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去衙门吗?”顾晗边系从背后交叉到胸前的带子,问他。
“今日不上早朝,去晚一点也无妨。”
夫妻俩收拾妥当后,往倚兰亭的方向走。
带着雨的凌晨凉津津的,张居龄一手打着油纸伞,一手揽着妻子的肩膀,叮嘱道:“路滑, 你小心些。”
顾晗“嗯”了一声, 去挎他的胳膊,往他身边又靠了靠。
倚兰亭正厅。
地上搁了一张木板, 顾昭的尸体放在上面。已经用白色麻布蒙着了。顾晴瘫坐在一旁, 眼神直勾的, 一句话也没有。顾昣跪在地上呜呜地哭。
武氏被秋月搀住,去揭顾晗脸上的麻布, 只一眼, 便老泪纵横……这还是她容貌最标致的孙女吗?脸色涨到黑紫。脖子处有一道深深的勒印, 红肿的让人恐惧。
“昭姐儿, 你怎么如此想不开?祖母心里并没有真要惩罚你,只是你脾气大,得吓唬吓唬才能经心……祖母就是想你能温顺些。”
“老夫人,您身子不好,别再哭了,坐下歇一会儿。”
秋月强扶着武氏去了一侧的圈椅上坐下。活人的泪水是不能沾到死人的皮肤。
顾晴见祖母伤心,醒悟一般落下泪来:“昭姐儿,你不该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我如何向母亲交待……母亲最放心不下你,每次都是千叮咛万嘱咐的……”
武氏听孙女儿提起赵氏,叹息一声,让丫头去宁苑通知她。顾昭是她的女孩儿,如今人都去了,母女俩不能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很快,顾临、顾景然等人也都赶到了。
顾临看了看顾昭,去安慰老伴。顾昭和顾晗的事情,她听老伴说起过……没想到这孩子竟寻了短见。
顾景然的双手不自觉在发抖。昨夜,母亲还找他商议女孩儿以后要怎样管教,他也觉得顾昭的脾性差,对顾晗做的太过分。他们都想好了严惩的法子……一早来报信的丫头说的时候,他还不信。昭姐儿才十几岁,她知道什么呢,不可能去寻死的。
但事实是,昭姐儿确实死了。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父亲,父亲……”顾晴跪爬到顾景然身边,磕头认错:“是女儿不好,女儿是昭姐儿的姐姐,却没有照顾好她……你打我吧。”
顾景然见不得这个,眼圈也红了:“晴姐儿,不碍你的事。”他弯腰去拉顾晴。
顾曙也跟着劝,“……起来吧。”
顾晴却泣不成声。
武氏心疼嫡长孙女,唤道:“晴姐儿……好孩子,来祖母身边。陪我说说话。”
“……祖母。”
顾晴这才应了,由丫头扶着走过去。
顾昭死的突然,杨氏作为顾家的当家主母。她先找了管事去京都买合适的棺柩,又去回事处安排小厮搭灵棚,准备孝带……请和尚来府里做道场等,忙的不可开交。
“三夫人,报丧怎么办?”
内院的管事婆子腰间系着孝布,问杨氏。
杨氏一愣,确实……顾昭是凶死,不能往外传。不然顾家的脸面往哪里搁,别人问起来也没有法子解释。
“先等一会儿,我去和老夫人商量一下。”
管事婆子应“是”,去做别的事情了。
杨氏找到武氏,把顾虑说了。
武氏想了想,又争取了大儿子的意见,开口道:“……你吩咐下去,昭姐儿是得急病暴毙的,别的什么话都不能往外传。谁要是多说一句,立即打出府去。”失了一个顾昭够可惜了,顾家别的女孩儿声誉可得保住。
杨氏屈了屈身,恭顺地:“媳妇谨记。”
顾家的小厮得了令,骑马往京都太常寺卿赵游家的方向去了。赵游是赵元灵的父亲,也算是顾昭的外家。
赵元灵是在倚兰亭门外遇见的顾晗,她身穿素面灰色斜襟褙子,脂粉未涂,绾着圆髻。看着很利索、沉稳。脸上却有未干的泪痕
“大伯母。”
顾晗站在原地看她,并没有行礼。
“六小姐……”赵元灵望了望顾晗微微隆起的肚子,还有她身边的张居龄,轻轻地道了句:“你也来看昭姐儿?”
