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声声凄冽的惨叫中, 有人因窒息脱力
“门开了!快!快出去啊!”
黑压压的人群看不到尽头,唐墨觉着愈来愈呼吸不过来, 便想着要扒开身前的人。“不知道我是谁吗?还不快让我过去!”
“给我滚!”
耳边一阵轰鸣。
唐墨连连退后几步, 努力撑起身子好不让自己跌倒, 才发现这下人竟是将他打得耳鸣了。
“你疯了吗?”
他还未问出这一句话。就看到涌出大门外的人群传来又一阵海浪般汹涌的骚动,随即——是凄冽震天的声声惨叫。
在宫门外守候已久的士兵们将人群团团包围,向着这群瓮中之鳖挥出了手中的利刃——霎时人人面色惊恐, 无不四散而逃,却绝望地发现城池已陷,整座宫, 整片城,被异国的士兵围得水泄不通,杀得血海漫天。
唐墨这一辈子,都未再见过如此可怖的景象。
纵使是地狱画中的鬼神炼狱,都不及那夜一半的震撼。
哭喊,惨叫,低吟,以及微弱的祈祷声都被一并揉碎,酿成了如今的这幅惨状。
金国的士兵已然杀进了仁光殿中,狞笑中,殿中的人不论之前是死是活,如今全都人头落地,被踢得四处滚动。
唐墨躲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双眼涨的通红,目眦欲裂,只想将这些可恨的恶鬼杀个片甲不留。
在他失去理智前的一瞬,一个孩童的哭喊忽然勾回了他的心思。
那年幼的孩子尚未束发,一身素衣,想必是宫中侍女诞下的孩子。唐墨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浑身是血,却仍不肯逃离,捧着一颗女人的头颅放声哭泣起来。
士兵们很快听到了他发出的动静,手起刀落,两颗人头滚落在了一起。
唐墨一腔怒火骤然消失,转而成了一股揪着他心口的无形之力。
他的唇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母后。”
“喂!怎么搞得!这里还有活人啊!”
那颗女人的头颅长发披散,满脸又都淌着腥臭的血污,已经丝毫看不出生前的面貌了。
人头的影子在他眼前逐渐虚晃,好像随时要将他的世界颠倒。
母后她……不会……
众目睽睽之下,他茫然的脸色骤然变化,拔腿就向长廊深处奔去,将背后沉溺玩乐的士兵们吓了一跳。
“跑了?跑了就给我追!”
众多杂乱匆忙的脚步于他身后响起,好在唐墨熟识宫中曲折多拐的大路小道,没一会儿,身后的士兵们就没了追他的兴致,找些别的屋子烧杀抢掠去了。
火势在深宫中烧得渐旺,唐墨沿着小路溜去了齐文姬所住的,已经被漫天大火烧塌了的寝宫。
火焰的光芒在地上肆意狂舞,竟是显出了几分可怖的妖冶。
唐墨痴痴地望着这片吞噬一切希望的火海。
“母后……”
热浪扑面而来,可他的身子却僵得像一块寒冰,无法动弹半分。
也许是恐惧,又亦或是屈服于眼前的绝望。
究竟是……究竟是……
“什么人?!”
他背后传来了恶鬼的怒吼。
“怎么还有活的!”
双腿快没有知觉了,可是又非跑不可。
唐墨全力跑着,他身后追赶的士兵愈来愈多,速度也愈来愈快——有人认出他身上的华服,正是宫中找不到尸首的唐甄三太子。
一处阴暗的拐角忽然传来熟悉的唤声:“墨儿,这里!”
那一瞬,热泪几乎要将他冰冷苍白的面孔润湿——是母后,她还活着!
唐墨趁追兵未知,赶忙侧身钻入了一处黑暗隐蔽的过道之中。这是齐文姬寝宫中为数不多的暗道之一,连接着她就寝的卧房,就连他的那两个皇兄都不知道。
若那道声音不是从此处传出,就连他都要忘了这间暗室的存在。
他身子的另一侧,仅仅只有一条缝大小的光明之中,却是伴着火光追击而来的异国士兵。
从未想到,唐甄最为守备严密的皇宫之中,竟是会有这样一天。
“墨儿!”
他的身子一跳进那处暗室之中,就迎入了一个温暖无比的怀抱,那怀中熟悉的温度与气息,无一不让他眼眶湿润。
“母后,到底……”
他沉沉唤了一声,虽然心下话语万千,可他沙哑的喉咙却再泄不出任何声音。
“陛下他……已经不在了。”
齐文姬怀抱着唯一幸存的孩子,回想起丈夫的死,她眸中冰凉无比,恍若置身于深渊之中。
万般悲痛滚滚涌上,唐墨的肩骤然垮下,他颤抖着闭上了眼:“那皇兄他们……”
“钰儿和桓儿……”齐文姬浑浊的双瞳眨了眨,指了指身后不大的木柜,“墨儿,你也在这里。”
“我?”
