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缭乱——尤四姐
时间:2019-07-02 09:33:09

  皇帝心如死灰,抚抚她的头发,只这一瞬,想到了后头二十年、三十年的情景,自己大概会孤身一人直到终老了。人活于世,就是用来受苦受难的吗?如果终究要失去,倒不如从来没有尝过拥有的滋味儿。
  “你们都走吧,让朕和皇后单独呆着。”他乏累地挥了挥手,“都走,不要来烦我们。”
  太皇太后到底冷静下来,切切叮嘱:“皇帝,你是一国之君,不要忘了肩上重任。”
  皇帝沉默了下,颔首道:“皇祖母放心,朕从来不曾忘记。”
  所有人都走了,整个世界缩减成了小小的暖阁。他现在的要求一点儿也不高,即便她不醒,不能说话,只要她人在他身边,留得住躯壳,他也心满意足了。
  他摸摸她的脸,又牵过她的手,两指压在她脉搏上,感觉到突突地跳动,心里便是安定的。硬撑了那么久,到现在顺其自然,虽无可奈何,也不得不接受。他躺下来,躺在她身侧,望着帐顶喃喃说:“朕想就这样,要是你死了,装进棺材里,把朕也装进去,朕不想和你分开。朕知道,造成今天这样局面,是因为你过于担忧,你总怕家里倒了台,你就跟着失势了……朕就说你的脑子只有山核桃那么大,朕娶你又不是看中你家门第。朕是天底下最大的世家,要拼门第没人配得上朕,真不明白你在忧心什么。横竖先前太皇太后应准了你替你阿玛说情,他能踏踏实实活下去了,皇后做到这份儿,让所有人都为你徇私情,你还要怎么样?所以还是别死了,好好活着吧,和朕生儿育女。”他说着,蜷缩起来嗫嚅,“才三个月而已……才三个月,享受了朕的疼爱,还没回报朕,就敢死?”
  又是肝肠寸断的一晚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扣着她的腕子,一刻也不敢松开,即便手指头麻木没有了知觉,也不敢松开。
  他想他们下辈子也许会变成一棵树,双生的枝干虬曲纠缠,他的双腿扎根大地,双臂就用来紧紧抱住她。她是他命里的克星,自他发现自己喜欢上她那天起,他就一直患得患失,如果有下辈子,他再也不要那样了。
  养心殿里的奏折堆得像小山一样,他根本无暇理会,皇后的生命似乎走到了最后一程,她自己有这样的预感,所有人也都有这样的预感。他要陪着她,他知道回光返照是什么样的,当年皇父驾崩前,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小段时间。他那时六岁,隐约已经记得很多事了,皇父的病来得迅疾,弥留之际忽然精神大振,仿佛一夕青春重现,说了好些话,还吃了半盏燕窝。他以为皇父大安了,但多增把他带到病床前,按着他说“大阿哥,跪下,给皇父磕头”。他连磕了三个头,再直起身时,皇父的身子像轰然倒塌的山,闭上了眼就再也没有睁开过。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种可怕的,回天乏术的恐慌。
  所以嘤鸣延捱到辰时,透过眼底一道微光看向他,他觉得胸腔被严重挤压,那一刻心跳如雷,一辈子最痛苦折磨的时候莫过于这一刻,他几乎崩溃,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嘤鸣,你不要离开我。”
  她也哭,又似庆幸地说:“您当真是爱我爱到骨头缝儿里去啦……”
  这个人的不着调,到死也改不掉,皇帝居然从她的语气里品咂出了一点儿沾沾自喜的味道。但这依旧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他肝胆俱裂,说对,“朕爱你爱到骨头缝儿里,没有你,朕也活不下去。”
  公母俩就这么相对泪眼,嚎啕大哭,哭到皇后再次晕厥,皇帝也瘫坐在脚踏上,几乎奄奄一息。
  有情人要分开了,这是何等千古憾事,听者无不动容。候在暖阁外的太医们垂首叹息,这时的帝后已经不再传见他们,大约知道医也无用,大有听天由命的意思。不过职责所在,他们还是得随时候命,以备不时之需。因此这样的生离死别,后来的三天三夜他们又经历了六七回,每一回都肝肠寸断,每一回都撕心裂肺。
  直到第四天早上,周兴祖犹犹豫豫提出了一个观点,“皇后娘娘的回光返照……时间好像太长了些。”
  太医们个个如梦初醒,低头算算时间……是啊,哪有人回光返照那么多天的。皇后娘娘是伤心够了睡一觉,醒了继续伤心,伤心完了还进点儿吃的,然后继续睡……这哪是回光返照,分明是痊愈了啊!
  可是太医们不敢造次,这会儿下了断言,回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也吃罪不起。周兴祖在皇帝又一次垂头丧气出门时,堵住了皇帝的去路,垂袖道:“皇上,娘娘凤体眼下不知如何了,臣等忧心如焚,请皇上容臣等再替娘娘请一回平安脉。”
  皇帝面色黯然,“眼下这样,朕已经很满足了,能拖一日是一日吧。”
  太医们急得鼻尖上冒汗,“可是……臣等想给小阿哥请安。”
  皇帝并没有太大的触动,“朕只求保得住皇后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太医们束手无策了,最后陈鼎勋没忍住,壮起胆儿说:“不知皇上是否想过,皇后娘娘已经凤体大安了呢?”
