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裴闹春未来人的思想,他能说出一堆大道理,也能喊出好些口号,可在面对着今天晚饭的分量,和下午周围人干活的速度,他忽然说不出口了。
集体大过天,人人都得努力,可饭都吃不饱了,还怎么为集体呢?
“如果是建成,肯定不会这么傻。”李秀芝嘟嘟囔囔,“也不知道这俩孩子和谁学的,脑袋一点不知道变通!”
裴闹春听得不耐:“建成他下过地吗?咱们俩口子出不了工的时候,还不是建设和建来辛苦。”
李秀芝被逗笑了:“这能一样吗?建来读书好,以后可是要留在县城的人,他们可不用下地就能吃商品粮,还能领好些票卷呢!”她带着些艳羡,像是工业卷这样的东西,都得先城市后农村,说是这么说,可从来没分到他们这些人手上,若是他们谁家需要,得偷摸的拿实打实的粮食、布票去换呢!“以后建成是有大出息的,我们还得指望他呢!”她说得斩钉截铁。
“他再出息我们也是跟着老大。”裴闹春还没找到足够的时间接收记忆,只得根据他了解到的部分驳斥。
李秀芝狐疑地看他:“当家的,你今天怎么了,跟着老大,还不是得看子女养老钱?”他们俩夫妻难道不是早就达成了共识,以后还是得靠老三。
他们村中父母养老说的“跟”,也就是指的和谁住,可这养老钱是子女均摊,有出息的,一般会多出些,她这想法根深蒂固了,大儿子和二儿子一看就是种地的命,以后孩子但凡多生几个,那钱都紧巴,不掏他们的钱就不错了,只一个三儿子若是能留在城里,条件好,没负担,倒是能多多照顾他们。
裴闹春一僵,摆了摆手:“我去找建设说说话。”他可不敢再多说了,生怕破坏了人设,还好原身平时虽然不爱说话,可和妻子偶尔还是会私下交流,遇到事情,说得尤其多。
“行,你去找他好好说说,叫他那死脑筋开一开。”李秀芝拿着碗筷也往后院去,桌上也只剩下两口子的碗,这年头没油水,洗碗也挺快。
“嗯。”裴闹春背着手,往屋子里走,这院子是原身父亲还在的时候起的,这几年来没修过,统共只有三间房并一个破旧的仓库,仓库里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包括舍不得丢的一些旧家具。
而这三间房的分配方式,也是李秀芝定下的,如她一贯的行事一般,将不公平贯彻到了极点。
先头原身母亲还在的时候,对方独自占着一间,裴闹春同妻子一间,还有一间是早些年未出嫁的原身妹妹住的,等到妹妹出嫁的时候,裴建设和裴建来已经出生几年,老人觉浅,便同意让两孩子去空着的房子居住,后来老人刚去世,她的房空了几年,用来晒晒粮食、放点怕潮的东西,后来小儿子大了,越发地得了李秀芝的宠爱,李秀芝便以大儿子和二儿子住在一起习惯了为理由,将这间空房给了小儿子住。
在原身的记忆里,李秀芝后头干的事,还要更过头,她和原身本想趁着两儿子娶媳妇起新房,可恰好裴建成考上了中专,只是他考上中专的时候有些尴尬,恰逢运动时期,学校那头没打包票,他问过了老师,说毕业后不一定能有工作分配,李秀芝听了和丈夫筹谋,便把这笔原先打算建房的钱扣了下来,准备作为三儿子找工作的资金。
这房子没起,新媳妇来了怎么睡呢?李秀芝一拍脑袋,想出了主意,她将那间常年潮湿的仓库清了出来,通了通风,便作为二儿子的新房,至于大儿子,自是住在原来的房间,虽说裴建成不回来,可她坚决要保住对方的房子,这也是后来让穿越来的女主裴兰一,替父母耿耿于怀的事项之一。
……
“建设,建来。”裴闹春掀开门帘便走进了房间,一进屋,他看到的便是一片黑。
村里用的到现在还是煤油灯,家里虽然有两盏,可李秀芝从不允许孩子们浪费,通常放在堂屋那,吃过饭便将灯移到两口子房间,由她掌管,两孩子的房中没灯,才七八点的样子,已经挺暗,没事可做,早早地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爸。”裴建来一听到裴闹春的声音,便一激灵爬了起来,他赶忙把房中的窗户用木棍支起来,这年头污染还不严重,天空中繁星点点,外头的光隐隐约约的进来,起码要人能看得清东西。
裴闹春没吭声,他转了一圈,就找到一把椅子,想了想,还是坐在了床边。
“爸,怎么了?”裴建设小心翼翼地问话,忧心忡忡的神色隐没在黑暗中。
“我听你妈说,你有中意的姑娘?”
