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他已经放下心来,虽然他演技也不太好,不过何玉兰的更差,早饭时还算镇定的她,到了午饭便浑身不自在一样,就连这几天例行的“爱的关怀”都不做了。
说到这爱的关怀,裴晓冬就已经是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这几天他一和奶奶到家,何玉兰的关心就过来了,她看着他,眼神全写满了“温柔”,然后又是想摸头,又是想抱他的,甚至还想着给他喂饭。
裴晓冬暗暗旁敲侧击了一番,装作不经意地问过几件小时候村里发生的大事,何玉兰虽然顿了顿,思索一番,不过还是都回答了出来,这要裴晓冬心里一沉,他大概猜到,何玉兰许是和他有了类似的巧遇。
可他并不想接受这份“补偿”,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在知道妈妈“跑走”的时候,每天蹲在村口,甚至偷偷地想要上镇里去学小蝌蚪找妈妈;也忘不了,自己在知道妈妈是为了别的男人离开这个家时受到的冲击,还有在上学时,同学之间流传的有关于他的种种令人难堪的流言蜚语……
心里的伤害一旦造成,哪怕表面愈合,可深处却依旧随时会被撕裂。
裴晓冬从来没想过要“绑”住妈妈,他甚至试图去理解过一切的发生,是的,一对夫妻如果在一起不合适,的确应当分开,爸爸身为军人,这份职责,也确实要他不得不长期驻守在外,和家里聚少离多,没能做到身为丈夫、大家长的责任。
可是——难道一开始妈妈不知道爸爸是军人吗?虽说曾经爸妈年代的包办婚姻多,可两人也是相看过的,若是真看不上眼,依着妈妈在何家受宠的样子,难道推脱不掉吗?再者,爸爸和妈妈在一起的那么多年之中,妈妈就不能提出要分开吗?裴晓冬也知道,提离婚妈妈肯定会受到不少的指责,可这总比偷偷地出轨好吧?
他是亲眼见证一切发生的人,也算是当事人之一,裴晓冬是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奶奶、爸爸对她的好,也依仗着这份好,在家里肆意横行,那时就连他,每天不也努力着想要讨得母亲的一个笑脸吗?
到了最后,妈妈不但是毅然选择离开,不顾之后会发生的诸多波澜,还带走了爸爸多年的津贴,甚至顺道偷了外公、外婆家的钱财,到最后,她让身处漩涡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受到了最深刻的伤害。
得到重活一世的机会,裴晓冬想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阻断这一切,哪怕发现妈妈也有可能是同样重生的人,这样的想法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他没办法骗自己,坦然地接受这份补偿,然后笑盈盈地说,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一家人一块携手接受美好的明天,那曾经的伤害呢?他身为人子,做不到报复,可他决不允许这份莫名其妙的弥补实现。
不是什么错都可以被原谅的。
起码妈妈做的这些,他永远也做不到原谅。
……
到了该上工的点,何玉兰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她送着裴妈妈和裴晓冬一直到了门口,手上还时不时擦着汗,声音又是疲惫又是愧疚:“妈,我今天还是不太舒服,等过两天,我好点了一定和你们一起去上工。”
“不舒服就好好休息。”裴妈妈倒是乐呵呵地,在她看来,儿媳妇最近几天已经改进了许多,变好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咱们家也不缺那点工分,还有闹春的津贴在那,你记得每回去集市那多买点粮回来存着就行!你快去躺一会,我和晓冬去上工了!”
说到裴闹春的津贴,何玉兰便下意识地心一紧,不过又很快放松下来,毕竟这问题马上就能解决,她扶着额头:“好,妈,那我就先进去了。”她一边说,一边转身走进屋里,然后迅速地上床,巴在窗户前,看着裴妈妈牵着裴晓冬离开,便利落地下床,准备再等个两分钟,人不见影子了,便迅速地到约好的地方去。
可何玉兰并不知道,就在离家不远处的地方,裴晓冬正拉着奶奶停下了脚步。
“晓冬,怎么了?”裴妈妈一看孙子不往前走,忙问。
裴晓冬伸出手捂着后脑勺伤口的位置:“奶奶,我感觉头有点晕,我想要回家里躺一会,妈妈在家里,她会照顾我的。”
“头晕吗?”裴妈妈有些焦急,“还是叫你爸快回来,带你到医院去看看!成么?”
