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荞驻足,疑惑笑回:“蔡掌柜,说我什么坏话了?”
“瞧您,要说也是说您好,怎么能是坏话呢?”蔡掌柜笑呵呵地领着一位瘦瘦小小的卖花小姑娘过来了,“小姑娘,这位就是赵二姑娘,你自己同她说吧。”
小姑娘衣料中等,却不知为何面黄肌瘦的,个头看上去约莫就十一二岁的模样。
怯生生望了望赵荞后,她飞快地垂下了眼,将臂上挎着的小花篮捏得死紧,嗫嚅半晌没发出声来。
赵荞见状,并未强要她抬头,也不催她开口,反倒没形没状的就地蹲下,仰脸冲小姑娘笑:“你想在这里卖花?”
这个看起来吊儿郎当却很友好的姿势让小姑娘眼圈一红,她使劲摇了摇头,从花篮里取出小小一束海棠递给赵荞。
她握着花枝的手在发抖。
“我没有别的礼物送给您。这不值钱,我清早出城去折来的……二姑娘,新年好。”声音细细小小,颤颤的。
赵荞留意到花篮里旁的都是玉兰,唯独这一小束海棠。
不是什么名品,就城郊野地里常见的那种,但花朵都小心护得很完整。
“为什么要送我礼物?我们认识吗?”
“您不认识我,但我谢谢您。”
小姑娘退后两步,冲她鞠了一躬。
“我叫陈端,是赵淙的同窗。他说您今日要来这里会朋友。”
赵淙的同窗,姓陈的。这足够赵荞想起她是谁了。
在书院被樊家小子欺负的那个小姑娘。
赵荞鼻头微酸,双手接过她的礼物:“大周人讲这海棠是‘花中神仙’,是春神给世间的祝福。很贵重的礼物,我很喜欢,也很谢谢你。”
陈端眼中亮了亮,腼腆抿了抿唇:“叨扰了。”
说完,就低头挎着花篮要走。
“诶,你的玉兰卖给我些再走呀!”赵荞站起来,一脸无事般笑着唤住她。
陈端摇了摇头:“我自己可以卖光的,您不必……”
“小姑娘出来跑场子卖花,那必须得有两把刷子,凡事就得靠自己,我才不担心你能不能卖光呢,”赵荞爽朗笑笑,“我是想买几朵送我朋友。”
说完,指了指身旁的岁行舟。
知她好意,陈端也没说破,从花篮里取出三朵玉兰递过去:“一个铜子。谢谢惠顾,祝您和朋友万事如意。”
“我要九朵,谢谢。”赵荞笑。
陈端半垂脸庞,小声道:“送给心上人才九朵。朋友就只三朵。”
这话让旁边的岁行舟老脸一红。
“那就三朵。”赵荞讪讪从小荷囊里摸出出门前阮结香为她备的碎钱。
赵二姑娘的荷囊里哪会有铜子这种东西?
但她看出这陈家小姑娘有自己的骨气,也没非要多给,转头拿一枚银角同掌柜的换了一大把铜子。
付了一枚买花钱后,剩下那大把铜子将她的荷囊都坠沉了。
陈端挽着小花篮出馔玉楼时,脚步轻盈,似乎很开怀。
赵荞左手拿着一束海棠,右掌托着三朵玉兰,目送着她瘦小的背影渐行渐远。
“不是买来送我的吗?那你倒是给啊。”
岁行舟调侃的笑意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扭头笑呿一声,边举步往楼上的雅阁去,边顺手将玉兰放到他手上:“既行舟兄喜欢……喏,拿去簪发很好看的。”
“啧,可多谢您诚挚的建议了。”
两人一前一后说笑着拾级步上楼梯,没瞧见身后正门处刚进来的那两个客人——
是贺渊和他的表弟骆易。
*****
雅阁里,赵荞与岁行舟之间的会餐气氛可谓友好融洽。
“怎么突然想起要出京去?”岁行舟盛了汤,随口关切。
赵荞笑道:“今年打算新扩几个说书班子,提拔了一批小说书匠。年纪小,不大镇得住场子,就想说让他们出去跑江湖历练,将来才好挑大梁。”
“那倒是,你也可以顺道出去玩,一举两得,”岁行舟也笑了,“几时出发?”
“元月十六吧,我让人看过黄历,说那天宜出行。”
“十六那日各府开朝复印,朝廷行大朝会,我就没法来送你了。今日以汤代酒,预祝你一路顺风,平安归来。”
“承您吉言,顺便再祝我这趟赚个盆满钵满吧,哈哈哈。”
就这么随意笑谈着,赵荞间或问一问岁行云近来有无书信或消息,岁行舟也言简意赅答着,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放下筷子时,赵荞忽然想起一事。
“哦对了,行舟兄,你这回给行云传家书时,麻烦帮我提醒她个事儿……”
岁行舟甚少见她说话吞吞吐吐,此刻见她话说一半就面露尴尬为难,久久无下文接续,当即也猜到三分。
“在行宫时,陛下与帝君是不是问你玉龙佩的事了?”
