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既然太皇太后给指了明路,那就照着做吧。嘤鸣说是,“万岁爷派周太医来给奴才瞧病,奴才应该叩谢天恩的。”
太皇太后扬起了声调,有些吃惊的模样,“早该谢恩才对,你竟拖到这早晚?”
嘤鸣笑得讪讪,“老佛爷,万岁爷天威凛凛,奴才有些怕来着……几回想谢恩,可万岁爷不爱搭理奴才,奴才还没开口,主子就把奴才撅回姥姥家了。”
这也是个难题,姑娘家脸皮薄,况且她又不像别人似的,有登高枝儿的心。她应付皇帝,完全是出于奴才对主子的不得不臣服,若没有这一层,怕她一辈子都不愿意敷衍皇帝。皇帝呢,尊贵已极,不愿向任何人低头,况且中间又夹着前朝的矛盾,所以对嘤鸣也是不冷不热,甚至多有挑剔。
这样的两个人,要走到一起不是件容易的事。倘或仅是挑选妃嫔,并不需要花那么多的心思,扔在后宫里头,给间屋子,管吃管喝就成了。可如今是挑继皇后,地位虽不及元后尊崇,那也是一国之母,要和皇帝称夫妻的。如今孝慧皇后新丧,朝中暗涌重重,把嘤鸣接进宫,一则是安抚薛尚章,好歹依了他的意思,抬举了他干闺女;二来呢,继后人选多有纷争不好,尘埃落定了,满朝文武也就踏实了。至于那个二五眼的纳辛,这会儿八成也伸脖儿看着,万一他闺女得了势,国丈爷可不就抖起来了么。叫他们内斗,能省皇帝好些手脚。
所以他们俩得成,太皇太后也是琢磨了好几天才下定的决心,不拘怎么,表面上能将就也可以,先生个嫡皇子出来稳固朝纲,旁的以后再说。所以太皇太后不遗余力地撮合,“咱们万岁爷面儿上看着淡淡的,其实腔子里热乎着呢。他只是不爱轻易对人示好,早前的孝慧皇后性子太刚毅,要是能像你似的,舍得下脸,愿意好声好气儿说上两句温存话,何愁夫妻不得和睦。”
嘤鸣眨巴了下眼睛,暗忖自己也没什么温存话,就是懂得夹尾巴做人,奴才长奴才短的,把自己当成人家脚下的泥。若说皇帝面冷心热,她可没看出来,太皇太后为他粉饰,嘤鸣只有连连点头,“过会子奴才就去向万岁爷谢恩,只怕主子忙军机,没那闲情儿召见奴才。”
这么一说,太皇太后也有点发愁:“皇帝是忙,平日间除了晨昏定省,我想见他也不容易。不过天下无难事么,你有心求见,这刻不见等下一刻。你是我慈宁宫的人,皇帝就是看着我的面子,也不好不叫你进门。”
嘤鸣蹲安,笑着说是,“皇上不见奴才,奴才就在宫门外头候着,见不着皇上奴才就不回来。”
太皇太后一听这个太有恒心了,孺子太可教了,把她狠夸了一通。
嘤鸣挨完了夸,瘟头瘟脑出来,松格问主子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咱们得上养心殿一趟。”
养心殿是皇上理政就寝的地方,这会儿去?不是刚见过皇上吗。
当然了,松格不敢多问,扶着主子出了慈宁门。然而迈出宫门,又是两眼茫然,这宫里殿宇都长得差不多,琉璃瓦,红宫墙,松格问:“主子您认得路吗?”