裴建设没马上回答,他低垂着脑袋,半晌才点头:“嗯,爸,我和碧芳一起长大的,她真的挺好的。”
裴闹春又问:“建来,那你呢?”
“我?”虽知道爸爸看不清自己的表情,裴建来依旧下意识抓了抓头发,笑了两声,“爸,我都听你和妈的,只要你们喜欢,我就喜欢。”
“你自己就没个想法?”
裴建来摇头:“没有,我就想着找个爸妈喜欢的媳妇,妈就开心了。”
裴闹春的手在床边点了点,心里的想法运转得很快,他开口:“我明白了,建设,我老实和你说,你妈那,确实对碧芳不太中意。”他本来想告诉自家儿子李秀芝反对的原因,可想了想又憋回了心里,哪怕在后世,这彩礼嫁妆都是个敏感问题,没必要要儿子掺和。
“妈不中意吗?”裴建设下意识站了起来,满脸仓皇,打小到大,他学会的,就是万事听妈的,不听也得听,妈如果不喜欢碧芳,那他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爸现在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想娶碧芳?”
“……”裴建设下意识沉默,在裴闹春说了李秀芝的想法后,他甚至生不出反抗的想法。
裴闹春无奈了:“你就告诉爸,你想不想!”
“我想!”被裴闹春这么一呵斥,裴建设的心里话也被憋了出来,“可是妈……”
“没什么可是的!”裴闹春算是被这小子搞无奈了,这傻小子别说叛逆了,骨头都是软的,他声音软下来,“既然你想,我就去帮你和你妈好好说一说,只是我也不能打包票。”
“真的吗?”裴建设立刻激动了起来。
“嗯。”裴闹春说完话,便打算离开,他总觉得再和这俩傻小子说话,会降低自己的智商,他还没出门,就听裴建设在后头忍不住小声说了话:“爸,辛苦你了,要是妈不同意……”
裴闹春站定,挑眉,难不成这小子忽然能立起来了?
裴建设声音低落:“要是妈不同意,就算了吧……别惹妈生气。”
这话把裴闹春惊得差点摔个踉跄,他摆手,没应话径直出了门,他心里有些迷糊,在这种高压管理下,这俩孩子是怎么养成这一颗红心向明月,坚决贯彻李秀芝为中心的原则的?
换句话说,这两口子是何德何能,才能遇到这么俩傻小子呢!
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出了屋,裴建来忍不住叹气,羡慕地看着哥哥:“哥,我真羡慕你。”他默不作声地去关了窗,躺回了自己的位置,一股一股地疲惫蜂拥而来,要他很快进入梦乡。
在梦里,他站在爸面前,对爸说他中意了一个小姑娘,爸立刻拍着胸膛,说包在他身上,他一定为他做主。
这可真好啊。
同自家兄弟背对背的裴建设这个晚上同样做了个美梦,他梦见他穿着新衣裳,牵着碧芳进了门,堂屋上的爸妈,都笑得开心。
……
李秀芝正对着煤油灯最后点火缝补着衣服,这年头买衣服靠布票,家里要办亲事,她几年前就开始攒票,衣服破了就补补,总还能穿,她看着丈夫进来,抬眼看他:“当家的,说好了吗?”
裴闹春坐在床边:“建设就中意碧芳,你去相看相看,那小姑娘要是好,你就帮建设讨了吧。”
一听这话,李秀芝气了,她将衣服重重地放在桌上,脸上全是不满意,皮笑肉不笑:“那可不是什么小姑娘,那是缝纫机!”
裴闹春刚刚已经打好了腹稿:“秀芝,你说建设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李秀芝冷笑两声:“有个什么劳?他们干不得活的时候,这一家子不都是我俩撑起来的?他苦什么了?”裴建设和裴建来也是这四五年来稍微大了,才能赚整工分。
“我的意思是,建设是咱们的孩子,他不开心,我们也难受,我们也就顺他的心意一次吧。”
“你要不开心你自己不开心,我是挺开心的,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养他到现在,他咋就不顺我心意一次呢?”李秀芝回话速度很快,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她这张利嘴,在这家里无往不利,否则这家人哪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我说当家的,你平时不都和我一条心吗?你自己想想,村子里哪家是让孩子自己相看?”