顾晗“嗯”了一声。
赵云灵便不再说话,错身走在了顾晗前头。她被关在宁苑,但不代表着她就是个聋子。这几年里,顾府发生的事情,她陆陆续续都听说了。顾晗嫁给了张居龄,也怀了孩子。顾曙中了进士,顾暖中了举人,顾暄中了秀才……晴姐儿马上要嫁人了。
孩子们都挺好的,就昭姐儿她最担心。每次去看望她,总说找顾晗报仇雪恨,自己怎么劝都不行。这次的突然死亡,她虽然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直觉和顾晗脱不了干系。本来她怀着孩子不该去见死人的,惊着胎儿了不好……他们夫妻估计是年轻不知事。
本来,她想提醒一句的。但看到顾晗如娇花一样的脸就想起她死去的顾昭,便闷声不吭了。
杨氏刚好从里面出来,看到赵元灵愣了愣,遂即屈身行礼:“大嫂安好。”
“……昭姐儿的事,劳你费心了。”
赵元灵看了一眼梳牡丹发髻的杨真,头戴华胜。派头十足。
牡丹髻是曾经她的最爱发髻。能显示人的雍容华贵,而现在却被杨氏夺了。
“大嫂客气了。是我应该做的。”杨氏开了口,才发觉不合时宜,便咳嗽两声,又说:“……母亲和晴姐儿等着你呢,赶快进去吧。”
赵元灵略略点头,抬脚跨入门去。杨氏和她说话早已没有了原先奉承、尊重的成分,她也不介意。
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
顾晗离她们又远一些,在甬路上走着,见到杨氏屈身行礼,被杨氏给拦住了,“晗姐儿,你怎地过来了?”
不等顾晗回话,她又说道:“你怀着孩子呢,不易来这种地方。不吉利。”
顾晗一怔。她不知道有如许忌讳。
“好孩子,听三婶母的,回去你屋里待着。”杨氏长吁一口气:“……没有你祖母的召见,不要出来了。”顾昭一死,顾晗有理也变没理了。赵氏之流,估计会说是顾晗逼死顾昭的……大房一家只怕从此也恨上顾晗了。
“三婶母说的对,你回春在堂吧,我自己进去就好。”
张居龄在杨氏闪烁的眼神里看出了端倪,他轻声哄顾晗:“你放心,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他眸光微深,像漩涡一样。完全地吸引住顾晗的心神。
她不由地答道:“好。”
她总能在张居龄那里,感受到最真切的安全感。
杨氏瞧着俩人,微微地笑了。
雨水洒下来,细如牛毛。一路两旁的花草和树叶却被蒙上一层小而晶莹的水珠。
顾晗回了春在堂后,坐在美人榻上发呆。顾昭的死太意外了。前世,直到她死时顾昭还活的好好的。
“少夫人,摆早膳吗?”
梁嚒嚒进来问顾晗。
“我还不饿……”
“小少爷会饿的。”梁嚒嚒笑着说道:“你多少也吃点。”
顾晗摸了摸肚子:“……端碗牛乳粥吧。”
梁嚒嚒屈身应“是”,下去准备了。
若有若无的《地藏经》声音传来,顾晗知道是超度的和尚或者道士来了。
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张居龄才回来。
顾晗眼睛睁的大大地看着他。
张居龄“噗嗤”一声笑了,爱怜地亲亲她额头,说她想听的话:“祖母精神尚可,由母亲陪着回凌波苑了。”
“那就好。”
顾晗放松下来,胳膊一伸,搂住他的腰:“……我真怕祖母受不住。她是经常斥责顾昭,但心里却是疼爱她的……”
张居龄揉揉她的头发,听她继续说。
“祖母这个人,外人瞅着是偏心我,其实不是的。她对于嫡出的孩子,都是一碗水端平的。你看看她对顾晴、顾暇的态度就能明白了。顾昭的死,对她打击应该挺大的。”
张居龄神情悠远。武氏是个好人,他又在顾家住过一段日子……杀了顾昭是有点对不住她。但是,他顾不得了。所有伤害顾晗、试图伤害顾晗的人他都不会,也不可能放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限,这是他的。
“你白天空闲的时候可以去看看祖母……”张居龄说道:“她刚才还问了你的身体状况。只是,别和大房的人多接触。”
顾晗点点头:“我知道了。”
张居龄又陪顾晗说了一会话,便换上官服出了春在堂。
下午吃过饭,雨也停了。顾晗扶着桃红的手往凌波苑去。不亲眼去看看祖母,她心里总是难受。
穿过竹亭,顾晗顾虑路面滑,就上了抄手游廊。才走了不过几步,后面就传来喊声:“六姐姐……”
顾晗停下来,回来去看,原来是顾暇。她胸口处缝了巴掌大的麻布,梳着双丫髻。个头快和顾昣一样高了。
顾昣比她大两岁,倒是肯长。
“你干什么呢?”
