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些分门别类拾掇好,普通药材按常用的方子制成药散给了邻里, 就当报答这些年的照顾了, 还值点钱的家具什么的也都处理了一下, 送的送卖的卖, 破败的老屋舍也只有干净整洁一个优点了。毕竟俞雅觉得自己回来的几率着实不大,如果将来真要寻地方休养隐居, 大概也会跑南边那些气候温暖湿润的地方,而老家这里太干燥太阴冷了。
收拾得差不多跑去村长家打了个电话, 闭塞偏僻的村落,别说连通里外的公路了,能架设上电线已经是件了不起的事, 电灯还不是家家户户必备的呢,电话也就只有村长家有。这在新世纪确实是很难以想象的,比起东部沿海约莫能落后至少三十年吧。亏得俞雅不是土生土长没有见识的山里人,否则外公一去,她就该彻底抓瞎了。
“霍叔,您是自己过来拿,还是我邮寄过去?”俞雅在处理自己用不上的药材。
外公是中医大夫她不是,而且她也没想着往这条路上走,过去跟着外公辨识药物学诊脉看方子,无非是百无聊赖找点事做,不能说她医术造诣有多高明,至少也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外公临走前把能安排的都安排好了,俞雅也乐得轻松。
“乖侄女你再留两天,我马上派个人过来取!”电话那头粗犷的嗓音一下子拔高,“不然让那群没分寸的家伙经手过,这些宝贝药得坏成什么样子!”
“成。”自从那年寄过一支上品长白参结果连须须都给他断得一塌糊涂之后,他就对邮寄这种方式深恶痛绝。有时间他就自己上门,没时间他就差人上门。
才等到第二天中午,俞雅就看见霍随的伙计。
瞅着对方开的老旧三轮摩托,顿时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你这还不如叫人邮寄呢。”
“没事,”对方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指着后面车兜里的东西,“我垫了好几层棉被呢,颠不碎!出了这山就都好说了。”
俞雅抱着大白看他手脚利索核对单子,顺稍让他把那些书也给带出去。对方边搬东西边对她说:“这回不换药,直接用钱交付对吧……老板说都打进董爷那个账户里去了,您回头检查下——对了董爷放在我老板那的东西怎么说,这回一并处理了还是给您存着?”
“劳烦霍叔先给存着了,”俞雅想了想,“那些药没准将来我还能用得上。”
伙计露出遗憾的表情,显然霍随平日里没少觊觎那些东西:“那回头我替您转告下。”
把这头的事处理好,俞雅就专心致志等董女士派来接她的人。
董女士对老家有芥蒂,克服不了心里那道坎。俞雅她外公算是喜丧,大限将至卧床到回光返照也不过短短半天,俞雅只来得及听他老生常谈地唠叨几句便眼睁睁看他咽下最后的呼吸。然后这天晚上她头一次拨通了董女士每回寄过来的信后附录的号码,告知这位应该是她母亲的人亲爹离世的消息。
棺材是早就备好的,坟地也老早给划好了,山土旮旯地带,进来跟出去都不方便,也没有条件来什么火葬,至今人死还是埋土里。董女士直到下土那日都没见人影——她是真不愿再踏足这地方,过不久才匆匆出现个自称是董女士助理的人找过来,说是想把她带走。
——当然,最初的时候讲的是彼此先商议一下。
不管董女士是出自什么原因,连面对面跟亲女儿交流的机会都不给,不在乎女儿意愿直截了当做出将她带走的决定,也不管她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决定接手这么个后患无穷的大麻烦,至少这举动后面的意思还是很明确了的——就算再不看重这个女儿,到底还是自己的亲骨肉。
因此助理秉承的态度也很明确,无论如何先忽悠出去再说。毕竟连理由都是最正当的。一来俞雅除了董女士就再无血缘亲人,虽说成年了,但这么一副病秧子身体,也没什么独立生存能力,投奔亲娘是唯一的选择;二来外面好歹有先进的医疗手段,在这偏僻的大山里,医术高超的老大夫都已经离世了,这么一个大病秧子,随便来个感冒就容易病危,不出去留在这里等死么?