“对。虽说陛下与帝君都不是小气的人,可你知道,有些规矩没法子的,”赵荞很抱歉地叹气,“我无爵无封没官职,就是将东西借给朋友而已,被知道了也就挨顿训斥。不过,将御赐之物外借这种事可大可小,我怕拖久了被旁人知道要借机挑茬,虽不是多大麻烦,却也能免则免吧。”
岁行云常年在北境驻守边关,无聊得很,就喜欢找各种材料随手雕东西玩儿。去年夏天岁行云给兄长来信,说花重金托人买了块团山河磨玉,怕贸然下手将材料雕废了,便想问问赵荞那里有没有这种材质的玉佩给她瞧瞧真正工匠的手艺,也好做个参考。
刚好赵荞从昭宁帝那得的玉龙佩就是团山河磨玉,又是少府匠作司的皇家工艺,正是个绝佳参考样本。
于是赵荞便将那玉佩借给了岁行云。
虽然岁行云所在的大营就在赵荞此次要去的松原郡外五十里,但那是边境上的军机重地,她也知道自己不大可能见到岁行云的。
“我明白,你是信得过行云这朋友才借给她,这么久了也一直也没开口催促过,”岁行舟向她执了谢礼,笃定承诺,“放心,待你回京时,我定将玉龙佩亲手交到你手上,绝不给你惹麻烦。”
赵荞笑着点点头:“那就有劳行舟兄费心了。”
为瞒玉龙佩的事,她还在帝君面前偷偷甩了口黑锅给贺渊呢。
不过帝君那懒怠过问琐碎事务的散仙性子,这么小的事多半过耳就忘,肯定不会再去问贺渊的。
唔,在路上时对贺渊好点,尽量不同他闹气。
且不说别的,就冲他无辜且不知情地帮自己背着这口小黑锅,都该对他好点。
*****
国子学将在元月十七复课,骆易早早从沣南过来。
骆易见贺渊伤势比年前好了许多,又听说陛下派了太医官陪贺渊出京寻访某个医家高人,过几日便要启程离京,便约出来吃饭,算是提前为他饯行。
就这么好死不死挑中馔玉楼。
就这么好死不死一进门就瞧见赵荞送花给岁行舟。
那情那景,真让人不知该说点什么。
反正表兄弟两个脸色都不太自然,沉默地跟着小二上了另一侧楼梯。
进了雅阁落座,小二先唤人来给他们上了暖胃的甜茶,又等他们点好菜,这才退出去。
待小二去传菜后,骆易不是滋味地低声道:“他送她一束海棠,她还他一捧玉兰?活像交换信物似的。诶七哥,你说,赵二姑娘为什么突然送花给别人?”
虽他一直觉得七哥和赵二姑娘不合适,但……
感觉此刻的七哥似乎面有菜青色。绿绿的。
“不知道,”贺渊冰冷的眼神仿佛能将面前那盅热乎乎的甜茶冻到结冰,“这关你什么事?”
骆易觑着他,小心又道:“那,七哥,她是不是打算不要你了?”
“不知道,”贺渊端起甜茶盅,“这又关我什么事?”
冷冷哼两声后,咕嘟咕嘟将那盅甜茶一口气闷个精光。
骆易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见七哥如此不顾进餐礼节。
他目瞪口呆片刻后,咽了咽口水:“七哥,你觉不觉得……”
“能不要一直问我回答不了的问题吗?”贺渊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骆易倏地低头避开他的目射寒江,拿起小匙搅了搅自己面前散发着热气的浓稠甜茶,小声嘟囔:“我是想问,你就那么一口气喝光了,没觉得很烫吗?”