唐墨一时不懂她此言何意,直至他伸手拉开那滴着血的木柜,惊恐万分地瞧着其中三颗焦烂的人头。
“这,这……”
唐墨的心脏像是炸裂一般剧烈跳动着——皇兄?这些,都是皇兄的人头?
可是,多的这一个人是?
唐墨此刻环视了一圈狭窄的室内,才发现阴暗的角落里藏了两个人,一人坐,一人躺。
跪坐在角落里的是那个服侍齐文姬多年的老嬷嬷,平日里总是吊着一副尖嗓子的老妇,此刻却神色呆滞地抱着一具不会说话的无头尸体发愣。
那尸体虽丢了脑袋,可身着的一席麻衣却是唐墨认识的。
——那是老嬷嬷的独子。
伴着微弱的呼吸声,长久的沉默过去,齐文姬淡淡开了口:“墨儿,快与这孩子换一身衣服吧。”
“母后,我……”
他喉里抽搐似地梗了梗,随即再不敢多言。
唐墨躬身上前,剥下了尸体身上着的麻衣,替他换上了自己的白凤锦袍。
红黄相间的浆液从断头处缓缓淌进了他的手心中。
老嬷嬷一言不发地盯着少年,眼里渐渐透出诡异的慈爱。
“这样便好,快走吧。”
齐文姬替他理了理身上染血的旧衣,苍老的脸庞渐渐笑开。那笑在唐墨眼中渐渐模糊,有那么一瞬,他忽然回到了蜂蝶飞舞的一个早春,母后将父皇送给他的马儿牵来,慈爱地瞧着他在马背上雀跃的模样。
望着眼前一动不动的两人,唐墨心中愈来愈不安起来,急着拉起了女子的手:“母后,我们快和嬷嬷一起走吧。”
窗子就在旁边,翻了这窗子就离湖边不远了,如果能跑到猎场找到甄姬,他们应该……不,他们一定可以逃走的!
齐文姬却在他绝望而恳求的眼神中——摇了摇头。
“我的腿已经坏了,嬷嬷她要陪我……墨儿,你自己快些走吧。”
“我不走,我也在这儿陪您。”
从唐墨进屋的那一刻起,她便一直端庄地正坐着,让少年丝毫没发现她隐藏于衣袍中的重伤。
他孤身一人逃出生天,又能怎样?
齐文姬静静地眨了眨眼。
“墨儿,你的名字,其实是我替你取的。”
“母后为我……?”
唐墨怔然抬头。
“如墨染天下之才,似墨浸人间之苦。墨儿,你要是不在了,就没人再记得这儿发生过什么,没人再记得……顾青城骗了我们!”
在齐文姬身下积得愈来愈多的血水却将唐墨的心紧紧拧起,他‘咚’的一声跪了下来,无言地磕了三个响头。
那是他最后一次在人前哭。
谁也未再开口说出一字,咸湿的泪水却不断夺眶而出,愤怒,憎恨,绝望——种种感情交织在一块儿,好像要将他一生的喜悦与快乐都从他身体中抽离出去。
齐文姬静静阖上眼。
他知道是分别的时候了,转身推开木窗,窗外是被黑云团团包裹的银月,夺走了银辉,也夺走了他的一切。
四周的宫室皆已着火,滋呀作响的木质建筑轰然倒塌,引起一次次震耳欲聋的炸烈声。那炸裂声近在咫尺,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这件狭窄的暗室一并吞没。
四周并无士兵,想必是怕这宫殿完全倒塌会殃及他们的安危。
唐墨爬出窗子,回过头,最后一次望向他的母后——那个世上唯一一个会包容他,爱他的女人。
可齐文姬的视线却并不在他身上。
她浑浊的瞳孔中寻不到一丝光亮,将那个穿着锦袍的尸体轻轻抱起,像是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
她柔声唤着他的名字。
唐墨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他没命似的跑着,冰冷的空气填满了他的肺部,腹腔中的刺痛感与喉间的腥味一阵阵泛上,却仍是无法让他停下脚步。
空无一人的猎场外,一匹未被拴住的马儿向他徐徐走来。
甄姬并未在他这儿停留,却是走在前头,领着他去了一处猎场边界的空地。
黑暗无光的角落中,忽然闪出一道转瞬即逝的亮光。
“那是……”
其实那光亮一闪而过时,唐墨心里便有了答案,可他又希望是猜错了,她不久前才答应过自己的——会好好看管那块玉的。
那是母后最后留给他的东西了。
就算那些金国的士兵干了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但那终究和一个孩子无光,他心底里藏着一个声音,苦苦恳求他去相信那个女孩。
如果连她都骗了自己,那他又能相信些什么?
