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长明沉默着,没有说话,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
老守墓人将眼前的薛长明打量了一遍,“老夫可以确定从来没有见过你。”
薛长明点点头:“本尊也是。”
老守墓人希望眼前的这个青年能够多说两句话,可是他的表情始终冷淡,好像一点也不愿意与自己多谈,从前的怀明太子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不知道为什么,老守墓人总是克制不住地将眼前的这个青年与怀明太子做对比。
“你与那些人是一起来的?”老守墓人向薛长明问道。
薛长明嗯了一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怀中的章含微,章含微不知道在梦中看到了什么,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眼角滑下一滴泪来,薛长明抬起手,将小姑娘脸上的泪痕擦干净。
老守墓人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里竟然诡异地升起了一丝名叫欣慰的情绪来,他摇了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从脑子中清除出去。
长幡在半空中轻轻飘舞着,老守墓人眯着眼睛盯着薛长明,半晌后,他开口道:“你竟然不怕狼神幡?”
原来他们手中的黑色长幡名叫狼神幡,薛长明抿着唇,隐约觉得狼神幡上面的字符有些熟悉,但是和之前一样,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薛长明已经意识到被自己遗忘的那些记忆必然与眼前的这座地下城池有着莫大的关联。
其他的守墓人乌央乌央地从远方赶来,将薛长明团团围住,他们的手中同样拿着黑色的狼神幡。
有守墓人认出了眼前的薛长明,他叫了一声:“这不是,这不是……”
老守墓人一看他那个表情就知道是他把薛长明从外面带进来的,只不过应该被关进锁夜塔的人,现在却出现在这个地方,老守墓人沉着脸,说道:“这点事都办不好。”
那个守墓人有些心虚地低下头,老守墓人也没有多加的指责他,继续说道:“将他抓起来。”
这些守墓人围在薛长明的身边,不停地挥舞着他们手中的狼神幡,薛长明有办法从他们间离开,可是他又想知道从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稍作犹豫后,薛长明从芥子空间里拿了个罩子出来,扣在章含微的身体上。
椭圆形的罩子带着章含微的身体升到了半空中,狼神幡无风飘舞着,遮挡住薛长明的视线,狼神幡上面的文字好像正在跳下来一般。
薛长明的动作一顿,他的脑中又闪过几个画面。
当时那位怀明太子并没有一直待在天牢中,等着第二天清晨皇帝派人将毒酒送过来。
他的身体太差了,半夜的时候就发起高烧,昏迷了过去,他想不到这个时候他的那些下属们正在天牢外面谋划着劫狱,而且还真让他们成功了。
他们在怀明太子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将他从死牢中救了出来。
当怀明太子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破庙里面,他的下属们围着他跪了一圈,他稍微一想便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皇帝得知太子被人从狱中劫走,立刻发了怒,派了许多暗卫出去一定要把怀明给捉拿回来,可是暗卫们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怀明的下落。其实是找到了的,但是被暗卫的头领压了下去,他曾经受过怀明太子的恩惠,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报答这位太子的方法。
这件事最后还是被皇帝知道了,他没想到怀明竟然与自己的暗卫统领还有牵扯,本来昨天晚上他还想着要饶怀明太子一命的,皇帝震怒,直接下了令,只要能抓住怀明,死生不论。
没过多久,这些暗卫们就找到了怀明太子他们的下落,将他们一行人全部逼至江边。
“殿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暗卫原先的头领已经被皇帝杀了头,现在的这一位暗地里站得是五皇子。
什么是今日,什么又是当初。