“还好。”
贺渊站起来,转身走到半敞的窗前,负手背对着表弟,偷偷吐出喉间火烫气息。
馔玉楼的甜茶真是怪里怪气。不但烫,而且一点都不甜,颜色也不好看。
第28章
昭宁二年元月十五,宜:开市、入宅、动土、造屋;忌:入学、习艺、订盟、出行。
辰时初刻, 旦行甘露, 天是藤黄色。
京畿道口的枫杨渡码头, 粗衣短褐的人们肩挑背扛,搬着大大小小的货物在船舸与河岸之间穿梭。
不少拎着行囊包裹的旅人站岸边,与站在船艄上揽客的船主讨价还价。送亲友远行的人们离情依依, 或不舍抹泪、折柳相挽;或强颜欢笑, 絮絮叮咛。
各类小摊贩们在旁卖力吆喝着, 售卖些便宜的时令果子或便于携带、能保存多日的吃食。
这是久居镐京内城之人少见的浮生绘卷,嘈杂喧嚣,平凡粗糙,却又质朴厚重,生机勃勃。
下马车时,赶了整夜路的太医韩灵原本还鼓着满肚子“起床气”, 可看着眼前这一幕幕,心中那股从昨日下午便淤积起的郁愤不平,竟奇异地软和下去了。
他转头瞟向身旁的贺渊。
同是一夜颠簸, 贺渊仍是双目清明。
若非两个多月前在邻水时就是韩灵负责诊治贺渊伤势,他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容光焕发、器宇轩昂的这位,就是当初那个血淋淋昏迷在他面前的贺大人。
随后下来的赵荞对阮结香道:“你带着祁威去问问,有没有‘合适’的船。记住,要‘合适’,哪怕今日不能走都没关系,明白我意思吗?”
“明白。”
赵荞满意颔首, 熟门熟路地指指码头对面某处酒肆:“去吧。我们在春风酒肆等你。”
接着又对贺渊与韩灵道:“随我来。”
再无多余废话,举步就走。
到了“春风酒肆”门口,有伙计热情迎上来:“三位贵客里面请,打尖还是住店啊?”
“不好说。家人问船去了,还不知今日走不走得成呢。”赵荞神情自若地笑应。
伙计很上道地点头笑呵呵:“是,这两日问船的人眼见着就多起来了。那您几位大堂里坐,先吃点儿喝点儿,打发着时间等信儿?”
“可不就是这意思么,”赵荞和气地弯了眉眼,“劳烦捡个清静雅间给我们,我家这位……”
她随手指了指面无表情的贺渊,压低声音对伙计道,“同我闹气呢。大堂里人来人往的,是吧?”
语毕她斜眼乜过去,目光才扫到贺渊面上,就见他默默转开了头。耳廓微红。
赵荞有些讶异扬了扬眉。不愧是习武之人,说这么小声都能听到。
从昨日黄昏上马车起,贺渊就没怎么搭理过她。出行在即,她脑子里事多,一路上也没主动与他说话。
不过她倒没真打算哄他什么,就是顺口这么一说,好显得他们几个要僻静雅间的要求没那么突兀而已。
伙计恍然大悟:“懂懂懂,三位楼上请。”
*****
在春风酒肆二楼背街的雅间落座,伙计上了简单朝食后便退了出去。
虽说春风酒肆已是枫杨渡码头处最好的酒肆之一,但毕竟客人都是些往来商旅,偶尔有船工之类来打个牙祭,所供吃食自是量大、管饱为主,谈不上精细。
三人份的朝食是豆浆一桶,夹肉厚饼六个,配两份小菜。
赵荞从容拿起长柄木勺,从那比自己脸还大的小木桶里将豆浆舀进面前的绛色土碗中,接着又目不斜视地把长柄木勺递给旁座的贺渊。
韩灵再忍不住了:“我说赵二姑娘,您昨日下午急吼吼要提前出城,连夜紧赶慢赶地过来,到头来竟还要现找船?”
原本按照昭宁帝的建议,他们这一行应当在后天,也就是元月十六,趁着大朝会百官进内城时出京。如此既不引人注目,也能让他们今日能在京中过了元月十五。
可赵荞却坚持在昨日黄昏城门下钥前出京,连夜马不停蹄赶到这位于京畿道口的枫杨渡来。
韩灵以为之所以赶这么急,是事先安排好了渡船,到了这里就要走的,哪知来了才知是临时现去问船的事!
以往韩灵与她无深交,听人说起“信王府二姑娘行事狂悖任性”之类,大都只是笑笑就过,这回算头一次真正见识了。
“哪儿来的赵二姑娘?我是你大当家,带说书班子跑江湖糊口的。而你,是我家家医韩大夫,”赵荞放下碗,以指节在桌面上叩出警告的笃笃声,下巴一扭,笑睨向贺渊,“这是你二当家,赵门贺郎。懂?”
贺渊闻言,险些将才入喉的半口豆浆喷了出来。
他倏地站起身,大步走到窗前,推开窗对着外头猛咳嗽。
“二当家,你没事吧?”赵荞没戏没肺般扬声笑问,“要我帮你拍拍背顺气吗?”
窗前咳得撕心裂肺的贺渊头也没回:“……不必,多谢。”
赵荞笑嗤一声,顺手拿个饼掰成两半,神色自若地对韩灵道:“韩大夫,从昨日出城那会儿起,咱们就已经在开始做事了。”
韩灵自知方才失言,顿时尴尬解释:“抱歉。我一时还没适应身份……”
此行昭宁帝命人为他们准备了假的路引名牒,许多事自也提前交代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