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昊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她努力地让自己也变成一个很好的人。她拼命地读书学习提升修养, 努力地关怀弱势群体做慈善,让自己成为一个能配得上他的人。她得到那么多的赞誉,被那么多崇拜,所有人都觉得她与姜文昊是天作之合,就算他努力忽视她的存在——至少能陪伴在他的人就她一个!至少所有人都知道姜太太只有她!
在那无尽的冷遇之中,就是这个认知支撑着她顽强地坚持下去,她什么都不在乎,就算他始终看不到她,就算他连通她的孩子一起无视,她也不在乎,就算是这样死水一样的生活她都愿意接受了,可她独独不能忍受他还爱着别人。
“我很努力了……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她的手紧抓着头发,摇晃脑袋,眼神凝滞,“为什么姜文昊?为什么,我到底哪里不好——你说出来我可以改啊!”她泪如泉涌,“你说啊!你告诉我!姜文昊,我们今天把话说个明白!你说啊!”
姜文昊看着她,眼神无动于衷,就像看舞台上拼命表演的小丑,这么看了她半天,似乎在等待她还有什么剧目要演出,声音慢条斯理毫无起伏波动:“所以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
白凝呆愣愣地抬起头。
“要问的应该是我。”姜文昊平静地说,“凭什么你爱我我就要爱你?凭什么你付出了我就要给予你回报?凭什么我要容忍一个自说自话自以为是甚至破坏了我人生的人?凭什么要我尊重一个根本不懂得尊重别人且自我意识过剩永远觉得自己正确的人?”
他的情绪没有波动,表情与眼神也是那么平和的,就算是对着自己何其厌恶的人,也如同看着很寻常的花花草草一样没有任何区别。他的心态坦然,甚至是带着某种轻松与愉悦一般的,那么心平气和说道:“我有爱与不爱的权利。我爱她是因为她值得。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的自由,信任爱情渴望婚姻的人可以结婚,有更高追求不愿婚姻束缚的人也能选择单身,合理的生理需求不该被压抑,适当的情感需求也该被满足,那一切都是要出自本愿没有逼迫的决定——我为什么不能爱她?她依然有着我曾经憧憬的一切美好。”
“而我不爱你。不爱你的一切。从你毁了我的爱情的婚姻,毁了我对亲情所有的期待开始,你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肮脏的负累。”从未有过的温和的嗓音,却像是尖锐的利刃,一刀一刀刺进她的胸膛,每一下都带出鲜血喷溅猩红淋漓,“我不表露负面情绪是我的修养使然,是觉得你不值得让我破坏对女士绅士的原则,而不是出自对你的怜悯。我不开口反对你的自以为是、冷眼旁观你的任何行径,是觉得没必要浪费时间,而不是对你的容许。”
“这一切你都不知道吗?不,你知道,还知道得很清楚。你只是始终不肯放弃把我当成可以任你摆布的玩偶。只是不肯承认自己就是这么差劲这么荒谬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loser。”
白凝的神经在那个瞬间绷紧,仿佛有双手,简单粗暴地探入大脑将所有的神经一根一根扯断,她为那种剧痛袭中,有很长的时间眼冒金星头晕眼花什么反应都做不出。
——他从没对她说过那么长的话。
然而每一个字眼都深深刺穿她的心胸,在她的血液里横冲直撞,叫灵魂都震颤得痛不欲生。
就算他恨她都会让她好过一点!至少她还能说服他对她还是有情绪的!然而此刻他就是那么平和至极那么轻描淡写地剖白,仿佛连对她施与情绪都不值得。
撕心裂肺的声音就积蓄在喉腔中,仿佛即将爆发的火山,被滚烫的岩浆烧灼着脆弱又单薄的岩层,只要张口就能喷吐出来——可她的嘴唇在发抖,浑身都战栗着,却连一个字眼都发不出来。
“如果剥开了白家小姐的身份那层看似光鲜的外壳,你还剩下什么?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的,你依仗的所有都是你谋夺劫掠而来,就算伪装得再好,也改变不了你丑陋肮脏的内在。自私,浅薄,贪婪,妄为,自以为是却没有自知之明,贪得无厌又不知满足。我怎么可能爱你?你说,我怎么可能爱你?”
白凝眼前发黑,一圈一圈的黑晕扩散开来,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瞬间抽空,那所有的话语都在耳边,排山倒海,振聋发聩,她要用何等的意志才能勉强支撑着不软倒下去?