怀明太子轻笑了一声,却也懒得再争辩什么了,他的属下们为了保护自己肯定是要拼了命相护,他又怎么好让他们再为自己送了命。
他第一次被废的时候他就已经中了毒,如今更是时日无多,在这人间多待几日又有什么意义呢。
“父不信子,君不信臣,”他想到昨天晚上做过的梦,轻轻又笑了一声,转身走到江边,望着波涛翻涌的江面,浪花拍打在江岸上,泛着白沫。
那些个下属们也知道怀明心中存了死志,可能会拔剑自刎,所以这几天一直不敢将利器放在他的身边,却忘了这世间可以杀人的不是只有兵器。
当他们注意到怀明的动作的时候,怀明已经到了江畔,他背对着众人,众人在他的身后高声呼喊着:“殿下——”
怀明太子没有回头,咚的一声,跳入了翻涌的江水中,他的下属们跟着他也跳进了江中,可是最后他们连怀明太子的尸体都没有打捞上来。
暗卫们回去向皇帝禀明了此事,怀明的水性并不好,活下来的希望微乎其微,可皇帝犹觉得不解恨,他又下旨将太子身边的那些个属下们全部杀,他认为都是他们带坏了太子。
后来是那只母狼救下了怀明太子这些忠心耿耿的下属们,为了做成这件事,它几百年的修行在一夕之间全部散尽,可是它不后悔,它那时没能救得了怀明太子,可它现在能够为怀明尽自己所能的做一点事也是好的。
他在地下得知此事也一定会欣慰的。
第116章
而有些事情, 是现在的薛长明还意识不到的。
在多年以后,那条母狼再次掉进陷阱中, 它已经很老了,当年为了救下那些人, 它的修为一朝散尽,它变成一条普通的狼在这个世间流浪,它总是会在无意间回想起那个穿着白衣的青年, 然后眼角便渗出泪来。
母狼趴在陷阱里面, 仰着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恍惚间, 它想起那年春天,帝都北郊的森林里, 自己一脚踏进陷阱, 那个青年站在陷阱外面, 对着自己扬眉一笑,而后他跳进陷阱里,弯下他停止的脊背,为自己垫了一条出去的活路。
天空下起雨来, 豆大的雨滴落在它的皮毛上, 它缩在陷阱的一角, 看起来十分狼狈,它感觉自己大概也要死了,它在人间游荡了许多年,即使死了多半也是没有办法再见到怀明太子的。
这条狼感到无比的悲哀。
可是令它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 它在这个风雨如晦的夜晚,又见到那个青年了。
青年从天而降,踏雨而来,一袭白衣胜雪,滴水未沾,他在陷阱外面站了一会儿,低垂着眸,望着陷阱中的母狼。
母狼亦抬起头,一人一狼的视线交汇在了一起,它仿佛听见青年低笑了一声,还不等它竖起耳朵,青年就跳进了陷阱中,想要直接把它抱出去。
一道银色的闪电划过天际,如同蜿蜒巨龙,将这个夜晚照得亮如白昼,青年的身影在这一刻静止,一如当年的模样
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母狼的眼睛上蒙了一层水雾,是雨水,还是泪水,它自己也说不清楚,发出的低低的呜咽声,用湿漉漉的脑袋亲昵地蹭着青年的小腿。
青年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伸出手在它的脑袋上揉了一把。
虽然青年已经不是从前的模样,而且也不再记得它,但是这条狼彻底地满足了。
一条条闪电在天空中划过,轰隆的雷鸣声震耳欲聋,它看见这个青年懒洋洋抬起头,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接着抬起手,将劈下来的那道天雷直接挡住了。
如果母狼现在化成人形,青年一定可以看到它脸上此时欣慰的笑容,怀明太子现在已经可以保护好自己。
那个晚上,无数道天雷劈下,这个青年始终没有把自己抛下,知道东方既白,红日初升,云销雨霁。
青年弯下腰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御剑离开,那是这条狼这一生最后一次见到那个青年了。
薛长明回过神儿来,目光中带着一丝茫然,他抬起头,视线越过那些飞扬的长幡,来到了遥远的天际,弥散的混沌在那里凝成深色的剪影。
薛长明不知道怎么的脑袋一沉,他倒在了坚硬的地面上,没有了知觉。
老守墓人看到倒在地上薛长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还不明白这声叹息是从何而来的。
他仰起头,那个小姑娘被薛长明保护在了罩子里,他们暂时没有办法把她给抓下来。
“把这个人也给丢进锁夜塔吧。”老守墓人看了薛长明一眼后,移开了视线。
“这人应该让他吃点骨头。”窦十五看倒在地上的薛长明,摸着下巴说道。
“我……下不去手,要不,”另一个守墓人转头看向窦十五,“你来?”
