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看起来很狼狈很虚弱, 可一千九百九十九个竟真的活生生。唯独没有岁行云。
这个结果原本可以佐证岁行舟那套玄妙的鬼神说辞,可偏偏获救的前哨营众人说,那条古矿道虽蜿蜒曲折如迷宫, 大方向却是从北境崔巍山直通东境夷山的。
雪崩后他们所有人都有一段时间的神识空白,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跌在常年被掩埋在雪窝下的一条废弃矿道中。
那时他们发现身后的路因垮塌而阻断,头顶石壁仅一指宽的缝隙可见天光,显然也无法往上寻求出路,只能往前走。
于是他们靠着石缝里渗下的水、苔藓、草根与蛇虫鼠蚁止渴果腹,在矿道中七拐八弯折腾了近一年,就这么一路走到了东境夷山。
这就让岁行舟关于“神迹救人”的说法变得有些立不住脚。
加之苏放又在龙图阁的古籍中查到, “出东境四百里有山曰夷,山阳出奇石曰‘火齐’。状如云母,色如紫金,有光燿。别之,则薄如蝉翼;积之,则如纱縠之重沓也。至暗则其光愈盛,如长明薪火,终夜不绝”。
同时,古籍中还提到,东境夷山曾经也有“神巫族”,后来神秘消失。
到了列国争霸时期,北境崔巍山再次出现“岁姓神巫族”,不知与东境夷山神巫族是否同源。
北境岁姓神巫一族曾多次向不同的诸侯国国君进贡“火齐珠”,并送上族中美女与各诸侯国君或诸侯公子联姻,以此与各诸侯国保持交好,
在征伐不断的大争之世下神奇地免于兵祸。
“上古时夷山属于边境蛮荒之地,在我国境之外,地势相对平坦,很容易被攻打,不如北境崔巍山那般便于生存。帝君推测,神巫族为安全起见,举族从东境夷山迁居北境松原郡附近的崔巍山。按照方位及前哨营获救时孟翱他们所见的神秘红光来推断,那应该就是上古时代神巫族开采并运送火齐珠原石的矿道。”
苏放判断,东境夷山是“岁家神巫一脉”最初的发源地。
那条矿道大约是他们举族北迁时,为运送族中财富,并方便以后掩人耳目返回东境持续开采火齐珠,这才耗费人力物力将整条矿道从东往北拓通了。
北境戍边军本就是优中选优的精兵悍将,既经历过拟真绝境的残酷训练,又在真实的对敌战场上受过铁血刀兵的淬炼,生存能力与意志本就远远强于普通人,能在那种险恶逼仄的环境下支撑一年并不算多么惊世骇俗。
如此一来,他们跌入雪窝下那条废弃矿道,最终死里逃生,究竟是“神明庇护”还是“自助者天助”,又或者两者兼有,这就成了谁也不敢下定论的千古谜团。
*****
“难怪陛下让知情者全都封口,”赵荞喃喃叹息,“若拿到台面上来让大家判断岁行舟所言真假,还有他的功过对错,朝中一定是有人信他,有人不信,还有人半信半疑。到时谁也说不服谁,乱成一锅粥,陛下拿着只会更烫手。”
对昭宁帝来说,直接将这件事强势按下不谈,就当岁行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飞天玄黄的事,直接告诉朝中百官,他就是被朝廷假造“希夷神巫后裔”身份送到松原去助沐霁昀平定松原民心的,这是最简单省事的处置之法。
贺渊点点头:“对。所以陛下已下令让岁行舟与前哨营一行直接从东境赶往松原。前哨营的人交由沐霁昀重组建制,同时任命岁行舟为松原郡府大神官,无实权,不涉具体军政事务,只管当地祭祀与为民祈福诸事,俸禄与松原郡守陶鹤林等同。”
神武大将军府与兵部已做好相应沟通,对外宣布前哨营在遭遇雪崩后跌入废弃矿道,意外活了下来,并凭借训练有素的绝境生存能力与意志坚持到获救。
至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岁行云,则按“战后失踪将士”记录在案。
朝廷于台面上给出一个在世人看来勉强合理的说法,能免去很多麻烦。
至于民间议论或传言,那种事无法避免,只要朝廷没有在官文、卷宗记录上做出任何确认,那传言就只能是传言。
古往今来这种让世人雾里看花的奇谈怪论、千古之谜可多了去了,时间久了就没人当真的。
“这样也算皆大欢喜。大神官岁行舟在松原能得民众拥戴与尊敬,朝廷也不会薄待他,行云就能少一桩牵挂。”赵荞抬手按住衣领遮蔽下的锁骨处。那里挂着岁行云送给她的芙蓉石小狐狸坠子。
她还是相信岁行舟说的,岁行云被送去了另外一段时光里,好好地活着。