“不用,就是一点点,我到家里躺一躺,要是晚上还不舒服,再和爸爸说,奶奶你去上工吧,这儿离家近。”
“……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可以吗?”上工的点要到了,裴妈妈这是蜡烛两头烧,她看着孙子脸色还好,也稍微没那么担心了。
“可以的奶奶。”裴晓冬猛点头,表示肯定。
“……那好吧。”裴奶奶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孙子脚步稳健的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敢往上工的地方去,要不是这地方离家里确实很近,她准保要送孙子到家为止。
裴晓冬在确认奶奶看不见自己后,便脚程很快地跑了起来,他迅速地趴在了家外的小山坡上,也顾不得身上的衣服弄脏,手上还拿着把自制的小弹弓——这样的弹弓村里的孩子几乎是人手一把,用来打点小鸟、田鼠怪好用的,他这把是爸爸给他做的,虽然很少把玩,不过一直放在床头的柜子里,他昨晚特地以洗澡为借口把这把弹弓摸了出来。
果不其然,这还没趴上一会,何玉兰的身影便出现在家中大门那,她左顾右盼地,迅速地窜了出去,而裴晓冬也沿着小坡这边,不疾不徐地又是爬、又是趴的跟了起来,村里的小男孩,最喜欢玩的游戏之一,便是打仗模拟,要嘛是士兵和强盗、要嘛是八路和鬼子,纵使是不爱说话的裴晓冬,也参加过好多回,当年游戏时潜藏的各种小技巧,用来对付完全没有侦查意识的妈妈,简直是大材小用,何玉兰就连回头都没回头,很是自信地一路抛过。
很快,那目的地到了,何玉兰总算晓得要看周边一圈,然后打开那灰扑扑的木门,窜了进去,裴晓冬认得这房子,村里当年困难时死过一些年纪大的孤寡老人,村中的宅基地够用,他们走后,也没人来占着这些房子,后来便逐渐废弃,早些年孩子们还挺喜欢来这玩什么家家酒,只是这房子荒废久了,不免生出了不少蛇鼠虫蚁,有一只水蛇出来,差点没咬到人,村里的家长便也不再让他们过来,毕竟按照习俗的说法,这样的蛇大仙是杀不得的。
裴晓冬嘲讽地笑笑,只觉得两人还真挺敢,冒着可能会被蛇“咬”的可能也非得要出来见面,真是为了“爱情”什么都做得到了。
这废弃的小房不大,窗户也已经半坏,裴晓冬蹲在窗户底下,能隐隐约约地听见里头的声音,只是那声音不大,要他听不清楚。
“玉兰,让你走到这也是辛苦你了。”站在屋内的许海洋很是温柔体贴,他们倒不是不知道在原来屋子的厅内说话容易被发觉,只是同样地,他们也能更轻易地发现外头的人说话,到时候要跑要躲也来得及反应,再者,他们每次见面,都选在大家上工报道的时候,这地方又偏僻,不容易被人发现。
“哪有什么辛苦的。”何玉兰已经不太想和许海洋说什么甜言蜜语了,“海洋,你钱拿来了吗?我这两天提心吊胆的,就怕咱们之间的事情露出去,影响了你!”她将影响二字的主语换成了许海洋,这也是下意识地推脱责任,表现出了她是为许海洋好的态度,以她对许海洋的了解,就怕他来一出反将一军。
“当然拿来了。”许海洋即刻开始表功,“为了你,我是特地又换班,又撒谎的,这才找人借来了这些钱。”同样有自己小心思的许海洋在借字上来了个加重音。
何玉兰忍不住伸出了手:“海洋,你快些把钱给我,我这还得回家呢,你也知道,若是我大嫂来了发现我没在,肯定又要往我爹妈那说七说八了!”她心里着急,这许海洋到现在居然还不掏钱。
“玉兰,可这些钱,我是签了借条的,那个人说我是知青,不靠谱,要求我必须再找个保证人签字,要不就不把钱借给我!”许海洋苦笑着从兜里掏出一张事先写好的借条,“他知道我这借钱情况复杂,便说只要保证人给我也写一张借条就行,你知道的,我在村里不认识什么人。”
何玉兰木着脸接过了借条,她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上头写得明明白白,是她何玉兰向许海洋借钱两千元,还标明了还款日期和借款日息。
哟呵,这还防着她一手呢?
许海洋看到何玉兰的脸色难看倒也没起疑,毕竟要是何玉兰连借条都说签就签,那恐怕就是个大傻子了,他连忙解释:“玉兰咱们不是早就说好的,一起慢慢还吗?我肯定心里头是把你放在第一位的,只是你也知道,人家借钱的人担心,咱们就是走走流程!”
何玉兰心里一股火直接烧灼起来,她哪里不晓得许海洋这副苦恼模样下头的真想法,他不就是想要钱吗?不就是怕她给不了钱吗?还得要在手里防着一手是吧?可以,真可以!
“那还是算了吧。”何玉兰扯了扯嘴角,“海洋,你更知道我的情况,我们家那口子在十里八乡名气都挺大,你这借条拿出去,我怕是什么都瞒不住了,那还不如我直接和闹春老实交代,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说出你。”
“不是!”许海洋都差点犯了结巴,“这借条,那人不会传出去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往外传?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那身羊皮底下,是什么狼心狗肺的家伙。”何玉兰的语气中带着点暗讽。
许海洋感觉膝盖上中了一箭:“真不会……那这样,我不把借条拿给他保管,我就把名字捂着给他瞅一眼?”