当年窦十五倒是看过很多暗卫是怎么折磨人的,只是现在让他把那些手段用在眼前这个人的手上,他向后退了半步:“算了,我也下不去手。”
“你们见过他吗?”老守墓人开口问道。
所有的守墓人都摇了摇头,这个青年相貌出众,如果从前他们见过他,一定会印象深刻的,可事实是,他们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出现这么个人。
老守墓人最后看了薛长明一眼,对众人说:“把他送去锁夜塔吧。”
窦十五在薛长明的身边蹲下身,打算把他直接拖走,可是手指刚一碰到薛长明的肩膀,他脸上的表情变得纠结了起来,想了想,最后将他背到了自己的后背上,将他送去了锁夜塔。
章含微依旧是在梦中,她看见怀明太子跳了江,那些前来缉拿人的暗卫们也跳到了江中想要找到他的尸体回去向老皇帝复明,但是很可惜,他们都没能够找到他。
没有办法,这些暗卫们只能将怀明太子的那些个下属们给抓了起来,送回了帝都。
老皇帝得知怀明太子跳江之后大病了一场,下旨将劫狱的那些下属全部处死,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个人一夜之间全部从天牢中消失了。
皇帝得知此事后病情再次加重,昏迷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清醒了过来,只不过这一病耗费了他太多的精气,看起来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
他吃下了从江南带回来的那颗仙丹,却没能够像那些道士说的那样延年益寿,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的大臣们每日催着他确立好太子,而他的皇儿们明争暗斗,都想要得到更多的权利,一日皇帝在逛御花园的时候,看着老树下的木马,忽然念起怀明的好来。
几年之后,皇帝已是双鬓斑白,垂垂老矣,几个皇子如火如荼地争夺着太子之位,在很普通的一个早朝上,二皇子忽然拿出了证据,向皇帝禀明,当年太子谋反之案正是三皇子一手策划的,太子自始至终都是被冤枉的。
皇帝当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昏倒在了大殿中,等他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彻查当年怀明太子谋反案。
当年怀明太子的谋反其实各方势力都在里面动了手脚,如今开始纷纷互咬了起来,时隔多年,老皇帝终于发现太子是被冤枉的。
可是这些有什么用呢?所有的一切都迟了,怀明太子已经死了,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人前了。
年迈的皇帝坐在冰冷的龙椅上,会不会突然间想起自己那个最骄傲的嫡长子,那个被他逼得跳了江的怀明太子。
这些章含微已经无从无从知晓了。
故事到此就应该结束了,可是章含微仍然被困在这场梦中,她看着老皇帝驾崩,低调的五皇子成功登上了皇位,登基后的第二年,他就下旨要将王太傅家的二小姐纳为妃子,天下的人谁也不记得她曾经是怀明太子的未婚妻。
封妃的那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晴日高挂,万里无云,可是就在那宣旨的太监刚刚读完圣旨后,一群黑色的乌鸦突然从空中掠过,它们的口中发出嘎嘎的尖叫声,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逃窜着,过了不久,等到这群乌鸦终于离开了,他们发现,今日皇上新封的贵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皇帝震怒,对此事却又无从下手,有人认为是邪祟作乱,于是他派了许多道士和尚想要将他的新妃子找回来,可是多年都没能有个结果,等到这位陛下的年纪逐渐大了,他在一次出巡的时候同样看到了那些乌鸦,伺候便爷爷噩梦缠身,不得安宁,不到五十岁就去了。
章含微站在白蒙蒙的浓雾里,她此时已经知道了苗谷与狼谷的来历,也知道那些守墓人都是谁,不过她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她该怎么从这场梦中醒过来。
也不知道薛长明现在在外面怎么样了,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薛长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进了锁夜塔中,四处一片昏暗,而江奇那个小光头正在对面打量着自己,眼神中透着一丝古怪的情绪。
江奇见薛长明总算是醒了,开口就问他:“我小师妹呢?”
薛长明回忆了一下自己昏迷前都做了什么,回答江奇说:“她不会有事,本尊的定神珠在她身上。”
江奇哦了一声,他没有听说过定神珠这个东西,不过听名字应该是挺厉害的。
薛长明用了好一段时间才彻底回过神儿来,他看了看四周,知道自己被那些守墓人们给关进了锁夜塔中,他向江奇询问道:“其他人呢?”
江奇摇了摇头:“没有看到,”
薛长明从地上站起身来,说了一句:“去找找吧。”
这座锁夜塔的内部构造倒是简单,总共有十二层,每层十二个房间,其他人估计就在这些房间里面了。
薛长明向江奇问道:“你怎么没在房间里面?”
江奇摇了摇头:“我们进来后,那些人都往楼上去了,我出声阻止过他们,但他们没有理会。”
薛长明点了点头,那几个人应该是被控制住了,而江奇的意志比较坚定,修为又高,所以他没有受到影响。
薛长明上了楼,江奇跟在他的身后,他看了看四周,向薛长明问道:“这里怎么跟我在忘乡园里见到的一点也不一样?”
薛长明嗯了一声,现实当然不能与忘乡园中一模一样。
忘乡园是依附天道而存在的,但是又没有天道的那么全知,而修士有办法隐瞒天道,就更加可以隐瞒忘乡园,所以即使忘乡园中可以模拟现实中的大部分场景,尤其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伪造得更加的真实,但是对未知,它没有丝毫的办法。
而这些未知,就会使忘乡园与现实产生巨大的差距。
目前他们所在的这座地上的城池,就是忘乡园中的未知。
薛长明此时已经上了楼,正要将眼前左边第一间房间的门给推开,忽然听到锁夜塔的上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他的动作停了下来,仰起头,望着深黑色的穹顶,那声音就是从这上面。
“又来。”在薛长明没有醒来的这段时间里,江奇已经听过好几遍这个声音了,他面无表情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