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正中正在讲相声,戏是每天都有的,但也都只有一出,戏散场之后多半是相声评书。常老头的角落挺热闹,他尾巴是真翘到天上去了,拍着桌子跟老友们炫耀自己的眼光有多好,俞雅笑眯眯立在他身后时,愣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察到她的存在。
“哈哈哈我们的小玉浓来了!”
俞雅被热情招呼坐下,眨眼身前已经放满了热腾腾的茶与各式瓜果糕点。这一波人年纪都挺大,皆带着无比慈祥的长辈式眼神看她,其中一个兴致勃勃地道:“闺女,你这变音的唱法有点古老板的影子啊。”
俞雅也笑:“您听出来了,在滇南撞见过古老师,承蒙教导,学到不少东西。”
有人拍着大腿叹惋:“哎,古老板退隐也是人生一大憾事。”
还有人孜孜不倦地试图说服俞雅重回这一行当:“玉浓先生是再看不到,现在连小玉浓都在这戏台上绝了迹,实是……叫人难过啊。”说得倒很是委婉,毕竟当年对于俞雅离行跑到娱乐圈,不少行内大佬都勃然大怒,甚至写文大骂这是暴殄天物,她那时年纪不大,但已能拿国家特殊津贴,身上寄托的还不单是傅派一个流派的希望,无奈她外公傅秋明都在她的倔强面前认了命,没有反转的余地。后来俞雅异军突起,在娱乐圈不费吹灰之力闯下偌大名头,让唱衰的全都偃旗息鼓,骂言不见了,也只剩下浓浓叹息。
见得这头热闹,后来连戏坊老板都蹭过来。俞雅越想越觉得玄乎,偷偷拽了人,朝不远处的包厢示意了一下,作了个口型:“姓程?那个程?”
老板显然有些惊讶,但马上就露出个神秘的笑,点点头肯定了她的判断。
我勒个去!哪里有这样巧的事哦!她唱了出锁麟囊,正巧撞上了程氏族人,还被赠了台象征最高规格礼遇的金玉满堂?这就有意思了啊。虽然这种事如果传出去没准能成段佳话,但她还是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多别扭啊。就算她自觉唱得颇青出于蓝,该有的虚心还是有的,这会儿人家大礼相赠的气度就难免叫她觉得自己在班门弄斧。
“方便拜访吗?”俞雅问。
老板就招来个侍应,耳语了一番叫人去问,回头与她道:“我问问啊。”
*
俞雅后来见着这位程先生是在后边的花厅。
本来还在想,大晚上的这位倒有雅兴在池边喂鱼,真是奇特的爱好。被引进去的时候,与两个步履匆匆的人迎面擦肩而过,俞雅不免多看了一眼,觉得对方皱着眉脸沉沉如临大敌的样子颇有几分喜感——等到真看见程先生的那一刻,才眉毛微挑觉出几分兴味来。
程氏族人她虽见过的不多,但也耳熟能详。毕竟都曾在一个行当里混。能排得上数的戏剧世家不多,传承已久的流派也少,所以彼此之间都挺熟稔。算上老的小的排一排,结果却不怎么能与这位对得上号。是程家没进这一行的小辈?或者是已经退隐的?怎么想都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于是觉得应该是位老先生没错了——然而人家着实年轻得很。
大约也才三十出头,西装革履,穿着正式。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位长着双蓝色的眼瞳,身材高大挺拔,五官的轮廓棱角分明,是典型的混血儿长相。
俞雅定睛看,脑袋里本能地开始思考程家有什么人是与西方人成婚的,一不小心思想跑马就八卦开了。回神的时候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直愣愣盯人家盯得有点久,于是笑起来:“先生极是面善。”
她倚着栏杆,凤眸微翘,充满兴味。在戏台上体力消耗得多,神色间难免流露着几分慵懒的倦意,声音也有些沙哑,所以很轻很缓,极为动人。
几步远外拿着鱼食碟望水中几尾锦鲤的人:“……”
这位先生沉默片刻微微敛下眉目:“我对小姐神交已久。”
三言二语绕过了“面善”这个说法。俞雅胳膊搭着扶栏,夜风拂面,发丝散乱,她随意拨了拨鬓角,表情有些漫不经心的随意:“这样呀……”她的视线没离对方脸庞,咬字轻柔又略带笑意,“那我可有见过先生?”
