所带来的一切负面影响都显得不重要起来了。
俞雅微笑地看着他,虽然她的语气也不见得有多喜悦:“你能理解,这就太好了。”
被尊重的瑞克翻了个白眼,并没有什么开心的感觉,但硬生生接受这个事实之后,马上就转变了思维:“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我应该告诉孩子们这件事吗?”停顿了一下,语气古怪,“你们会有婚礼吗?”
“基本好转了,谢谢你的关心。”俞雅笑道,“下周有时间的话,把孩子们带出来,我们可以一起聚个餐。婚礼的话……大概并没有。”
她摊了摊手:“也没有婚姻。”
瑞克听懂了:“已经不需要了是吗……”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在嫉妒这样的感情,还是说感慨自己人生的贫乏,“真幸运啊。”
人总是在奢求对等的感情。付出多少,就渴望得到多少,甚至更多。
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一直在付出,一直在给予,他并不介意自己会收获什么,也不在意做无用功,他将自己的感情捧在手上,愿意将心脏与生命都奉献,但他并不能找到一个愿意承担这份重量的人——可是后来的后来,他终于遇到了一个人,不但愿意接受这份深重的感情,还愿意给予他对等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