*****
七月廿八,各地军府选派来京受训火器使用的将官们,会同执金吾名下北军五人、金云内卫五人,总共六十三人在雁鸣山正式集结,预计为期半年的训练正式开始。
为不影响武科讲堂学子们日常行课,督学特地将后山湖畔的备用演武场划为火器训练专用,学子们只能在典正官的安排下才能前往观摩,不得莽撞私闯,这也保证了学子们的安全。
受训将官们都是各军府精挑细选出来的,其中不少人都有亲身征战的经历,气势就与寻常武卒大不相同。
面对这些人,慕映琸在气势上实在无力弹压,吼了快半个时辰的“列阵”口令,只有北军五人与内卫五人依令站好,其余人根本不理他,三五成群围在一起说说笑笑。
就在慕映琸即将崩溃时,一袭玄色束袖武袍的赵荞总算出现了。
他如见救星,奔到赵荞面前,吼到微微嘶哑的嗓音里满是委屈和无助:“他们故意不听令的。这是军中惯例,下马威。”
行伍多年之人向来慕强,初初集结在年轻又无功勋资历的新任主将或上官麾下时,总会用类似的试探挑衅来暗暗评估对方是否够资格带领自己。
这算军中一个说不上好坏的风气,是年轻将官新上任时必须面对的第一仗。
年轻,又无功勋资历,这两样,赵荞与慕映琸都占全了,今日这场面是注定会来的。
“你要不要让贺大人出面,帮忙震慑一二?”慕映琸小心翼翼地建议。
赵荞回头对身后几名抬着箱子的杂役官挥挥手,示意他们跟过来。
又对慕映琸笑“呿”一声,边走边道:“若借贺渊的势,是能暂时控制眼前局面,可之后的日子里,这些人对我俩就彻底不服了。”
慕映琸吼了这半天,贺渊就在他跟前站着却一直袖手旁观,只是约束了自己的四名下属,并未帮忙对其他人发出列队号令,也就是因为明白这个忙他帮不得。
这场立威之仗只能她与慕映琸两人自己打,绝不能借助任何第三人的帮忙。
赵荞走到乱哄哄的人群面前,目光扫过那些故意无视她,仍旧围在一起磕闲牙的家伙们。
她笑了笑,回头对慕映琸道:“开箱子,取两只水连珠出来。”
“做什么?”慕映琸瞪大双眼,惶惶然压着嗓道,“你不会想把不听号令全都就地解决了吧?”
若是这样,那也太疯狂了,他可不敢配合。
这六十三人个个都有凭军功得来的御赐青玉剑或嘉勉金令,而且其中还有不少是中高阶武官武将,便是皇帝陛下要咔嚓他们也得斟酌再三啊!
“我还没膨胀到那地步,”赵荞白了他一眼,“不打人,打鸟而已。”
慕映琸恍然大悟,笑着掀开杂役官们带来的一个箱子,取出两支水连珠,将其中一支凌空扔赵荞。
那些人还在叽哩哇啦地大声闲聊,根本没有收敛的意思。
赵荞也不搭理他们,接过慕映琸扔来的那支水连珠,认真检查了弹匣中的铜弹后,歪头对慕映琸轻眨眼尾。
“一人三发,谁走空就罚谁晚上不许吃饭。”
“好咧。”慕映琸笑眯了眼。
*****
先后砰砰砰六声响后,满场寂静。
方才还旁若无人大声聊天的所有人全都瞪眼看着从天而降的六只血淋淋鸟尸。
赵荞将水连珠扔回箱子里,走到其中一只鸟尸前蹲下,做痛心抹泪状:“慕映琸你看看你瞄的什么玩意儿?两弹中一鸟,都打成漏斗了这还怎么吃?!”
慕映琸瞠目结舌,讷讷道:“你先也没说打下来是要吃的啊……”
“算了,好歹还有五只能吃的,”赵荞站起来,对一旁呆若木鸡的杂役官们招招手,“快快快,拿去收拾收拾烤一烤,现烤现吃。”
慕映琸瞟了一眼愣住的将官们:“不、不是先让各位将军与大人们列阵么?”
“他们都不急,你急什么?”赵荞目光扫过众人,冷冷笑道,“一堆领兵带属的武官武将,就列阵这点芝麻小事,半个时辰了都没完成,丢脸的又不是你我。”
她的声音并不大,可在此刻寂静的演武场上格外清晰,如一记耳光响亮扇过几十个人的面颊。
这次不必慕映琸再撕心裂肺吼出列阵的号令,他们安静无声地迅速靠拢,不用谁指挥调度,自行按照身量由低到高排列齐整。
都是真刀真枪杀过敌的,一列阵完毕,慕映琸就觉有杀伐血气扑面而来,总共才过半百的人数,那无声凛凛的气势却雄浑如千军万马。
让人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慕映琸有些忐忑偏头看看赵荞,却没有看到想象中同病相怜的紧张。
赵荞肩扛水连珠在阵列前方来回踱步,一一审视过面前这些身量魁伟的将官。
“诸位都是领军带属之人,理当比我更懂什么叫令行禁止。不管你们心里服不服,我既蒙神武大将军指派,领圣谕前来带领各位受训,那么在这里我最大。别同我讲你的军衔官阶,也不谈过往功勋荣耀。我是教头,你们是受训生员,我怎么教,你们怎么做。别做精做怪给彼此找不痛快,说不得不需半年就能学成,到时早些各回各家,皆大欢喜。有意见么?”