“我有幸与小姐有几次相会,不过小姐大约是不记得的。”他停顿了一下,伸出手将指间捏着的瓷碟递给俞雅。
这个相会当然不是指俞雅在娱乐圈之后的事。但要说起当年在九城戏台上,来来往往各色的人她看过太多,如果她真见过这位,那么绝对不是很容易忘记的。无他,这位先生长相太过出众,气质也甚是斐然,光是站着不动,就颇有种岳峙渊渟的雅度,然而卓然不群之中又透着种极为沉暗冷谧的气息,俞雅甚至觉得他有些危险——当然在她看来这种若有似无的危险极为吸引人——反正无论如何,瞧着都不像是普通人。
瞧了眼递到身前的鱼食,她面色不改,懒洋洋接过,拨弄了一下,看看水池便往下一泼,锦鲤翻滚踊跃着过来争夺鱼食,打得水花扑腾作响。
然后她捏着这只空空的瓷碟又递了回去:“恕我直言,先生不像是能被人轻易忽视的人呢。”
程先生也不恼,伸手来接瓷碟,一下没拽动,抬眸看,面前的人捏着碟子边凤眸含笑,细长的眉角微微上翘,本就是极美的长相,略略斜着眼睛看人的时候更带出一种莫名的旖旎之感。他没有强拽,想了想松手,摊开掌心放在碟子下方,看她慢慢把瓷碟放在自己掌心,才微微一笑:“刻意藏起来的人——自然就不会叫人看见了。”
一语双关,既解释了为什么他说他与俞雅相识而俞雅不识得他的原因,又道明了自己的身份确是有些问题的,请她不必细究。
姓程,这地盘的老板又肯定了他与那个程家有关,没什么闹乌龙的可能。想来就必定与程家有所渊源,渊源还颇深,但由于某些不好道明的原因所以晦言莫测。
本来嘛,人家都这样直白道明了,俞雅自然也懒得追问,打破砂锅问到底这种麻烦事永远跟她绝缘。但真的是越看越觉得熟悉,这种莫名的感官盘绕在她心头,挠动她的心扉,她又不是个会克制自己的,侧眸更仔细凝望他的脸……
夜色静谧,不远处景灯的柔光掩映着半边脸,她冷白的颜容在这样朦胧光线的勾勒下更显得清艳不可方物,所以在忽然就笑开的时候,那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就极其鲜明:“想起来了,原来是蓉皇……”她缓缓道出个名字,歪了歪头,瞳中流光忽闪,半真半假地笑,“有人说过,先生的身上很有您母亲的神-韵吗?”
“……那倒没有,”程先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却淡淡,“小姐是第一个敢说的。”
第23章 影圈一姐06
程锦蓉是俞雅父母辈的人物。
当年还算得上是鼎盛期的梨园有三件不幸事, 因皆是行内鼎鼎大名的绝色红颜,缘而至今提起仍有人哀伤感怀不胜唏嘘。
其一便是俞雅母亲傅玉敏,傅家班有史以来最负盛名的乐师,胡琴造诣独步天下,然而年纪轻轻死于非命,可称薄命。其二是吴氏青衣吴美良, 肩扛一派的顶尖人物, 当年九城编排旦角, 吴美良能以小辈之身跻身前十, 可见青出于蓝绝代风华, 惜的是丈夫早逝, 她忧伤过度郁郁而终。其三便是程锦蓉。这位是行内难得的女生角, 尤擅文武老生,集各家艺术, 博览众长融会贯通, 公认的堪与程派祖师并肩的人物, 才华之盛当时无人得以比肩, 程氏“蓉皇”之名至今也仍被人称奇怀念,叹的是天妒红颜, 最鼎盛之时急病不治。
俞雅真不是好奇的心性,但见着这么一位“程先生”, 又念起旧事,原先的认知自然会被颠覆一下。她先在这个人眉眼间看到了程锦蓉的风姿神-韵,半真半假的口吻其实只是猜测, 没指望着对方会予她确切的答案,没想到对方真的承认了!
