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还是他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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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口头达成合作,便算是“自己人”了。酒过数巡后,气氛明显熟稔许多。
“对了,你之前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故意摆脱内卫的保护,让刺客有机可趁?”赵荞突然想起这个。
“因为我进京那日在码头瞧见了有人想杀我,”夏俨放下酒盏,轻声笑笑,“之后面圣时斗胆向帝君陛下打听了两句。”
他从苏放口中得知,京中追查这批刺客背后深藏的那名暗线人物已有数月,奈何对手藏得太深,虽彼时贺渊与秦惊蛰已大致锁定几个怀疑对象,但一时没拿到准确实证,奈何不得。
“于是我便想,既他们盯上了我,不若就拿我下个饵,早些拔除掉这个隐患,大家也好早些高枕无忧。”
不过他也知道,若他当真在京中出事,对昭宁帝来说将会是个棘手的麻烦,所以即便他亲口说是自愿,也没人会同意他走这步险棋。
于是就自作主张了。
他盘算着,对方既要借由刺杀他来给朝廷造成麻烦,若给对方太多时间做周密部署,那就更不容易抓到对方把柄,还不如他主动露出破绽,让对方在头脑发热的情况下贸然出手,如此逮对方个现行就稍容易些。
“那日多亏贺大人及时带人赶到,不然我就不会只是臂上被划一刀了。还未多谢贺大人救命之恩。”
先前一直没吭声的贺渊怒从心头起,冷冷瞪他:“若不是你特地派人通知我,我管你死活?!”
贺渊至今都没明白夏俨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那时夏俨分明就是故意甩掉了林秋霞亲自派去暗中保护的内卫,却又派人来通知他前去相救,实在古怪得紧。
不过贺渊看夏俨是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并无兴趣细究他的心思。反正如今事情已了,陈寻已经落网,当初夏俨想了些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赵荞若有所思地浅啜一口杯中酒,忽地轻笑出声。
“夏世子,你不惜以身犯险,除了想帮朝廷早些揪出那个暗桩,也是有心送谁一个人情,对吧?”
夏俨与贺渊双双愕然地望着她。
“我瞎猜的,”赵荞不以为意地挑眉笑,“若猜得不对,当我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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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赵荞完全不知前因后果,但她猜对了。
夏俨此次进京,除了为赴帝君寿宴外,另有三个私人目的:一是想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某位数年前曾在原州邺城有一面之缘的故友;二是向赵荞讨教,如何才能办一份不亏损的杂报。
第三,则是为自己多年前某次不经意的言行伤人,向当初那个被当众伤及自尊的小少年做出歉意弥补。
武德元年春,夏俨随母进京参与武德帝登基大典后,在京中又逗留了月余。
期间恰逢武德帝的妹妹,长庆公主赵宜安在府中摆春日宴。
当时长庆公主向许多勋贵世家都下了请帖,十七岁的夏俨自也随母亲赴宴。
正宴后各寻玩乐时,年轻后生们自是凑做了堆。
彼时大战初定,他们中有的出自前朝名门后裔,也有出自新崛起的功勋新贵之家,彼此间并不太熟悉,许多人算是初次相见。
玩的是“赌香挖花”,前朝贵胄之家常见的助兴游戏。
每人择一种香草,两两捉对以单株香草的重量定胜负,所持香草轻者认负,以“挖花调”现作吟唱“挖花词”。
其中有位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是临时被人拉来凑局的,不知为何对这简单的游戏也显笨拙生疏,屡屡弄错规则或曲调,闹得大家也跟着一起手忙脚乱。
彼时的夏俨尚余几分年少轻狂,毫不克制地第一个捧腹笑出声,由此引发了哄堂大笑。
那少年在众人的嘲笑中憋红了脸,一遍遍小声问,所以,到底该怎么玩?
没有人认真回答他的请教,只顾着笑。包括夏俨。
后来夏俨才知,那位少年虽也是前朝名门后裔,但他非但不懂得“赌香挖花”这种吃饱了撑的才能玩的游戏,也不懂得大多娇养的世家子们习以为常的繁缛讲究。
不是他天生木讷笨拙,而是因为他出生时正逢前朝亡国,他的家族又因故蒙难凋零,他幼时许多年里一直随家人在战火中辗转逃命,哪有机会消遣与讲究。
对长在路途与山林的少年来说,没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他的笨拙不会玩乐与不识繁缛虚礼,有什么好值得嘲笑的?
