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没出声,但听了这话的脸色并不好看。常永贵虽猜不透圣心,但大抵自己这句话在圣上面前也不讨喜,便没接着再问。
“困成这样?”他俯视着绣玥道。
绣玥没回,直接向他伸开双手,模样乖得不得了。
见到她这副样子,心都化了,还能生什么气。
在去西偏殿的路上,常永贵在后头小心跟着,他到了(liao)也没看明白,皇上最后脸上那表情,到底是高兴啊,还是不高兴啊?
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兰贵人在逊嫔的寝殿里整个人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好像僵住了一样。
皇上的圣驾已经去了西偏殿许久,正殿的后寝殿里又只剩下逊嫔、李官女子她们三个人,还有零星一两个宫人在空荡荡的殿里站着。
李氏瞧兰贵人的脸色吓人,她没敢回西偏殿,皇上在西偏殿,她心里胆怯,觉得自己不方便回去。
从一开始就明知自己没希望的,即便是有些酸酸的感觉在心头,羡慕,孤寂,稍稍压下去也就不难受了。
“娘娘,奴婢……奴婢能不能在娘娘您这借宿一晚……”
按常理,李官女子这个请求应该跟兰贵人提才不会失了规矩。但兰贵人此刻的状态不寻常到骇人,她真不敢跟兰贵人开口,且逊嫔娘娘也比别的宫殿主位通情达理多了,即便不允,也断然不会跟她计较。
逊嫔明白兰贵人的性子,她对李氏点点头:“你就在寝殿的次间凑合一宿罢。”
“谢娘娘。”李氏感激地道了谢,又不敢越过兰贵人,小心地朝她道:“兰贵人,您也早些回东偏殿歇息罢。”
兰贵人听到话音,突然回过了神,向逊嫔娘娘道:“对了!西偏殿阴暗潮湿!皇上的龙体怎能歇在西偏殿呢!娘娘,这不成啊!”
“你去说?”逊嫔斥她道,“你若觉得不妥,你现在去西偏殿,去跟皇上提议!没人拦着你!”
兰贵人顿了顿,她自然是没这个胆量去说的,她当然是指望逊嫔这个主位去说啊,要不然要她这个主位有什么用?
兰贵人呐呐了一句:“嫔妾身份低微,皇上面前哪轮得到嫔妾说一字半句……”
“轮到轮不到,也没耽误你少说一句话,得了,本宫乏了,你回罢,李官女子留在本宫这歇息。”
兰贵人碰了个钉子,出了正殿,朝着西偏殿那边看了好久,才转回身。
都偏心,都偏心这个贱人!
颙琰走进西偏殿的门,还是他上回来时的那几盆绿植,生命力旺盛地在花盆里长着,全都没有一朵花瓣,妖里妖气的,都是他讨厌的物种。
罗汉床炕桌上的茶杯还余半杯茶水,颙琰嫌弃地一一扫过,是上次奉与他,苦得他差点吐出来的苦水,这房间里的味道竟都如此地熟悉讨厌,和她身上沾染的味道一模一样,半分香甜之气都无,混合着植物被太阳晒过的味道。
简直是不入流,他心底想着,这样一个世俗女子,自己怎么竟还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念头冒出来,简直是荒谬。
进到偏殿里屋的稍间,绣玥被放到床榻上。她一沾着床,像鱼一样滑进了被子里,盖住了大半个身子。
常永贵跟在后面,看着这西偏殿的配置和皇上的脸色,他趋步上前,小心着道:“皇上,您真要歇在这里……”
颙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常永贵便躬身“嗻”一声,向门口伺候的小练子打了个眼色,小练子便带着几个御前伺候的太监上来一齐给皇上更衣。
季节交替的时候,这房间里更加阴暗潮湿,常永贵一边暗暗心疼着皇上的龙体,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呀。
颙琰换了寝衣,即刻便觉得房间内冷了。他余光瞥过,常永贵即刻躬着身子带奴才们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合上门在外守着。
这被子也是,不知道填充的什么东西,身下的褥子也是,翻身还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想起在养心殿就寝的时候,她就偏要枕着填满甜荞麦壳、苦荞麦壳的枕头,来回翻动也是这样窸窸窣窣的声音。
躺上去,枕着动了一下,延禧宫果然不出意外,也是这样的枕头。
绣玥朦朦胧胧间,似乎觉察出身侧有人,自己的床榻上怎会有人?她神志不清着,防着不测,还是硬撑着睁开眼睛瞧了瞧。
颙琰白了她一眼,“看什么?睡你的觉!”