一生未婚的程锦蓉留下的孩子啊,还是如此鲜明的混血长相,里头没有隐情都说不过去,想来那所谓的急病暴毙应该很有玄机,以致这位身世不好诉说并且行事低调一直隐身幕后。但究竟是因为不好道明的真实原因引起的离世所以只能口称急病,还是隐姓埋名避走离开这行——就不得而知了。
俞雅对挖掘真相没什么兴趣,此刻只是笑眯眯凝视对方:“那当是荣幸,还是,不幸?”
从来没人敢说,到底是恶,还是怕?她觉得应该是后者吧,那么这个人究竟要积威深重到什么地步,才会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他的母亲?
浅薄的嘴唇在含笑的时候,没有以往冷淡倨傲的意味,反倒因着那股子优雅的慵懒气质而更添几许韵味。最难形容是那双眼。斜睨的神情十分恣意,偏偏因是笑着的,眼角微微上翘,半明半昧的光错落交叠,这瞳底该是藏进一个旋涡,所以才叫人一不慎便会栽落进去吧。
“大概是……荣幸吧。”这位先生在沉默了许久之后,轻声喃喃道。
可以清晰看到俞雅眼中更为明亮的神采,她在安静笑了片刻之后,甚至抬脚往前走了两步,仰起头注视着他。在这样近的距离里,满眼就都是她瞳眸里流动的光色。
“本来,只是想向先生道个谢——谢先生高看,金玉满堂我实愧不敢当,”她这么目光灼灼地笑,柔软轻缓的腔调咬着微微沙哑的声线,每一个字都是暧昧至极的风情,“现在我觉得,或许还可以一起喝杯茶,或者……”她勾着唇角,拖长的声调将剩下的字眼道出:“……酒?”
俞雅觉得有点饿。但又说不出是哪种饿。
一出锁麟囊近两小时,更别说上妆卸妆的时间,而她晚上并没有吃多少东西。换做寻常,这个时候该告辞走人了,可今晚见着这么个人物,便是淡淡一眼就能叫她血液几近沸腾般的滚烫,浑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在叫嚣,她怎么舍得就这么离开。
俞雅偏头拂开风吹散在她眼睛上的乱发,动作漫不经心又极是缠绵悱恻。
你很难想象世上竟然会有人如此贴合你的审美,亦或是冥冥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相投。从容貌到身材,从内在到气度,谈吐言辞,动作风范,就仿佛一分为二的玉珏,忽然间就遇上了契合的那一半,这种奇妙的感觉能叫你情难自禁,甚至干脆利落抛弃原则。
然后她听到了低沉的回应:“如果这是您的意愿的话。”
*
古色古香的屋子叫人恍然有种正在梦中的幻觉。
酒意晕染在眉眼之间叫呼吸都带上了微醺,旧式家具的气味应和着铜香小炉中倦袅的轻烟,散发出若有似无的蔷薇香,混沌的思绪要很努力才辨认出该是上了年纪的黄花梨。
外间昏暗的灯光透过屏风上镂空的木格漏进来,散漫地飘在虚空中。俞雅纤长的指尖在身上人的眉眼间划过,近乎着迷地看着这双眼睛,极深的蓝,纯粹却深沉的玻璃质地,仿佛凝固的湖泊,又像是流动的宝石,背着光的时候叫人有种沉溺在深海的错觉。
“真漂亮……”她呢喃道。手指抓着对方柔软的头发,呼吸交绕,肌肤相贴,紧紧缠绕的肢体将她禁锢在一方狭窄的天地里,她的头皮发麻,意识混乱,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唇吻过的地方,手指触摸的肌肤,都带着火焰,雪原着了火,奔流的血液像是地火灼烧,每一个细胞都炸裂出炽热的气息,每一条神经都崩溃出迷乱的幻象。