回到上阳邑后,夏俨为此很是自责了一段时日。但到底年岁轻,想写信向那少年致歉却总也抹不开面子,拖久之后,这事便渐渐被他淡忘了。
直到昭宁元年春,他独身游历至原州邺城,在酒肆中遇见一群趁着换防休整稍作玩乐的戍边将士。
“……我好交友,便过去搭桌与他们一同饮酒玩乐。玩的是他们军中常见的‘手球战阵’,”夏俨酒至半酣,带着自嘲笑意的双眸有些迷离,“那对他们是一种很简单的游戏,可我初次见识,一时没能悟透个中规则。”
如此当然屡屡出错,加之败者罚烈酒,饮多后手脑俱慢,更是笨拙到令人发嚎狂笑。
那时他忽然想起当年那个狼狈无措站在嘲笑声中的少年。
总算明白当初那个少年难堪地涨红着脸,在嘲笑声中一遍遍执拗追问“所以,到底该怎么玩”,没有拂袖而去让大家下不来台,是怎样的勇气与善意。
“我比他运气好,”夏俨心事沉沉地笑望贺渊一眼,“当我问出了‘到底该怎么玩’时,有位小将军耐心地为我做了一遍演示讲解。”
这让他明白了,当年的那个只顾傲慢大笑的夏俨,有多面目可憎。
年少轻狂时不懂得关切他人感受,没有耐心细致去体察他人说不出口的苦楚与不易,只会洋洋得意于“我会,你不会”,却始终没有耐下性子告诉别人该怎么做才是正确。
到底谁更可笑 ,一目了然。
“当时那位小将军问我,你后来向人道歉了吗?我才想起,那句道歉我已欠了很多年。”
而当初那个被嘲笑的狼狈少年,早已在时光的砥砺下,在惊人的自律上进中成就一身卓然风采,蜕变为被人交口称赞的世家子范本楷模。
姗姗来迟的歉意之词,在他面前大概只会显得轻飘飘。
所以夏俨用了更大的诚意。
他知那人正为某件差事而夙兴夜寐、身心俱疲,而他自己正好是可以帮助破局的一个契机。所以他以身涉险去做了饵。
“不管对方领不领情,我心中总算没那么歉疚了。”夏俨执盏遥对贺渊,释然轻笑。
所谓长大,便是学会面对从前那个浅薄狂妄的自己。将这份歉礼无声奉上后,他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成为一个更好的夏俨。
赵荞若有所悟地眨了眨眼,咬着筷子尖扭头笑觑贺渊。
贺渊面色沉沉,不情不愿地执盏回应夏俨的善意,却极少见地对人口出了恶言:“指甲盖大点的破事你也能记这么多年,怕不是脑子有坑。”
多半还是吃太饱,撑的。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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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随夏俨来的侍者护送他回住处后,赵荞与贺渊没有立刻离开馔玉楼,而是在二楼雅阁的栏杆前并肩而立,迎风散着一身酒气。
赵荞站没站相地以肘撑在栏杆上,斜身托腮望着贺渊:“诶,大兄弟,问你个事。”
“谁是你大兄弟?!”贺渊没好气地笑着回眸凝向她。
“凶什么凶?再凶炖了你,”赵荞哼笑一声,淡垂眼帘,“我问你啊,你们那内卫右统领孟翱是不是快要回京了?岁行舟到底有没有找到前哨营那些人?他们是不是都活着?”
赵荞向来都很聪明的。
先前夏俨说,内卫选派贺渊带人前往雁鸣山受训,她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若不是孟翱即将回京,林秋霞不可能做出这个决定。
否则接下来半年贺渊不能常在京中处理事务,林秋霞一个人忙不过来的。
说来内卫右统领孟翱护送岁行舟出京已快两月,按脚程算,是该到东境了。
岁行舟到底有没有将前哨营那些人活生生救出来,京中一点风声都无,上次赵荞去面圣时昭宁帝也半字未提,仿佛无事发生。
贺渊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含义不明地“嗯”了一声。
“嗯嗯啊啊什么意思?”赵荞急了,冲过去揪住贺渊衣襟,“到底找到没找到?人活着没啊?”
贺渊圈住她的腰肢,安抚似地轻拍她的后背,低声在她耳畔道:“活着。但陛下的意思是,此事对外不能张扬,今后所有知情者都别再提。”
前哨营是在北境的崔巍山中遭遇雪崩,醒来却是在东境某个早已荒芜废弃、不为人知的古矿道里,这事连岁行舟自己都不能全然解释清楚,天知道传出去会在普通百姓中造成何种影响。
“至于岁行舟所说的那些事是真是假,他隐瞒前哨营遇难的消息并私自行希夷巫术的过错,都不会再被追究。所以,你也不必再背着这重负,”贺渊轻声又道,“但朝廷对岁行舟另有安排,他不会再出现在京中,会直接去松原与沐霁昀汇合,做他该做的事。从今往后,你得忘记这茬,在谁面前也别提,明白吗?”