嘤鸣很为难,往西一指,“那儿是往太后寿安宫的,往东走,我记得万岁爷的乘辇是朝那个方向去的。”
那就往东走吧,一重重的夹道,走一截就有一扇随墙门。起先还向站班的太监打听路,后来干脆鬼打墙似的,彻底迷失了方向。
“主子,咱们会迷失在宫里头吧!以前隔着筒子河看,就觉得那片紫禁城真大,如今进来了,怎么有这么多长得差不多的房子呢。我觉得咱们一辈子都找不见养心殿了。”
嘤鸣说不会的,“咱们边走边瞧,再遇见人,请他给我们带个路,不愁找不着。”
于是两个人像飘荡在荒漠似的,越走越偏僻,越走越糊涂。慈宁宫往南有片大花园,过了长信门途径造办处,再往南是南天门,那儿离内务府就不远了。
看得见人来人往,嘤鸣终于不慌了,她说:“那儿太监多,咱们找个人问问。”慢慢过去,门庭若市的地界儿不设门禁,站在槛外看,斜对面挂着内务府的匾额。顺着抄手游廊往北,有一面大大的木牌,上面写着“钦工处”三个大字。
嘤鸣心头蹦跶了一下,钦工处隶属内务府,海银台就在那里办差。她忽然走到这里,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世界分明挺大的,怎么兜兜转转,又似乎不那么大呢。
松格也看见了,她嗫嚅了下,“主子……”
嘤鸣嗯了声,“赶紧走吧,怕是越绕越远了,原路退回去。”
没敢多逗留一会儿,心里还懊恼着,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才走了不多远,看见董福祥气喘吁吁地赶来,一径说:“姑娘这是走岔了路啦。怨我,我正好往北边去了一趟,姑娘出门我没在,那些挨刀的也不知道领着姑娘去。”边说边引路,“您这是绕道儿了,养心殿离慈宁宫不远,离您的头所殿更近。往后您要是找皇上,打头所往北,有个慈祥门,出门隔一道墙就是养心殿西围房。只不过没有直龙通进去的角门,您还是得往南走,拐个弯儿就看见养心门了。”
嘤鸣被他说得一脑袋浆糊,她对认路向来不行,这门那门的,实在太费精神了。
“唉,不知不觉走了那么远。”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和松格说呢,没人来接咱们,怕连回去的路都找不着。”
董福祥赔笑说不能,“这宫里到处是人,万不能走丢了的。只不过人多眼杂,姑娘往后要上哪儿,吩咐奴才一声,奴才在宫里多年了,为姑娘引路,保准错不了。”
这董太监确实得了纳公爷不少的好处,外加明白这位将来前途无量,因此十分尽心地伺候。嘤鸣自然感念他的好,说:“往后还要麻烦谙达,我不明白的地方多指点。像今儿走错了路……”
董福祥说不碍的,“不就是走错一回道儿吗,刚进宫都是这样,日子长了就好了。”说着往前一指,“姑娘,那就是养心门,回来的时候过了隆宗门直走就是慈宁宫,这回再不会走错了。”
嘤鸣多谢他,冲他欠了欠身,董福祥忙垂袖还了一礼,恭顺退出了内右门。
雨还在下,虽不大却细密,在油布伞面上汇聚,顺着伞骨走势滔滔流下来。嘤鸣站在门外,心里有点怯,养心殿并不如边上的乾清宫规制高,但知道里头住着什么人,也能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她抓了抓松格的手,迈腿进了门槛,门上站班的太监没见过她,狐疑地打量她,瞧她的穿着打扮不像那些宫女嬷嬷,一时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拦下来。
“站着。”还是有人出了声,“哪个宫的?”