她根本没等人回答,自顾自又道:“有意见就憋着吧。我就随口问问,别当真。列阵时不要随意开口说话,这是军纪,你们比我懂。你们代表各自军府来的,言行举止都算自家军府的脸面,自己注意着些。谁不懂规矩谁家军府就是大孙子。”
阵列中有几人才张了张嘴,捣乱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她这撂地浑话给噎了回去。慕映琸眼尖看到这一幕,当下没忍住,闷笑出声。
行伍之人从来都很爱惜团誉,谁也不想连累自家军府成了“大孙子”,全都老实许多。
赵荞满意颔首,露出了随和的笑脸:“说来我无官无职,你们唤我什么好像都不合适。唤‘赵二姑娘’显得我很好欺负,唤‘总教头’又显得我不亲切。我前思后想,总觉大家也不必过于拘束,唤我赵大当家就行。”
慕映琸真是替她捏把冷汗。
明明个头没人家高,气焰却嚣张得能蹿过人头顶三丈!这一堆人里可有不少领军过万人之数的高阶武官武将,你大当谁的家?
“有意见吗?有意见的就吭声,”赵荞笑成狡诈狐狸眼,“谁在阵列里擅自吭声,谁家军府就是大孙子。”
阵列中的贺渊是花费了极大心力才绷住冷漠脸,没有像慕映琸当场那样笑出鹅叫声。
他家这小泼皮赵大春可从来不是吃素的,他根本没担心过她管不住这群人。
下马威?不存在的。这姑娘打小在京中就横着走,怕过谁啊。
第90章
按照军中惯例,首次见面时的“下马威”只是初步试探。
若陌生的年轻主事者无法及时弹压这种来自多数人的轻慢与刻意挑衅, 方寸大乱甚至软弱崩溃, 那将被大家判断为没有能力带领这个临时建制的团体。
赵荞带着慕映琸先以六弹击落飞鸟, 震慑住场面后迅速夺回教习者的话事权;又抓住行伍之人爱惜团誉这个命门,使他们不得不闭嘴噤声,暂时偃旗息鼓。
虽她言行中颇有几分混不吝的泼皮劲, 但手段自有章法又不失底线分寸, 未与众将官直接产生尖锐冲突, 出人意料的同时也让人刮目相看。
因这才是集结的首日,赵荞并未安排正式训练,整个上午只是让大家先相互认识,再让他们上手看看经过改良的最新式水连珠,由慕映琸对其构造与优势做简单讲解。
此时大部分人已收敛了与赵荞较劲的心思,神情专注地认真聆听慕映琸讲解。
但以遂州军府曹兴、原州军府连琼芳为首的两拨人却是“消极顽抗”的态度。他们并没有交头接耳, 在阵列中也未做出什么不妥动作,看起来仿佛对慕映琸十分配合——
实际却全都木头桩子似地戳得笔直,目视前方, 压根儿就没往他那边看。
慕映琸很快发现了这两拨人的异样。他尴尬地停下讲解,略有些不安地笑问:“曹将军、连将军,二位对我方才所言,可有什么异议或指教?”
这两位年岁都在四十往上,又是曾追随武德帝打过复国之战的将领,是以慕映琸在措辞、语气上都极尽尊重。
可他俩仿佛充耳不闻,仍旧保持方才的姿势, 连眼神都没给慕映琸一个。
被无视的慕映琸讪讪涨红了脸,有些无措地转头看向赵荞。
赵荞虽心中略略起火,却很清楚这些人是在冲她先前的话置气。
她说了“在阵列中不得擅自出声是军纪,谁吭声谁家军府就是大孙子”,所以他们就故意给她添堵,想要激怒她。
若她这时发脾气,那等于是当场自打脸,毕竟他们明面上完全没有捣乱,只是在“严守军纪”而已。
赵荞绷着脸,轻轻摇摇头,向慕映琸示意先将这两拨人晾着。
*****
为了不影响雁鸣山武科讲堂学子们的正常作息,受训将官们的午饭时间定在未时初刻。
这时学子们早已结束用餐离开了饭堂,受训将官们按所属军府各自抱团,在宽敞的饭堂里自行寻桌就坐。
贺渊与四名下属在饭堂靠墙的位置寻了空桌落座。
左卫总旗叶翎与另三名同僚打趣嘀咕:“还以为贺大人会去与赵大当家共桌呢。”
四人心照不宣地挤眉弄眼,又齐齐笑着偷觑贺渊。
贺渊以目光淡淡扫过他们的脸,语带警告:“受训期间,在其他人面前不要张扬我与她的事。”
他与赵荞是一对儿这件事在京中不算秘密。但六十几个受训者中就只内卫这四个与北军那五人是本就在京中供职的,对此事有所耳闻;其余将官则都是从各地军府来的,自是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