  皇帝愣了愣,“什么?”
  既然开了头,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太医们纷纷拱手,“请皇上容臣等再为娘娘请脉。”
  这回皇帝准了,匆忙让他们进去,自己胆战心惊在一旁看着。皇后还是很羸弱的样子,一只手从被卧里伸出来,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周兴祖吮唇斟酌,斟酌再三看了陈鼎勋一眼,陈鼎勋便接上来请脉。三四个太医轮流把了一圈,最后大家达成了共识,“皇上大喜,皇后娘娘大喜。娘娘凤体康健,与往日无异,且腹中皇子长得结实,娘娘只要略恢复些体力,就能下床走动啦。”
  这下子皇帝和床上等死的皇后都惊呆了,皇帝喜出望外,“都好了么?先前不是回光返照,确实是大安了么?”
  床上的皇后神情尴尬,“死不了啊?”
  周兴祖道是,当然还是要顾全一下皇后脸面的,只道:“娘娘先前病情凶险异常是实情,但伤毒清除,加上娘娘身底儿又好,恢复起来也是神速。娘娘福大命大,如今凤体康健,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皇后显然还回不过神来,气喘吁吁道:“我说两句话便……便心慌气短,浑身也没有力气,果然……果然好了么?”
  陈鼎勋笑道:“娘娘这种症候是躺得太久的缘故,以至四肢无力,体虚胸闷。只要回头下地走两圈,提提精神,自然就会好起来的。”
  所以闹了半天,一个以为自己要死了,一个被吓得魂不附体,只差随她而去,原来都是虚惊一场?太医这回连方子都不用开,请了跪安就缓步退了出去,嘤鸣有点儿讪讪的,“我的感觉一向挺准的啊……”
  皇帝面色阴郁地看着她,可是看着看着又红了眼眶,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二五眼,狡诈成性,生死这么大的事上头也闹笑话。你给朕等着,等你好透了,看朕不整治死你!”
 
 
第118章 立春(2)
  嘤鸣提起被子, 捂住了脸, 对自己可能死不成了,感到难堪和心怀愧疚。
  她先前确实觉得自己要不成了, 一口气在胸口震荡,忽上忽下地飘摇,致使她每说一句话都要缓上一缓,生怕吐得太用力, 三魂七魄随那口气一块儿跑了。她很怕,怕自己就此要蹲在小小的牌位上, 当“先皇后”了。
  九死一生,很少有人体会过那种可怕。两天两夜间,她行走在一根细细的弦丝上, 两侧是万仞的高山, 底下是不见底的深渊。她不能停下,停下脚底就打晃,她只有不断前行, 不断保持平衡, 才能保证不会掉落下去。可那一线生途好像永远走不到彼岸,她一刻不停地循光向前,走到精疲力尽, 她想这辈子大概就要完了, 要永远困在这上不及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了。
  到这个时候,满心都是她的呆霸王,她不知有多想念他。不想爹娘家人, 不想无边富贵,单只是想他。后来天上刮了好大一阵风,把她吹落下来,她不断下降,像要砸进地心里去似的。猛地落地,四肢百骸都碎了,她气息奄奄,料想自己命不久矣,必须抓住仅剩的时间,把该交代的后事都交代了。
  在晕厥前,阿玛的生死就一直悬在她心上,没有一个做儿女的愿意父亲身首异处。如果无病无灾,她没法子向太皇太后求情,因为她是皇后,要识大体,至多在闺阁里和丈夫撒娇哀求,不能跑到慈宁宫去干涉朝政。可后来到了这个地步,都快要死的人了,便顾不得那许多了。她知道将死之人有满足愿望的特权,这个时候不说,以后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可皇帝觉得她是成心骗了他,要死要活的,完全是在捉弄他。他真的有点生气了,瞪着红红的眼,问她良心会不会痛。嘤鸣不答,过了很久才说:“一点都不痛。我问您,您是愿意虚惊一场,还是愿意……愿意我真的死了,再当一回鳏夫?”
  皇帝的脸拉得老长,自己拿手掖了掖眼睛,到底无可奈何说:“朕宁愿虚惊一场,宁愿为你白掉眼泪,也不愿意你死。”说着上来搂住她,把脸埋进她肩头柔软的细缎里,无限后怕地嗫嚅,“朕连以后怎么和你合葬都想好了,那两个昼夜,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
  嘤鸣揽着他的脊背说知道,“是我对不住您了,我也没想到,病势这么凶险,我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交代。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到黄泉路上也不能甘心啊……我怎么甘心呢,留你一个人在人世间,叫那些女人没完没了地觊觎你……”
  她是哭着说的,一点儿没有弄虚作假的成分,把自己心里的想法明明白白说了出来。真的,想到她大婚才三个月的丈夫,过上一年半载又要立别的女人当皇后,她就心如刀割,嫉妒得发狂。
  皇帝捧着她的脸说:“你死了,朕这辈子都不会再立后了,你放心吧。”
  她听了甚是欣慰,“皇后可以不册立,但牌子还是得翻的。您是皇帝,子嗣绵延很要紧,多得几个皇子,往后也好择贤,把这江山传续下去。”
  皇帝知道她又在装模作样假大度,便略作思量,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牌子朕会翻的,但一定保证不对任何女人动情,一辈子只记着你一个人。”
  她那双半开半阖略显无神的眼睛,这刻忽然睁得溜圆,惊讶地看了他半天,最后说:“你们爷们儿,真叫人信不实!”