松格道:“慈宁宫老佛爷派来的,请谙达代为通传。”
慈宁宫的可还有什么说的,没等站班的太监回话,有人匆匆冒雨过来,呵腰垂了垂袖子说:“哟,姑娘怎么这会子来了,天上还下着雨呐!快别在这儿站着了,您上抱厦里稍等,我给您回万岁爷去。”
那是皇帝身边的小富,小小的年纪,整天活蹦乱跳像上了油似的,专管通传事宜。嘤鸣笑着点头,说劳烦谙达了,他忙摆手,“您叫我小富就成,我哪儿配您称谙达,没的折了奴才的草料。”
既然去通传了,九成皇帝这会儿公务不忙。嘤鸣站在卷棚下,看外面雨点子越下越急,风吹上来是凉的,从袖口领褖钻进去。她在外头走了半天,这会儿因紧张愈发觉得有点冷了。松格看了她一眼,“主子别怕,您又不是头一回见万岁爷,万岁爷多和煦的人呐,您就照老佛爷说的做,准错不了。”
嘤鸣迟迟转过眼来瞧她,那眼神,仿佛在问她违心不违心。松格却还是一脸正直的模样,头所殿里是她教松格,不管谁说起万岁爷都只有一个好字的,现在自己竟怀疑起来,那不能够啊。
嘤鸣无话可说,臊眉耷眼等着小富的消息。不一会儿小富出来了,笑道:“姑娘来得巧,主子爷这会儿刚传了晚膳,正好得闲。姑娘,请随我来吧。”
宫里有这个规矩,常年只用早晚两餐,早膳在辰时,晚膳在未时。所谓的晚膳,并不像寻常人家那样等太阳平西,太皇太后那天设小宴所谓的晚膳也仅是一种说法,真正的宫廷晚膳是在午后,其余时候传的酒菜小吃,都只能算加餐罢了。
吃饭的时候接见她,皇帝不怕积食么?她心里疑惑着,道了谢,跟小富进了明间。
皇帝的膳桌设在西暖阁里,人在南窗下坐着,换了燕居的常服,也摘了发冠。天光不好,屋里挂了灯,皇帝一副疏阔的样子,辫发松散披在两肩,听见她进来,连眼睛都没抬,侍膳的太监把菜一样一样舀进他盘里,他举起银箸,进得优雅且缓慢。
嘤鸣有些后悔,不该在饭点儿上觐见的,皇帝食不言,她杵在这里,实在熬得难受。
光站着也不成,她只得行礼,“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起先并不理她,慢悠悠拿手巾掖了嘴,才傲慢地瞥她一眼,“怎么?朕没治你的罪,你还追到养心殿来了?”
第21章 谷雨(4)
这话作何解呢,世上没谁皮痒痒,为了挨罚追着人跑。皇帝张嘴就这么说,实在让她难以应对。
嘤鸣想了想,说不是,“奴才上养心殿求见万岁爷,是为前两天醉茶时候的失仪,向万岁爷赔罪。万岁爷心肠好,还派了周太医来给奴才瞧病,奴才对万岁爷感恩戴德,赔罪之余更要叩谢天恩,谢万岁爷体恤,谢万岁爷隆恩。”
不管赔罪也好,谢恩也好,都得磕头以表心意。嘤鸣十分虔诚地跪下,双手加额叩拜下去,养心殿的栽绒毯又软又暖和,她跪在皇帝跟前,半点没有受奚落后该有的沮丧,照旧跪得大方得体,磕头也磕得一气呵成。
上首的皇帝蹙眉打量她,她来就是为了这个?其实说句实话,彼此对对方都十分不耐烦,可又不得不被某些细微的关联牵扯着,于是都耐下性子来敷衍。她不能不遵太皇太后的令儿,死乞白赖在他跟前点眼,他也不能以政务太忙无暇他顾为由,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同之处在于他可以不给好脸色,她还得装模作样笑脸相迎罢了,细想想,还真是个无奈又熬人的死局。
“老佛爷让你来的?”皇帝撑着膝头问,看她跪在脚踏前,春绸的袍子驯服地垂委,勾勒出有些瘦弱的脊背。她的头发又厚又密,一条及腰的大辫子笔直纵卧在脊梁上,这个后脑勺,瞧一眼都让他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嘤鸣仍旧说不是,这回不再趴着了,直起腰来,垂着眼睛回话:“是奴才自己的主意。奴才前两天失了体统,幸得万岁爷皇恩浩荡宽宥奴才,奴才今儿说什么都要来给主子道谢。先前……万岁爷瞧见奴才又恼了,奴才想无论如何,惹主子不高兴就是奴才的罪过。万岁爷后来拂袖而去,奴才思量再三壮起了胆儿来养心殿叩见……奴才在慈宁宫伺候老佛爷,万岁爷又是常来常往的,要是存了芥蒂,老佛爷跟前脸上不是颜色,叫老佛爷起疑。所以奴才是想,要是万岁爷不乐意瞧见奴才,那每回万岁爷驾临的时候,奴才就回避了吧。只是老佛爷要是问起来,还请万岁爷替奴才周全,奴才长了十个脑袋,也不敢违逆老佛爷。”
看看,多伶俐的人儿,自己一肚子坏水,想实施又没胆子,跑到这儿来借着谢恩,撺掇他在太皇太后跟前谏言。
这回膳是没法儿进了,皇帝微微抬了抬指,侍膳的很快击掌,两个小太监进来,把圆桌抬了出去。
“朕何时说过不乐意见你?你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人,朕就算不待见你,也不得不姑息你。”皇帝慢悠悠说,语气倒是闲适,但话里的锋芒也如针尖一样给她来了一下子,“你窥伺天颜,朕可以不问你的罪,毕竟你也是个寻常女人,有那点子小心思不算大罪过。况且太皇太后喜闻乐见,只要是皇祖母的意思,朕也没有不顺从的。但你不该在朕跟前耍小聪明,你这算什么?以退为进?”