一个据说从未出过山也没读过书的女孩儿,本来以为说服她是件手到擒来的事,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找到地儿,看到人的第一眼助理心中就是咯噔一下。
事实证明,第一印象是很准确的。这个看着娇娇软软弱柳扶风般的美人儿并不是她所以为的没文化没见识的村姑——她总算是知道董女士身上那股子现代很少能见着的大家闺秀般的文气雅气是从哪儿来的了,想来那位董老大夫是真的了不得——因为他一手教出的外孙女也是一应雅致得不行的一个人。
各种好话说尽,人家只微微笑了个“考虑考虑”就把她那一杆子话全给打回去了。这姑娘的性子也不是说有多难缠,甚至对她亲妈也没有什么怨艾的心理,但助理自认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什么人什么想法看个几眼总能摸到个大概,还是头一回遇着这种无懈可击到你摸不出她任何情绪的人……或者可以说,她连情绪都没有。
助理很想一口气把事给办成了,这破地方再不想来第二回 ,但人家摆明了主意说还有未了事得在这里等个人,没办法直接抛下一切跟着走,她也无可奈何.拿董女士的意思来压,人家也只笑笑不说话,滴水不漏的态度能逼得任何人都没了想法。助理只好跟董女士通了电话,把这边的情况交代了一下——破地方连个手机信号都断断续续,只能用村长家的电话——然后把董女士想与她交流的意思传递了一下。不知道这姑娘跟她亲妈说了什么,董女士默认了她在这里再留几个月的决定。
后来俞雅打了电话,告知这边所有事已了结的消息,果然赶过来接她的人又是上回出现的助理潘英。
潘英看到她背上挎着只轻薄的布袋,怀中一只骄傲的大白鹅,整张脸都有点扭曲。
来的时候还想着,如果这姑娘准备的行李太多,要怎么说服她把那些没必要又累赘的东西留下……值不值钱这就不用说了,主要是山里出入太不方便,破山路连车子都开不进来,她两回来都蹭着村里人的三轮摩托,实在没能耐帮人家把一堆废物搬出去。然而,一切跟她想的压根就不一样!人家这、这也……太……太潇洒了点吧。
看看那轻飘飘的布袋子,估计也就一套换洗的衣服跟必要证件?这也没啥,反正出去后各种物什总要重新置备的,可是!鹅!鹅!需要把那只鹅也一起带上吗?!
她老板董女士唯一的亲女脸上那理所应当的表情,把潘英所有想说的话都梗在了喉咙里。成,反正得罪不起,乐意咋就咋样吧。
潘英迫不及待想离开这个叫她浑身不舒服的旮旯地儿,无奈人家一点也不顺照她的意思来。三轮摩托颠个一个多小时虽然颠不出山沟沟,但好歹能到车子可以开进来的路段——她都做好准备再忍上个把小时,谁料足足在外头等了半天!
那姑奶奶没上三轮,也没自己走路,她是被人背出村子的,两只脚!背!出!来!的!
毛二十里山路,两个壮汉轮流,大概是邻里乡亲,一直把人跟鹅稳稳送出山村,当时天晴太阳闷热,另一个甚至还专门给她打了伞,那股子关心劲儿别提多热切多朴实了。
潘英当时倒没觉得这景象有多矫情什么的。她后知后觉这姑娘的身体似乎是真不咋样的——都怪外表瞧着太气定神闲太游刃有余,叫她直接忽视了这点,要是跟她一样一路颠出山……估计当晚就能病倒。
这么想到,接下去的行程安排就注意了很多。所幸也没再遇到什么颠簸的地方。然后在机场又遇到麻烦了——潘英简直抓狂,这姑娘压根不愿意把自己的鹅办理托运!
“活物只能办托运,没办法跟人一样进客舱!”潘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国内的航班大多都没有客舱运输宠物的服务,就算有,条件也比较苛刻,而且猫猫狗狗也算了——鹅!这是鹅!检疫证明好开,申请通不过啊!就算包机人也不给带活物上客舱啊!
然后人家轻飘飘一句:“那就不坐飞机……”
潘英抓狂:“火车也不给带宠物上车!”
那抱着鹅的姑娘眼神温柔,就这么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潘英彻底无力:“好吧,好吧,包车……我们走高速……”
潘英都说不出来这姑娘是真无知呢,还是说有恃无恐。
按理说,一个从未出过山的人,就算看过再多书再有才识,对待这个“新世界”也绝不是现在这种态度。那破山村别说电视了,连台收音机都是稀罕物,她是从哪得来的对这世界的了解呢?又是从哪得来的对一切都视若无睹平静接受的底气呢?就算有那位有见识的老大夫口耳相授,没亲眼见识过这些繁华,她是怎么对陌生的外界毫无好奇与恐惧感的?
一切都与自己想象的不同……没瞧见个小家子气畏手畏脚的村姑也就罢了,这姑娘的脑回路……貌似还真有点问题——在高速服务区吃饭休息,见到那布袋里掏出来的竟然不是原先以为的衣物,而是半袋自制的虾粉饲料时……潘英看着那只占据一个位置,矜持地啄拾那姑娘特地跑厨房买到的切成碎条鲜蔬的大白鹅,陷入沉思……
潘英到底是没忍住:“你就不怕吗?”喝了一点汤,就着清炒大白菜咽下小半碗饭,一口肉腥没碰,虽说服务区也没什么好吃的,但就这点量比起猫食还不如。
俞雅看顾着她家大白,闻言抬头看了眼:“什么?”