唐墨伸手去够,满心希望什么都够不到,希望那光亮只是草上的一滴露水,可指尖前端却还是触到了一块坚硬冰凉的东西。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右手,缓缓将手心打开。
赤黑尸血与黄白浆液相融,在冰清透亮的白玉之上微微闪出异光。
作者有话要说: 倒计时~
第八十章
过去的回忆如同潮水, 一旦漫上,就很难再收回。
那一夜, 鸣汕满城烈火不散,漫天的黑云足足延绵数百里。
除了唐墨, 城中再无一人生还。
再后来呢?
他逐渐回想起了身处胡国的那些衣不裹体,食不饱腹的日子。
小倌唾他,流民笑他——毕竟,没人比一个没有身份的异国乞丐更低贱的了。
除了一块被打得头破血流也要死守的宝玉以外,他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武将官场中寸步难行的他终于受了徐烈的举荐,成了胡国的军师秦墨之。
上任第一天, 他砍下了所有仇人的脑袋。
徐烈在他身后放声大笑,称他是个可塑之才,殊不知他心中的蓝图已然构建, 而自己也只是秦墨之众多棋子之一罢了。
身怀国仇的野犬,终是会寻着仇恨的气味找来战场的。
千百次难眠的夜, 早已让仇恨化为了一种铭刻入骨的执念——他要顾青城为他的罪行偿命, 为他所有至亲的死偿命!
然而顾青城却早已归隐宫中, 若是想接近于他,可并不容易。
几番周转,他终于以文官的身份来到了顾家。
看着周遭蜂蝶飞舞的可爱景色, 食客间畅谈兵法的盛大场面,秦墨之假笑的面孔之下恨意渐深——他想要放一把火,一把足以烧净这一切可憎之物的大火, 一把如同当年唐甄灭亡时一样的熊熊烈火。
秦墨之已于暗中在顾家藏了内线,待一切布置完备,就只差他一声令下。
可他却看到湖岸上躺了一个人。一个满脸河泥的女子,正躺在湖边的浅滩上。
鬼使神差的,他向她迈出了步子。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巧合?
她于昏迷中迷糊地醒来——一切都像是在重演当年的那一幕般,越是在她身边停留,就越想回忆,而越去回忆,就越是痛苦地沉迷下去。
那一日,藏在顾家的内线并未收到放火的命令。
一切都似乎会像从前那样发展——他在她身边停留,她也被他吸引。可这些事,却未再发生过。
兴许是已经过去太久太久的岁月了,顾念的性格与喜好都变了太多,那个他记忆中笨拙害羞的姑娘,如今已全然不再。
可她却还是发着光的。
她拉弓的那一瞬,一双水眸之中的疑虑与惶恐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只有一望无际的坚定与无畏。
而那双眼里流露的情感,却并不是为他。
秦墨之睁眼望去——徐烈的心脏被急速射来的利箭骤然贯穿,高举弯刀的双手僵在了原处。
“啊……啊啊……!”
徐烈并未很快死去,他手中的弯刀忽然落下,两手诡异地在空中摆弄,似是想要挣脱什么束缚一般。而他目眦欲裂的双眼更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冤魂一般,充血爆凸,在一阵阵尖锐的惨叫声中结束了自己沾满鲜血的一生。
不光是徐烈身后备战的阿虎,就连陆晔都没猜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阿虎看向地上没了气的尸体,两颗浑圆巨大的眼球死死地瞪着陆晔:“你,你竟敢杀了阿爸!”
这块可异于常人的庞然大物舞着大刀向陆晔冲来,眼中的杀意汇聚为手中的怪力,愤怒地朝他劈去。
最为难缠的徐烈已死,只凭阿虎一人哪里杀的了陆晔?
他手起剑落,与屈身袭来的阿虎杀得火花四溅,只能让外行人瞧见一闪而过刀光剑影,却看不清他们究竟作何动作。
几招过后,二人便已分出了上下。
阿虎浑身布满了不深不浅的血口子,虽不致命,却能使他寸步难移。
正当陆晔准备收剑入鞘时,那阿虎却拼足了最后的气力愤然一搏,然而抄着大刀的他刚一抬脚,却被什么忽然绊了一跤——巨大的躯体硬生生地倒下后,手上的刀刃也顺势刺入了阿虎的颈间,几乎将他的头颅生生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