是皇上啊。她松了口气,皇上怎么在这来着?她好像回想不起来了。
管他呢。
绣玥翻了个身,将手搭在他的腰间,头靠着他右肩,很快睡着了。
皇上瞧瞧向自己贴过来的人儿,又看看落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他轻轻伸出手,将人揽着她紧了些,心里平衡了许多,这才跟着心甘情愿地入了梦乡。
早上,外间来来回回的走动声,让绣玥不适地转醒。这西偏殿怎么无端多出了这许多宫人。
她张开眼,揉揉额头,才发现皇上睡在外侧。
皇上昨夜驾临了延禧宫,她陪着说话,后来怎么来的西偏殿,她全然没印象了。
颙琰这时候轻轻翻过身,朝向里侧,闭目道:“醒了。”
“是,皇上。”绣玥应了声,又道:“这西偏殿阴冷潮湿,皇上歇在这里,小心受了潮气啊。”
“都是嫔妾的错,嫔妾原想着去给皇上请安呢,却不曾想皇上先来一步。”
颙琰哼了一声,没睁开眼睛。她这糊弄人的话,谁信。
绣玥虽然是随口敷衍的,却没想到皇上会这么快就杀到延禧宫来,她瞧着皇上还在闭目养神的样子,想想,凑上前去,试着一点一点小口咬着他的下唇。
皇上的身子猝不及防地动了一下,他张开眼睛,有些无法适应般地瞧着绣玥,等到她收了口,他才舍得说话:“朕觉得,你好像对朕热情了许多。”</p>
第109章
当他舍弃了所有,为她挡住那一场浩劫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心底全然接受了他。
即便这是一场艰难的,不对等的感情,他在那一刻肯为她付出性命,关在延禧宫煎熬的这些担忧他的夜晚,绣玥也已经下定了决心,她也应该为皇上全然地付出一次才是。不再带着任何顾虑,全心全意。
只是这样的话,她当然不会说出口,绣玥眨眨眼睛,“皇上是嫔妾的夫君,嫔妾对皇上热情,不是应该的么。”
“那倒是,”皇上的脸色还是有点别扭,“算你识趣,懂得讨朕的欢心,朕也不会亏待你。”
“那朕……晚上还来你这里。”
“还要来呀。”绣玥小声嘟囔了一声。
眼见着皇上要动怒,她忙笑了一声:“皇上来,嫔妾喜不自胜!只是——”她用下巴抵在他的前胸上,有点发愁:“近来宫中这样多的流言蜚语,还闹出了钦安殿那一晚的事,那一晚险之又险,皇上您还是少来延禧宫看嫔妾罢。近来嫔妾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这个你不必操心。钦安殿之事,朕心中有数。”
“说来这件事倒也并非是全无益处,如今有諴妃作保,消除了你身上的不祥煞气,自然封住了六宫悠悠之口。朕当日会答应皇后和諴妃在钦安殿做法事,也是看中了这一点。”
“只要不能在不祥这件事上再做文章,旁的指证多是空穴来风,算不得数。唯独那封信和银子……”
那封信和银子,是实实在在被皇后和諴妃拿住了证据。
“罢了。”他叹口气,“朕都为你费心转圜就是。你自不必担心。”
绣玥听到这,倒是很意外,从头到尾,他连半分也没有疑心过自己?
“皇上就这样信嫔妾,相信嫔妾与您手上的伤口无关,相信嫔妾从头到尾,还有那一晚救驾没有任何的可疑之处?”
听到后宫中的那些流言和找到的罪证,连她都几乎快相信了……
颙琰不想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他转过脸,目光落在上方垂下的帷帐:“朕也不知道。只是朕若不去相信你,就会很痛苦。”是他的心,下意识想去相信她罢……
“皇上……”
绣玥沉下目光,道了句:“皇上等嫔妾一会儿。”
说着,她便下了床,在稍间里面的柜子中翻找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拿着一封信和一杯水。
“这是何物?”他问道。
“回皇上,这一封是嫔妾与杨府往来的家书。皇上看看。”
颙琰拿过来瞧了瞧,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唯一特别的,就是右下角刻了一个弧形的记号。
绣玥道:“皇上恕罪,嫔妾私下寄到府中的家书,大多经过太监之手传递出宫,为防着不测,被人掉包或者别有居心,书信的下角皆刻了暗号。从初一到十五,每张略有不同。”
“陷害嫔妾的这个人,嫔妾很佩服她。此人在宫中不但可以只手遮天,而且心思缜密,她可以从出宫太监的手上,中途拿到嫔妾每一封送出宫的书信,并且轻易识破了嫔妾书信中的暗号,伪造的那一张信件,除了笔迹,与送出宫的日期完全相符。嫔妾无从辩驳。”
皇上听到这,白了她一眼,“既然是死局,那还说个什么。”
绣玥狡诈地对他笑了笑,“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所谓的局中局,计中计,她们会玩,嫔妾也不见得落于人后。”
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嫔妾给额娘的书信中,表面右下角的记号,随着日期变化而不同,其实不过是欲盖弥彰之法。”
她将碗里的清水慢慢滴于记号之上,转瞬之间,那记号遇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到这,颙琰才看出了一点意思。
绣玥笑笑:“皇上若不信,嫔妾柜中还有几十封旧书信,每一封上面的标记,遇水都会消去一炷香的时辰,一炷香之后,才会重新显于纸上。”
她的笑止住,皱眉道:“皇上为何这样看着嫔妾?”