“我知道这个理,可建设是咱们的孩子,我这个当爹的,看他神思不属,难得有点自己的意见,不得提一提吗?”裴闹春采用了柔情攻势,他一把抓住了妻子的手,深情地看了过去,“你说,咱们村子里,见天吵架的夫妇有多少,我和你这么好的,可少的很,我就想让建设像我一样,找个自己喜欢的姑娘。”
李秀芝被丈夫的突然袭击弄得红了脸,大脑当机了一会,她很快甩开了丈夫的手,嘴上抱怨:“和我好,以前你妈折腾我的时候,怎么就不见你说呢?俩父子一个样,都向着她。”
这就是历史遗留问题了,自古媳妇婆婆就难相处好,原身是个标准的闷葫芦,心里想法也多,虽说知道妻子受了委屈,可一头是疼爱自己的亲妈,一头是自己的妻子,他选择装傻充愣,两人的问题让两人自己解决,结果最后还牵连了孩子。
他这一以贯之的态度,后来也放在这三个孩子身上,装傻充愣久了,倒真把自己包装出了无辜的样子。
“我错了。”裴闹春叹气,“你也知道,我嘴笨不会说话。”
李秀芝虽一时受触动,但又很快找回了中心主题:“那缝纫机——”她在丈夫的目光下改了口,“行,苏碧芳,娶她要花不少钱呢!反正我没钱。”
“你说咱们能花多少钱呢?”裴闹春和她掰扯,“也就这三个孩子娶媳妇,起个房子多点,这之后能花多少?”
李秀芝对自家男人不持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的模样嗤之以鼻:“三个孩子娶媳妇,都得花钱,更别说咱们还有建成,他还要继续读书,以后要是讨个城里媳妇,那不得多留点钱?村里谁家不是这么娶媳妇?简单点就完事了,可城里姑娘不一样,可讲究了!再说这娶了媳妇就开始生孩子,里里外外都是支出,哪能少!”
一听裴建成的名字,裴闹春立刻皱眉:“给建成多花点行,过了头我不同意,我心里想了很久,这三孩子,水端不平,迟早出事!”
李秀芝乐了:“能出啥事?建成有出息,多花点能怎么的?他们俩自己不中用,我也没办法。”她掰着指头翻旧账,“我到哪都有理,读书肯定得多花点,在家里种地,花什么花?这不说笑吗?”
裴闹春在心中默默回答,可不就是因为原身和她都这么想,上辈子到了最后,就真出了大事吗?他决定启动事先准备好的B计划,先在李秀芝心里埋下个种子。
“我现在想想,我们以前错了。”裴闹春声音里忽然全是感慨,他陡然有些失落。
“哪错了?”
那煤油灯,最后点光已经熄了,两人在黑暗里对坐着说话:“你想想,建成以后万一找个城里工作,又找个城里丈人,那不得留在城里?”
“这不挺好吗?”
“好什么好!”裴闹春按着自己的腹稿说出,“我以前也觉得不错,可最近,越想越不对,他到时候天天和媳妇一起,又仰仗老丈人照顾,没准还得住到人家家里去,那不就成了倒插门了?我辛辛苦苦养个儿子,去给别人养老?我反正心里不中!”他千辛万苦,才争分夺秒地找了个空挡接收了原身的记忆,找了个能契合农村观念的理由。
“……”李秀芝沉默。
“养儿防老,我是指望他出息,可这一是希望他帮衬着点大家,二是希望能有本事,多看照着我俩,可我看这架势,不对头!”在黑暗中,听觉尤其敏感,裴闹春的声音似乎格外的响,“我看三小子现在不太对,总是想从家里扒拉钱出去,我钱扔水里还能听见个响声呢!丢他身上,就什么都没见着。”
“我前两天,天天做梦,我就梦见以后我俩老了,建设和建来记恨我们没把他们当回事,没管我们,我们就在这屋子里,你照顾我、我照顾你。”裴闹春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哑,“然后三小子在城里,住楼房,喊别人做爹,给别人端屎端尿呢!”
“他们俩敢!”李秀芝先是一怒,又有些迟疑,“你想多了,三小子聪明,有出息得很,我们对他这么好,哪能不孝顺我俩呢……”
裴闹春接过话茬:“就是太聪明了,建设建来老实说,你也知道,人笨,好使唤,我这心里头稳当,知道对这俩孩子稍微好点,他们就听话,可老三,我心里总不得劲,你说他每次从你手上拿了钱……”
“我没给他!”李秀芝忙反驳,不自在地扭了扭,她没敢承认,事实上裴建成确实从她手上拿了不少钱,有时是说要买什么主席语录,有时是说学校里要交个什么费用,她听不懂,只知道是读书的事,当然是给了。
“你说没有就没有。”裴闹春接着往下,“你想想,往日里,建设、建来有时还趁农闲采点野菜野果、下水抓点鱼给我们吃呢,可建成呢?他就没给我们带过什么,每回回家,不都说他要读书,便关到房间里不说话吗?”
“他没钱……”李秀芝回话不太肯定,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吗?建成手里肯定多少有些钱,这些年,她从三儿子那,连条头绳都没拿过,好听话倒是听了一箩筐。
“都说三岁看老,他现在不知道孝顺,以后能知道吗?我看悬了!”裴闹春自顾自地说着心里的担心,“建成他聪明,可有时候,我怎么就觉得这孩子心有点冷呢?他对我们好,到底是真的向着我们,还是嘴巴哄哄,知道我们由着他,给他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