  皇帝想得意地笑一笑,可他笑得比哭还难看,“齐嘤鸣,朕遇见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本来朕是堂堂帝王,一生严明,政绩也颇佳,以后史书上会记载朕从容自重,处变不惊。可是朕遇见你,娶了你,朕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朕跟着你一块儿糊涂,被你弄得发疯,以为你要死了,荒废朝政,流了那么多眼泪,现在人人觉得朕和你一样,是个傻子。”
  嘤鸣也有点愧疚,不过她有她的说辞,“人生短短几年,再好的夫妻也有分离的一日。咱们预先演练几遍,将来真到了这天,就无需太难过了,这样也好。”
  皇帝怨怼地看着她,“好什么?你这个糊涂虫!”骂完了又心疼,摸摸她的脑袋说,“朕再也不想经历了,将来果然寿终正寝了,咱们就一块儿死吧,谁也不用为谁难过掉眼泪。”
  她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他,然后用力抱紧他,埋在他胸口,声音传进他心房里,“享邑,你是世上最好的丈夫,如果没有遇见你,我白来人间走一回了。”
  他说不对,“你嫁了谁,谁的日子都会被你搅合得鸡飞狗跳。如果没有你,朕现在还活得一潭死水,多谢有你,朕福也享了,脸也丢了,变成了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活人。”
  嘤鸣喜欢他的直白,虽然他从来不知道拣好听的说,但绝对真诚,可以信赖。只是她又犯愁,“我这回没死成,先头求太皇太后赦免我阿玛,现在看起来像骗人的吧?老佛爷会不会以为我是装的,一气之下再把我阿玛给杀了?”
  皇帝迟疑了下,说大约不会吧,“你不死是件好事,难道她还盼你真死了不成?”
  嘤鸣点点头,“等我略有了力气,就上慈宁宫磕头去……”
  这头正说话,忽然听见门外海棠通传,说侧福晋求见。皇帝忙整了整衣冠下床,侧福晋进门就含着泪,母女俩一见面抱头痛哭,侧福晋把嘤鸣满头满脸摸了个遍,颤声说:“我的嘤儿……我的闺女,原以为你这回凶多吉少,没想到竟熬过来了,真是老天爷保佑。这会子好了,都好了,娘看你健健朗朗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了。”复使劲儿看几眼,确定自己没看错,又哭又笑揽进怀里叮嘱,“我的姑娘,你往后可千万要仔细了,别再拿那些开过锋的东西了,尤其是剪子,知道么?”
  皇帝在边上说:“朕已经下令宫中禁用棉油,往后再不会出这样的事儿了。”
  “我们娘娘有万岁爷护佑着,自然遇难成祥。”侧福晋颔首,笑着同嘤鸣说,“如今你有了身子,自己更要多加留神才好,可不敢胡天胡地的了。你出了事儿,自己躺在那里受苦不说,连累身边的人急断了肠子。你没瞧见万岁爷,为你做了多少事儿,纵是外头寻常爷们儿也不及他分毫,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将来慢慢报答万岁爷的恩典。说句掏心窝子的,头前我担心,怕你嫁进帝王家有吃不完的苦,如今我是不愁了,瞧着一切都好,一切都圆满,你要惜福才是。”
  嘤鸣道是,“我弄成这模样,奶奶这程子为我操劳了,我对不起奶奶。”
  侧福晋一嗔,“可是又犯糊涂了,我是你什么人呢,母女间还说这样的话!”复笑道,“好了,你大安,我就放心了。家里这会子都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我得赶紧回去把好消息告诉他们,这就出宫去了。”便起身向皇帝纳了个福,“奴才告退。”
  皇帝这回很有礼貌,说奶奶好走,扬声叫德禄,“预备车马,送侧福晋回府。”
  德禄道是,扬着笑脸垂袖上来引路,把侧福晋引出了坤宁宫。皇帝回身时,见嘤鸣正挣扎着撑身起来,他吃了一惊,“你又要做什么?”
  她喘了两口气说:“我母亲回去了,家里的事儿又在眼前,我这就上慈宁宫去,给老佛爷报个平安。”
  皇帝想阻拦她,可惜她并不听,叫豌豆进来给她梳头换衣裳,结结实实披好了斗篷。这回要步行过去是不成了,传了肩舆来,生平头一次出现这样的奇景,皇后在舆上坐着,皇帝在底下随舆行走。
  嘤鸣说不合规矩,“叫人看见了,成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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