轻轻柔柔的嗓音每次都能听得潘英耳根一热,她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大概有人就是这么天赋异禀,一言一行天生如此动人。潘英好不容易才按捺下脑袋里的胡思乱想,咬着牙道:“外面的一切都与你在山里不同了,环境与人都变得如此陌生——而且你要见的是你十多年没见过的亲生母亲,要暂居的是一个与你毫无关系的复杂家庭——你就不害怕吗?”
俞雅的情绪没有任何改变,在潘英眼中,这姑娘甚至是连唇角的笑都淡得几乎不闻,然后听到她回答:“对我来说,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潘英没听懂。但话音落地的那个瞬间,脑袋里却有某种恍悟。这姑娘是真不在意,除了她那只鹅——她是真没有什么在意的事物。潘英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个世界在她眼里再光怪陆离都不过像是副画,像是页书,就算是看不懂的画读不懂的书,你会对此感到恐惧吗?
俞雅对着她笑了一笑,但又继续低下头看她的鹅。
潘英以前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奇葩。然后她想到她的老板——董女士知道自己的女儿是这个模样的吗?她又想到董女士的家庭,成家那对龙凤胎,以及上窜下跳的成二少与几位表小姐表少爷,再看一眼这姑娘……作为吃瓜群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
董清荣辗转反侧大半夜没睡着。
她的丈夫成国栋被搅醒过两次后也没了睡意,安静了一会儿,伸手大臂一揽把妻子带进怀里,拍拍她的背:“还在想小雅?”他温声道,“明天应该就到了,愁什么呢。”
董清荣一动不动许久,才往他这边靠了靠。她怎么好说——她怕她女儿怨她,她怕她照顾不好她女儿?……她是怕她女儿的。她一直以来都怕着自己的亲生女儿。
至今仍清晰记得自己把她生出来的时候,女儿幼小虚弱得如同猫崽子般的模样,连吃奶都没有吮吸的力气,呼吸微弱得像是下一秒就会熄灭……她连多看女儿一眼都不忍,抹着泪认了命,谁料到鬼门关几度徘徊,她爹还是把这么个小孩儿拉了回来,再艰难还是拉扯大了。
当年出去给前夫办理后事,其实心中还带了几分逃难与解脱的性质。她不爱前夫,对这段婚姻报以十分消极的态度,也并不是不能忍受山里贫苦的生活,只是实在承受不住一次次守着女儿濒死的那种惶恐与绝望……后来,与其说成国栋的求婚是她抛弃女儿与爹娘的主因,不如说他只是给了她无法拒绝的逃离的借口。
董清荣也说不清楚自己对女儿抱着怎样的感情。
愧疚?如果不愧疚的话她不会顶着亲爹十年如一日的责骂定时往老家寄送东西,也不会在亲爹离世之后想到要把女儿接到自己身边来。心疼?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这辈子也就那一回真真切切地做了母亲,她怎么可能不心疼!害怕?就像面对着一个美丽珍贵却脆弱至极的瓷器,你连伸手触碰一下都害怕它会破裂,连在旁呼吸一下都唯恐它会粉碎,更何况现在你要把它带回家,不仅要小心翼翼呵护着它,也要阻止任何人伤害到它——只要这么一想,便感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在肩上、背上。
“我联系了医院……先做下检查……”董清荣干涩地说,“小雅……她……”其实在成家站稳脚跟后,早些年她就想叫老爷子把女儿带出来做一个详细的检查,看看女儿身体的毛病到底是出在哪。中医一句体虚,既稀里糊涂又莫名其妙,天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她老早不信她爹那些老中医的法子,但照例被骂得狗血淋头之后她也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会有事的。”成国栋又拍拍她肩,安慰道,“那么多专家医师在呢。”他叹了口气,“你也别担心,亦夏亦秋都是好孩子,能跟小雅好好相处的……”
董清荣点点头但没说话。她眼睛里暗暗闪着些泪光。
讨厌不至于,但排斥是肯定会有的——倒不是说害怕继子继女对自己女儿态度恶劣,她知道女儿不会计较的,打小老爷子就教她控制情绪,因为情绪的波动对她五脏六腑的影响都很大——她只是害怕有人会伤害她……对常人来说可能只是恶作剧,对于女儿来说就是催命符了。
不是所有人都懂得分寸的!她在成家这么些年,难道还看不透这点么?
夜深人静,丈夫已经再次入眠,董清荣直挺挺地躺在那,还是毫无睡意。
第92章 豪门继女03
潘英似乎对俞雅有种莫名的同情。
路途漫长, 高速上无所事事,她就在给俞雅使劲扒扯自己老板家里那点事。
董女士有自己的工作。著名诗人、散文家、剧作家,国家文协成员兼作家分会副主席,国家作协主席团成员,同时还是恭城作协主事,秦川书法协会名誉会长, 秦川民间艺术家协会顾问……能取得这样的成就站到如此高度, 依仗的已经不是她的丈夫能提供的助力了, 虽说身上也免不了有些女性惯有的软弱逃避的通病, 但她本人确实是一位极为睿智有才华且有手腕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