顾晗等她到跟前了,问道。
“我找不到母亲,就在园里随便逛逛。”
她的眼和杨若长得很像,都是眼尾上扬的桃花眼。俗话说,外甥像舅,果然是的。小小年纪,就有美人的雏型了。
第147章
顾晗想了想, 和她说:“三婶母事情多……我去给祖母请安, 你要不要一起?”
顾暇点点头, “好。”她拉着顾晗的手, 问道:“四姐姐好好的, 怎地得病死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也说不准能活多久的。”
顾晗神色淡淡的。
顾暇“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又问顾晗:“六姐姐,为什么人会死呢?”
顾晗脚步未停, “生老病死是很正常的自然现象, 不仅是人, 万事万物都是一样的。”
“六姐姐, 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顾晗笑了笑:“等你长大就会懂了。”
顾暇不吭声了。四姐姐对自己也不是很好,但一想到她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凌波苑,西次间。
孙氏刚服侍着武氏喝了一碗参汤, 女孩儿就牵着顾暇的手挑帘子进来了。
“给祖母、母亲/祖母、二伯母请安。”
“都起来吧。”
武氏头戴镶明珠的抹额,坐在罗汉床上, 看起来精神不好,一脸的疲惫。
“……怀着孩子呢,雨天路滑的,摔跤了如何是好?”孙氏担忧地:“一次不嘱咐, 你就忘记。”
“母亲, 没事的。有暇姐儿扶着我呢。”
顾晗揉揉顾暇的丫髻, “是不是,暇姐儿?”
“是的。”顾暇小大人似的:“我和六姐姐走的是游廊,那里雨淋不到。路也不滑。”
“暇姐儿乖。”
二房一直得顾景文夫妇的照顾,孙氏对暇姐儿就很柔和。
“暇姐儿……”
武氏招手叫顾暇去她身边,“几日不见,又长高了。”
“祖母。”
顾暇撒娇:“暇姐儿很想你。”
“吃蜂蜜啦,小嘴那么甜。”武氏笑着拍拍小孙女的手,“祖母也想你。”
顾暇的桃花眸弯成了月牙。祖母以前最喜欢六姐姐,现在也喜欢自己了。父亲说得对,要想一个人喜欢你,你就要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那个人就会喜欢你了。
武氏和顾暇说了一会儿话,让丫头领她去外间吃窝丝糖。
“晗姐儿,等吃过午膳,你回张家去吧。家里办丧事呢,你还怀着孩子,来来往往的也不方便。”武氏说道。
顾晗一愣,抬头看向武氏,“祖母这是在怨我?”她不得不往这里想,从一进来,祖母都没给她过笑脸儿。
武氏长叹一声:“……祖母不是怨你,昭姐儿的死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你别多想……要真是把昭姐儿的死归结到一个人身上,那也是祖母,不是你。祖母就是心里难受。”
“早知道这孩子如此胆小,我就不应该说惩罚的事情……唉……”她心里一直愧疚。又想起大儿媳抱着顾昭哭的死去活来,也忍不住掉下了泪。
孙氏接话道:“母亲,你想开些,也不能能怪你……咱们又不是未卜先知的圣人。”她对顾昭的死除了觉得突然,别的倒没有什么情绪。
顾昭那些设计陷害女孩的诡计,实在是太心思毒辣了,她一想到都会毛骨悚然。还好是被发现了,不然女孩儿和女婿之间指不定要闹出什么误会呢。
“是啊。”顾晗也安慰武氏:“事情都过去了……您的身子骨最重要。”
武氏从袖口处拿出锦帕,擦擦眼角的泪:“晗姐儿,昭姐儿是做的不对,也对不住你。但她人已经死了,你也别怪她了。”
顾晗摇摇头:“祖母,晗姐儿记下了……”但也不可惜她。顾昭是一步步自己作死的,谁也怪不着。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孙氏要去给杨氏帮忙打下手,就先告辞走了。
顾晗的午膳是在凌波苑陪武氏一起吃的。顾暇没有人照顾,也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