这事在京中,以及除松原郡之外的所有地方,都不宜有太大风声。
至于松原人,他们本就世代笃信“希夷神巫”,岁行舟只需带着前哨营那些人在松原出现,什么都不必解释就足够完成使命。
毕竟前哨营的人在松原戍边三年,松原城内认识他们的人多了去了,只要他们见到岁行舟带着这些传闻已在雪崩中遇难的人出现,口口相传下,岁行舟“神巫后裔”的身份就能坐实。
邱黄两家在松原的威望与号召力本就崛起于“希夷神巫族”被吐谷契灭族后。
说难听些,对松原人来说,对邱黄两家的追随,是因“神巫族”已无人,松原人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将邱黄两家做为替代的信仰寄托。
如今岁行舟带着前哨营的人回去,以此“神迹”坐实神巫族后裔身份,那就没邱黄两家什么事了,松原之乱即可彻底平定。
前哨营的人活着,松原危局可解,对昭宁帝及镐京朝廷来说,有这个结果就足够。
别的事,不必再谈,以防节外生枝又起波澜。
赵荞明白个中利害,愣愣点头,好半晌才艰难挤出:“两千个,都活着?”
“嗯,除了……”贺渊不忍将这句话说完,只是紧紧拥住她,似在予她勇气与力量。
赵荞将额角抵在他肩头,缓缓闭目,遮住眼中湿润。
她的朋友岁行云,是真的回不来了。
这个结局,岁行云拿着点兵帖出京那年就提前知会过她了。不该觉得意外的。
“阿荞,别哭。”贺渊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像哄小孩儿那样,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后背。
“我没哭。那年她走时就说过,此身许国,死哪儿埋哪儿,”赵荞在他衣襟前蹭了蹭,“我答应过她,假若听到她阵亡殉国的消息,只烈酒遥祭,绝不会哭哭啼啼给她丢脸。”
“嗯。”
静静相拥良久后,赵荞吸了吸鼻子,抬起脸来:“那些人是怎么被找到的?之后岁行舟在松原又是如何个活法?还有,你能不能帮我给岁行舟去个信,问问他,行云究竟被送去了哪里?”
看出她是在强颜欢笑,贺渊心中揪得生疼,有意逗她开怀,便扬起一抹坏笑。
“你的问题和要求太多。若你肯将先前那张‘穿红裙’的欠条还我,那我才告诉你。”
唔,单层正红叠山绫,还是“轻、薄、透、亮“的那种,说实话,不太适合他。过分羞耻。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怎不将那张‘两次嘤嘤嘤’的欠条先还我?”她红着眼,瓮声软软,带着一点点笑。
“因为我有消息可以跟你交换啊,”贺渊挑眉,理直气壮,“换不换?你将那欠条还我,你想知道的事我都告诉你,再帮你给岁行舟写信。看,这笔生意还是你赚了。”
他不愿她沉湎与不能向人言说的悲痛,所以故意同她笑闹。她都明白的。
赵荞抬起下巴,噙着点点泪光的红眼嗔向他。
贺渊不肯还她“两次‘娇柔婉转嘤嘤嘤’”的欠条,她也不肯还“穿正红单层叠山绫裙子一次”的字据,未免无谓僵持,只能另辟蹊径了。
“这样吧,若你肯将孟翱这两个月从东境传回来的所有消息偷偷告诉我,再帮我写信给岁行舟问清楚行云的去向,那等月底到雁鸣山集训时,我就以权谋私,安排你单独住在我的官舍隔壁。我这可是吐血让利了,你走过路过别错过。”
要说谈生意,还是赵大当家会谈,上来就甩出能给对手造成最大诱惑的“优惠让利”,区区赵门贺郎,哪里招架得住?
某些不可描述的绮丽画面掠过脑海,贺渊尾椎骨处猝不及防蹿起一股甜软酥麻,直冲天灵盖。
他急急闭眼,被火烫似地霎时松开怀抱退远半步,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同时不自知地咽了咽口水。
“……成交。”
第89章
昭宁帝下令所有知情者对岁行舟的事封口,除了担心在百姓中造成什么奇怪影响之外, 还有个原因, 就是岁行舟抵达东境后发生的事颇为一言难尽。
贺渊将自己所知道的内情一一转述给赵荞。
“岁行舟出京前你也见过, 看上去精神就不是太好。据孟翱的传书中说,一路几乎全靠你之前派去照应他的那位鲜于大夫行针吊着命。有几次被松原派出的杀手追击时,马车颠簸剧烈, 折腾得他看上去仿佛就剩一口气。可到了东境后, 他忽然就很清醒地直指夷山方向, 并吩咐所有随行兵卒就近寻了凿石工具。”
在岁行舟的带领下,孟翱等人与半道接圣谕从临近军府赶去支援的大队人马进了东境夷山中一条早已不为人知的废弃古矿道。
那矿道纵深不知几何,又宛如迷宫。可岁行舟只寻了不到一炷香,指了个方位就让众人凿石开路。
三天后,凿出可供一人出入的石门,前哨营的人就从一个个从红光里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