眼睛里已经涌不出眼泪,就那么干涩又悲怆地睁得大大的,注视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至极的男人,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那些狰狞可怖的碎片纷纷扬扬落下来,每一道尖锐的边都在她身上划下伤痕,痛得她浑身打颤。
姜文昊立在那里,依然还是好多年前她初次见到他时,叫心脏都忍不住为之停滞的俊逸美好。时间只是在他的面容中镌刻了成熟的刻痕,让那五官经岁月的沉酿更显出持稳的深邃。他比过去还要好——白凝看到他眼中她的影子——他终于看向她了,他的眼里终于倒影出了她的模样,可是她的心中竟无任何一丝的喜悦,只有无边无际的苍凉与痛苦。
“这就是你的心里话……原来,”她深深吸了口气,每一个字眼都像是泡沫般脆弱,似乎难以置信,又像是早有预料,“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错了,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是温和执着有责任心,但在她死缠烂打成为她的妻子试图去占有那份担当的时候,她已经输了。他是善良仁慈顽强坚忍,但在她用尽手段把自己镶嵌进他的生命,渴求得到他的爱情时,她就注定落入无间地狱。
她永远不可能成为那个例外——因为他一切的温柔与爱都不是给她准备的。她在最初仗着自己对于姜家的恩情试图去得到他的时候,她就把绳子悬在了他的脖子上,把刀子抵在他的心口上。此后种种,无论是婚姻也好,无论是孩子也好,既非他所愿,又非他所求,他怎么会软化?姜文昊又怎么会爱上一个威胁他恐吓他想将他也推入地狱的女人?
白凝摇着头,死死攒着拳,手指都要掐进掌心流出血来,这般的用力才能维持清醒不晕厥过去。她近乎慌张又畏惧地说:“对不起,原谅我姜文昊,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说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她手足无措地团团转,“天佑……对,天佑还在医院,我要去看他……”
姜文昊注视着她,对于在这种摊白了话把所有的想法都曝了光敞了怀的关头,还能自欺欺人到这地步的行为,不得不有些敬佩了,好半天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讥讽又了然的笑:“你真是叫人意外的恶心啊,白凝。”
这样的收场有种索然无味的无聊,但这女人有这种反应早已在预料,否则这个泥沼也就不会如此深而肮脏透顶了。他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忽然又止了,微微侧过头:“对了,你应该很清楚,曲家倒下有我的一臂之力。”
他冷冷道:“自己种下的苦果,就不要怪别人摘下硬塞到你嘴里。”
姜文昊的身影消失在客厅里,他上了楼。白凝终于没忍住,瘫软在地,手指抓着自己的头发,用力地像是想把头皮都扯下来。
她知道的。她当然知道的。当初默认了表妹给那个女人找点麻烦,不叫她有机会再次出现在姜文昊身边破坏他们的婚姻,曲家有关系,这样的小事,自然毫不忌讳经手。可谁能想到呢,那个人会有这等的成就——她竟然能站在一整个行业的巅峰,以至于国家机器都要在她面前屈膝,为她扫清前路的障碍。而曲家挡在这个路上,所以被毫不犹豫地清扫干净了。
表妹是为了她……她才是曲家这样的大家族坍圮的罪魁祸首。她的父母也被牵连了,可这时候她想的,却依然是他怎么可以还爱着那个女人,想的是怎样才能维持这段婚姻……
白凝死死捂着胸口,心悸得停不下来,大脑所有的思绪都如乱麻般纠结成一团,她张大了嘴巴,要大口大口喘着气才能防止自己因缺氧而窒息。
‘我说过很多次,现在、以后也依然如此。’
‘我不会爱你,不会疼惜你,不会纵容你。’
‘婚礼上对婚姻的一切承诺都将是假的,而从今以后你就不再是我尊重与感激的恩人。’
她想到当年那场婚礼之前,他来新娘化妆室寻自己,然后对自己说了这么一番话。这些字眼如今在大脑里不停地浮现,转悠,一个一个把自己烙进她的意识层,拼命地找着存在感。
那时的她是怎么想的?不以为然吧,信誓旦旦人心易变,自己怎么可能不叫他心软。她沉浸在自己想象的美好生活中,满满的都是自认为的开心与幸福。
可最初的最初,在她没有强逼着他娶她之前,她也是被他当做尊重感激的恩人看待的啊,那时的他,也是容忍她迁就她甚至会维护她的名誉的啊……然后,就那么,一点点耗光了善意,一点点枯涸了所有和平相处的可能……
可他为什么能那么狠?为什么!!就算是她的错,就算她不值得——这世上有那么多将错就错的例子,有那么多宽容妥协的夫妻,为什么姜文昊就不能是这样!为什么她就不能是幸运的那一个!