他是有意给她扣帽子,她急于脱身,他偏要反其道而行。对付瞧不顺眼的人,不就是处处找不自在么,皇帝发现这样可以增添乐趣。他每日政务堆积如山,在臣工们面前是人君,必须要有人君的威仪和气度。回到后宫,除了继续批阅奏疏,就是往太皇太后和太后宫里请安问吉祥。既然这两处都不可能完全错开她,那就挑挑刺,使使绊子,看她百口莫辩也能让他解气。
嘤鸣果然呆住了,只觉心头一口滚滚岩浆上升,升到嗓子眼儿的地方堵住了,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什么叫“那点子小心思”?听这话头儿,皇帝是认为她有爬龙床的野心?这可真是太自以为是了,掏心挖肺说一句,她眼下这么耐着性子兜搭他,全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倘或他不是皇帝,倘或他到了一个没人护驾的地方落难了,她不往他脑袋上砸土已经是便宜他了,他竟还觉得她对他有意思?
皇帝等了半天,见她红着脸,两眼晶亮,可能是有眼泪漫上来了,顿时觉得舒心,曼声问:“怎么不说话了?”
嘤鸣顺顺气,歪着脑袋说:“奴才是为圣躬着想,怕戳在万岁爷眼窝子里,万岁爷难受。您瞧,奴才一来,您连膳都进不下了,长此以往怎么得了。万一老佛爷常在饭点儿上打发奴才来给万岁爷请安,或是干脆把奴才送到御前来,奴才想想,自己的罪过可大得不能活了。所以奴才琢磨着,万岁爷在的时候奴才就老实找个地方呆着,等万岁爷起驾了,奴才再出来伺候老佛爷。这么着既碍不着万岁爷的眼,您也不用愁奴才老是直勾勾盯着您瞧,如此一举两得,您觉得怎么样呢?”
这回不说话的轮到皇帝了。
嘤鸣跪了老半晌,也没听见他让平身,跪累了她就悄悄往后挫挫身子,半坐在脚后跟上。这时听见皇帝寒着嗓子让她跪好,然后说:“齐嘤鸣,你用不着在朕跟前装样儿。朕问你,你这样费尽心机,可是盼着还能出宫?”
这么一问嘤鸣有些惘惘的,她想说是,又碍于处境不敢承认,便有些丧气的样子,拢着眉,慢慢摇了摇头。
到底还是想出去啊,皇帝转过头,看向窗外。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打得西墙根儿的那株海棠枝叶乱颤。他忽然牵唇冷笑了下,“没人教过你,皇上问话要出声应答么?你同朕说实话,究竟想不想出去?你放心,不管你说什么,朕都不会降罪,来,说吧。”
皇帝的语调里有诱哄的味道,要是心志没那么坚定,也许当真会着了他的道儿。好在嘤鸣聪明,她认真琢磨了下,说:“万岁爷,奴才进了宫,一心就想好好伺候老佛爷。至于将来出不出宫,不由奴才说了算,全看主子们的意思。”
她很会打马虎眼,也懂得如何在话语里争斤掐两找藏身之处。皇帝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坐直的身子又缓缓向后靠去,沉默了下道:“旁的不必说,就说你想不想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