有些感觉难以用言语去描绘。整个世界的沉沦像是冰山崩塌沉没入海的壮阔,海潮卷集着碎冰的泡沫一波又一波地冲向远方,意识模糊的时候,眼前涌动着幻象,流星冲破大气层在不断的摩擦撞击中陨灭,岩浆燃烧着大地时带起的焦灼留下深深的刻痕。
帐子上的流苏轻轻颤动着,那金红色细碎又绵延的幻彩,仿佛直视太阳过久而在视野中弥散开的晕光。
俞雅勉强抓回几分神智的时候,后背上都出了一层汗,濡湿的头发被修长干燥的手指拨开,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脸上所有的部位,她喘着气抬起头,迷蒙的眼睛还未恢复焦距,放在她后背的手又用力把她往怀里按……她懒洋洋伸出手臂环住这个人的脖颈,有那么瞬间大概是想看得清晰一点的,但又着实揪不出什么精力,渐渐的意识也失去了清醒的思绪,只觉得空气中都是醉人的酒味。
没有言语,毫无理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失,整个世界已经沉在水下,除了面前的人没有一点真实。俞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她仿佛飘在云端,神经舒坦,毫无疲惫感,甚至觉得全身都充溢着一股极温暖的力量。
……她醒过来的时候大脑还沉得厉害。
内屋的采光并不太好,窗户合得严严实实,只能通过与昨晚光线的对比隐约得出该是第二天的结论。空气仍是浑浊的,香料燃烧后浓浓的芳香还未散去,将大脑中的齿轮腐蚀得更加厉害。俞雅整个人都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环在胸口,等到过了很久脑中才模糊想起来什么。
昨晚上留了张纸条叫侍应递给王阑就跟着这人离开戏坊会所。江城老街的巷子建筑大多仿古或者原本就是老宅。俞雅没想到这人的住处本就是极老式的宅子,雕梁画栋是古物,家具饰物是古董,倒是通了电改修了屋子,却连头顶的吊灯都上了年头。
后来发生的事……
俞雅蠢蠢欲动的手指就近摸了摸贴着脸的胸肌,下一秒已经控制不住笑起来。简直完全想象不出这会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啊,她自己都觉得无比神奇。抬起头看过去,眼睛里都蕴着深深的笑意,所以这个人究竟有着什么魔力?
视线正对,然后面前的人慢慢低下头吻上她的嘴唇,这个吻带着极为小心翼翼又缠绵悱恻的意味。
没等双唇分离,俞雅已经伸手主动搂住了对方的脖颈。
他近乎是爱怜般又吻了吻她的鼻子,她的眉心,手臂用力地揽着她的背,像是要将她死死嵌进自己的血肉里。
——这一番荒唐能落幕大概是因为彼此都已经饥肠辘辘。
俞雅在卫生间收拾完自己顺便瞄了眼镜子,浑身上下都是薄薄的吻痕,肌肉放松之后才感觉到腰酸背痛起来。歪着脑袋回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挺满意的。
门口的脚凳上放着干净的衣物。俞雅捡起抖了抖,穿上后发现竟然意外合身。走出卧房后才发现已经是半下午……怪不得会饿成这样。
餐桌上放着一盅甜粥,俞雅尝了尝之后平静地往里又添了几勺糖,一边吃一边看对面的人。衬衫西裤,衣饰看着比起昨日来要随意休闲得多,但那股子从容持稳的气度仍然没有任何改变。男人大多都是这么神奇的生物,床上床下是两种样式。但对于她来说,哪种模样都有足够的吸引力。只是由于吃饱喝足了,所以理智占据了主要的位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