白凝伏在地毯上,嚎啕大哭。
*
白英杰到医院来看他重感冒高烧不退的外甥。
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他坐在窗口的妹妹。阳光铺天盖地倾倒下来,叫她的侧脸有种脆弱得几乎要破碎的的苍白。而外甥手上挂着点滴,在床上睡得毫无知觉。
白凝扭头看到自己的胞兄,看到他眉宇间因为经常拧起而留下的纹路,似乎这个时候才猛然觉察他老了那么多,已经不再是昔时张扬肆意一言不合就举拳头的青年了。她愣了愣,叫了声哥,然后鼻子一酸,眼泪就这么淌了下来。
白英杰到如今这个年纪看到他妹妹落泪还是会手足无措,茫然地在门口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又怎么了?”扭头看一眼病床,“不是说天佑没什么事么?”
她垂着脑袋,使劲擦了擦眼泪,干巴巴道:“爸妈……最近怎么样?”
一想起父母他的表情就冷下来,本能地就想把心拧硬一些,但看着妹妹这么可怜的样子又实在于心不忍,沉默了片刻,咬着牙道:“不太好。查出来一些……没法推脱的东西……可能会以行贿罪被检察院起诉。”
白凝明明被阳光照射着,却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冷意,四面八方而来,躲都躲不过去。
你做了错事。你明知道是犯法的,为了利益还是自愿且抱着侥幸心理做了——你能因为最后被揭发被检举而恨着别人把你抓出来吗?曲家也是一样。在为自己牟利的过程中,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现在被曝光,必须受到惩罚,你能恨那个戳破真相将你暴露的人吗?
最多也就是一句罪有应得咎由自取罢了。
但现在倒下的是她的家族她的亲眷。她失去的是无条件庇佑着她的保护-伞。
“哥……我错了。”她到底还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白英杰站在那,鼻子有点酸,眼眶一软但到底是强忍住了,扭头转向一边不去看她。
白凝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每个字都想融了水的墨痕一样晕染开,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这些字眼是从自己口中:“我……我想……离婚……”
“你说什么?!”声音不由自主大了些,白英杰猛地扭头,表情有些恐怖,“离婚?离什么婚!”当初死死掐着她要她离婚的人,现在却因为她说了这句话而出离愤怒,“姜文昊说的?现在白家有难,他在这关头要逼你离婚?”
白凝泪水涟涟,似笑又似哭:“哥……你明知道他什么都不在乎。”他一点都不在乎,她坐在他妻子的位置上他不在乎,她的痛苦她的绝望她是死是活他不在乎。
“是我……”她又深呼吸一口气,十指掐进掌心,指甲几乎刺破皮肤,“是我。”她含着泪,心如死灰,“是我坚持不下去了。”
她想死皮赖脸趴在姜太太的位置上,她想留在离他最近的位置上看着他,不管他爱她也好,恨她也好,就算是无视她也可以——偏执狂也好,强迫症也好,她都不想走!她不能后悔,不能回头,不能怀疑一直以来执着的认知,不能动摇自始至终都坚持的深情——她会疯掉的,她知道一旦她后悔、回头、怀疑、动摇,她一定会疯掉的。
可是在天佑发脾气指着姜辰旭的鼻子骂他残废骂他野种的时候,她才恍然觉悟。几乎要崩溃。她没法看着她的孩子变成这样差劲的人,她惶恐于她的孩子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人……她本就亏欠天佑良多,越是看到姜辰旭的聪颖乐天阳光纯善,越是对比出天佑的任性妄为没有教养——她浑身都在发抖,她是想让姜文昊后悔的,后悔对天佑不屑一顾,后悔没有选择天佑——而事实上天佑就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不堪。
她已经把自己毁了,不能毁了自己的孩子!
“哥,我想通了,”白凝捂着嘴巴,“我想带着天佑走……”
泪水从白英杰眼睛里涌出来,他想破口大骂,想动手打人,他身体里到处都是乱窜的暴虐之气,但嘴巴张不开来,手与脚都没有力气,这明明是他早就期盼的,明明是他一直以来都渴望的——可在真正从妹妹口中听到的这瞬间,他还是觉得无比的心痛。
要经历这一切痛苦绝望的事,才明白过来自己过去的荒唐,这学费也太过奢侈。
白凝请律师拟了离婚协议书。除了孩子外什么都不要。
她真的想了很久很久,才把这份协议书拿到姜文昊的面前。姜文昊当时正在吃早餐——她等到两个孩子被各自的司机接走送去学校,才把它掏出来放到他面前。
姜文昊只垂眸看了眼封皮,就微微挑了挑眉。
她说不清楚那是个什么表情……只觉得,大概是,地狱之门里黑漆漆暗无天日的可怕深渊,密林里埋葬了无数灵魂的不见光亮的恐怖沼泽——与此类似的一种沉暗与快意。
这叫她毛骨悚然。
然后看到姜文昊伸出手,把协议书撕开了。他平静地把撕成两半的文件又放回原本的位置。抬头注视着她,眼睛深邃无光,唇角甚至是带着笑的:“你以为,所有人都要顺从你的心意?”他这么轻描淡写地说道,声音甚至是和缓的,“你以为,你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