颙琰哼了一声,“想害你还真不容易啊。”
陈德行刺的那一晚就可以看得出来,别看平时那副嘻嘻哈哈的德行,年纪这么小,且精着呢。
绣玥的眉头越皱越深,所以她才一直不想把书信拿出来,一来偷送书信出宫也是过错,二来又引得揣测连连。
不用说,皇上定然又想到了陈德行刺的那一晚。
颙琰看着她耷拉下去的脸色,“罢了,你虽然心思多,但朕知道你从来不将这些心思用在害人身上,反而每一次殚精竭虑,都是为了救朕。
后宫的嫔妃中,有聪明的,有愚笨的,到最后关头,肯不计性命前来救朕的,还是你。”
“只有你一个。她们的心思都不知道用在了什么地方,朕还苛责你什么。”
这样的说法未免有些凄凉,绣玥听着有点不舒服,她躺到皇上身边,“皇上别这样说,其实后宫里想要救皇上的,必定不会只有嫔妾一个。那个时候,皇后娘娘一人要独力撑着大局,逊嫔娘娘身染重病,李官女子身份卑微,淳嫔娘娘有心无力,还有很多人她们的心里一定也想着为皇上奋不顾身,拼尽一切的,只是嫔妾有幸办到了而已。”
皇上冷笑一声,“她们都有她们的难处,算计、顾忌!性命、族人,地位哪一个不是牵挂拖累?难道你就没有难处?”
他说着,看向绣玥温柔了许多:“为何只有你这么傻,总是你舍下一切来救朕?”
当她走近房间的那一刻,他躺在床上装作昏迷,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以至于当夜他便失控了,所有的情绪在她来到的一瞬间迸发,那样不合情境的时间地点,还强迫临幸了她。
大约是被他弄惨了,第二天清晨人便寻了个由头逃出了养心殿,害他这几日萦绕在心头的炙热感情无处宣泄,一连几日将后宫的求见拒之门外,一心惦记着追到了延禧宫这儿。
“朕记得,你那一晚,叫了朕的名字。”
当时他听到‘颙琰’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幻听了,平时装作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模样,竟然敢这样大胆地直呼帝王名讳。
绣玥立刻慌了,“我……嫔妾是……”那种情况,都快要伤心死了,谁知道他是装的呀?
她正飞快在脑中想着编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却听耳旁传过来句:“想叫就叫罢,以后没旁人的时候。”
***
摆驾回去养心殿,皇上在养心门外便看见了皇后仪驾,他作视而不见,径自入了前殿暖阁。
“皇上,”还是常永贵忍不住说了句:“自您康复的消息传出来后,皇后娘娘一连在这候了七天了,奴才不怕别的,您再不见皇后娘娘,恐怕前朝后宫,会传出不好的谣言哪。”
“奴才多嘴,奴才有罪!还望皇上您三思啊。”
“朕知道了。”
颙琰坐到罗汉床上,这些天他无心理会皇后,一来是心思都在延禧宫那顾不上,二来他也不想见皇后。
但从前的事,终归也要有个了结。否则总是要生出些事端来。
“宣皇后进来罢。”
“是。”
殿外的春风刺骨,皇后步入暖阁,还觉得身上透着股冷意。这养心殿的暖阁,从何时起,没那么暖了。
从皇上那一晚在钦安殿负伤,到后来她屡次求见,屡屡被拒之门外,她的心就开始觉着冰冷。
十载夫妻情重,何至生分到今日的地步。
暖阁内,皇上的侧脸亦是冷的。
皇后屈身,低眸道:“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起来罢。”他没有看她。
“皇上,您的伤可好些了吗。”
皇后起身,向前走近了两步,“那一晚皇上受了伤,臣妾惶惶不可终日,后来又听闻皇上的伤口恶化,竟还有人在宫中借机散布疫情,臣妾今日见到皇上安然无恙,臣妾,”皇后有点哽咽,“臣妾总算不怕了。”
“皇后。”见面三分情,皇后一片肺腑之言,他毕竟做不到铁石心肠,“皇后有心了,朕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