“他能信?”何玉兰笑了,不止是觉得许海洋好笑,更多的是觉得,当年能被这么多个拙劣谎言骗得团团转的自己好笑,“他都说了要让人担保,还能不看名字?”
“……”许海洋被问得一愣,事实上平时他糊弄起何玉兰来总是头头是道,毕竟对方看他是带着滤镜的,骗惯了,他也就这么不自觉地“松懈”了下来,连编谎话都带着点应付的腔调,这回居然一下被问倒了。
“所以,说到最后,还不是得让家里人知道。”何玉兰苦笑,“那还不如我现在就去老实交代。”
得,说到了这份上,许海洋也不敢耽搁了,他虽然听了不少回城的风声,可这不是还没真回城吗?他还得在这杏子村一亩三分地混呢,怎么敢把这名声败坏、人都得罪光了?
想到这,许海洋立刻从兜里一掏,拿出了一布袋的钱:“玉兰,两千都在这了,你等会点点。”他心痛的目光紧紧地黏在布袋之上,然后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钱落在了何玉兰的手上,辛苦骗了那么多年,一朝回到解放前,许海洋痛心疾首。
何玉兰感觉手心一沉,那一布袋的钱便到了手中,她打开一看,只瞧见满满的钱款,有零有整,她没细数,只是塞到了口袋里头,她还是相信这许海洋最起码的操守,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怎么也不会再继续骗。
“行,钱我收到了。”何玉兰把钱放到兜里,打算今天就和许海洋做个切割,不过她转念一想,还是打算再过两天,许海洋再怎么样,也是个大男人,她把钱先拿回去,稳住闹春那头,最后要走的时候,再来好好清算。
想到这,何玉兰打算要出门,可忽然有一颗石子急速地射了进来,狠狠地砸在了两人中央,房屋的地面是土制的,一下溅起了不少泥土,要屋内这二人下意识地都往旁边退了一步。
“谁!”何玉兰立刻有些紧张,仓惶地往外看,这紧要关头,怎么出来拦路虎了?许海洋也同样是小心翼翼,脚步往旁边移,做好了随时要走的动作,只是这屋子的门是单向的,没有能跑的其他地方。
刚刚才被掩上的门被一把推开,出现在门那边的是个矮小的身影,那是裴晓冬,他手上抓着弹弓和石子,表情很严肃,正看着这头:“是我。”
“晓冬,怎么是你?”何玉兰的声音都变了形,慌张地想靠近解释,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裴晓冬往后退了一步,“你听妈妈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时候她反倒挺庆幸,来的人是裴晓冬,这孩子好说服,听她的话,只要说通了应当就不会有事。
“不用解释,我都看到、也都听到了。”裴晓冬一直注意保持着和两人的距离,虽然他不觉得有人敢下手,不过还是要为自己的安全顾虑,这样的距离,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他拔腿就跑,体力不好的何玉兰和许海洋绝对追不上。
“真不是这样的。”何玉兰的声音都在抖,她只觉得天昏地暗。
裴晓冬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总之……今天的事情我都看到了,这位许知青,请你立刻把从我妈手里拿到的钱都还给她!”何玉兰刚刚充满希望地抬起头,却只见到裴晓冬接着往下说,“而妈,我希望你自己去和我爸提离婚,钱该怎么分就怎么分!”
何玉兰颓然地半坐下,她只是无力地辩解着:“我和这位许知青,真的没有什么!”
许海洋倒是反驳了:“我没有拿你妈的钱!”他才刚掏出了两千,都快要他吐血了,怎么还要,这是何玉兰心甘情愿给他的,怎么都算是赠予吧?再说,他耗费了那么多时间、青春,陪何玉兰谈情说爱的,收点工资不过分吧?
“如果你们自己不想说,那就让我来替你们说。”裴晓冬很坚定,“如果你们想我把事情,公开的和外公、外婆他们说一说,或是在村子里谈一谈,我也不介意,就是不知道到时候,许知青你还回不回得了城,妈你还能不能继续过日子下去!”
这话一出,两人同时沉默下来,对视着彼此的目光,也出现了重重仇恨。
许海洋已经开始盘算,自己花掉的那部分钱款,他之前也跟着何玉兰有些大手大脚,平日里还收买人情的,这些,若是真要追究还钱,他还真掏不出来。
“许海洋,我过两天来找你拿钱!”何玉兰已经缓过了心情,她利落地站了起来,抹了一把眼泪,恶狠狠地瞪了眼许海洋,两辈子了,她还是被他害了。
“这,这怎么是找我拿钱呢?不干我的事情!”许海洋依旧不老实,不愿意把钱全都交出来,“玉兰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些钱是你自己愿意给我的,可不是我找你要的!”
何玉兰现在哪顾得上许海洋:“总之,你爱给不给,你要是真不想的话,那就像晓冬说的那样吧,咱们把事情摊开讲,看看你到底要不要给。”
“你!”许海洋伸出手指着何玉兰,神情全写的满满震惊,“难不成你还以为交代了我,你就没有责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