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缭乱——尤四姐
时间:2019-07-02 09:33:09

  嘤鸣道是,“老佛爷命奴才候着万岁爷呢,前头哨船预备好了,万岁爷登船吧。”
  德禄是最晓事儿的,他扶着皇帝上了船,又扶嘤姑娘上去,然后笑眯眯掖着手说:“主子和姑娘乘船,奴才带人从长堤上过去,正好督办今儿万寿宴的菜色。”说罢轻扯了下松格,自己上前来迈进水里,撑着船头轻轻推送了把,小船摇曳着,往水巷子里去了。
  船不大,是最简单的乌篷,船头上有撑杆儿的太监,船舱里吊着一盏精美的料丝灯。这灯是拿玛瑙和紫石英等煮浆抽丝制成的,色彩尤为绚烂,每一面的帛片上都描金绘彩,映照得四周五色斑斓。
  虽说往常也有过挨得很近的时候,像吃羊肉烧麦那回,可说是促膝而坐了,但因所处的空间大,倒也不觉得什么。这回这么小的地方,大眼瞪着小眼,彼此就不大自在起来,视线左右游移着,间或撞上,很快便各自错开了。
  “园子里风光好吧?”皇帝憋了半天说,带着一点炫耀的味道。
  嘤鸣说好,“我瞧大伙儿都挺高兴的,到了外头就活泛起来了。”
  皇帝点了点头,“今年已然入了秋,来不及了,明年交夏早早儿把朝廷搬进园子里来。老佛爷有了年纪,天热的时候闷在宫里,对她的身子无益。太后也经不得热,今年算好的了,没有疰夏,往年入了暑天就不愿意进东西,一个三伏过来,人要清减不少。”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口齿清晰,条理也清晰。除却他神憎鬼恶的脾气,其实这人还是有些优点的,比如说办事靠谱,毕竟是皇帝嘛,不靠谱就坏事了。然后听他说话不觉得心烦,他的吐字和声口不油腻,甚至有时候某个节点上打个小顿儿,会叫人有种和温情不期而遇的错觉。再剩下的,大概就是孝顺了。他是一国之君,记得太皇太后吃口上的忌讳,也记得太后夏天爱犯的毛病。一个祖母和继母带大的孩子,能这样已经很好了吧。
  嘤鸣轻轻抬起眼瞧了瞧他,“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我今儿也看见主子的一片孝心了。”
  “朕有赖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关爱长大,自然应当尽心孝敬。”他望着蓬外的景致说,“朕三岁那年没了母亲,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朕已经不记得她的样貌了,但是知道奉先殿里那张画像一点儿也不像,我额涅远比画像上美得多。”
  嘤鸣是头一回听他说那些私事儿,也是头一回听他口称我。原本再寻常不过的事儿,不知为什么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有些不同,大约还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吧。嘤鸣不大能够体会他的艰难,自己虽然上头有嫡母,但生母时刻关爱着,嫡母也好相处,便没有觉得长大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儿。他呢,贵为皇帝,自小人人都想吞吃他,多少次的险象环生想是数也数不清了,其实认真说起来,自己倒比他不知愁滋味。
  他终于转过脸来看她,“你小时候,可受过委屈?”
  嘤鸣摇了摇头,“奴才擎小懂事儿,谁都喜欢我。”
  皇帝听了觉得接不上话了,只有大家一块儿艰难,才会产生共同的话题。如今这是个“何不食肉糜”的人,就会炫耀自己的好人缘。皇帝无奈地叹了口气,但又觉得她没受过苦也好,齐家捧凤凰似的养大她,他接过来,也捧凤凰似的供着,她就不会产生落差,会一辈子幸福。
  瓢扇扇缓慢地前行,终于出了水巷子,前面是开阔的,一望无际的湖面。嘤鸣推开小窗朝外看,星垂四野,远处灯火杳杳,她说:“老佛爷她们在哪儿呢,我怎么找不着?”
  皇帝听了过来,也就着那扇小窗朝外眺望。他专注于寻找画舫,没有留意自己和她靠得有多近,只有嘤鸣知道,他袖子里的龙涎香氤氲扩散,都飘进她鼻子眼儿里来了。
  她有些尴尬,微微避让了下,问找见了没有。
  皇帝喃喃说:“大约还在前头吧,这里水面开阔,方圆有十里……”还没说完,听见涟漪激荡的声响,回头一看,刚才撑篙的人不见了,船头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银质的托盘,盘儿里放着酒壶酒盏,还有一叠豌豆黄。
  嘤鸣忙出舱,发现他们飘荡在了四面不着边的地方。再扒着船舷往下看,水面平缓,哪里有那个撑船人的身影!
  “这是唱的哪出啊!”她撑着腰叹气,“怎么把人撂下自己走了?”
  一个太监,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把皇帝扔在湖心,必是受了太皇太后的密令。他虽然心知肚明,但还是得装作着急的样子,船头船尾看了一遍,怅然道:“这狗奴才,把篙子都带走了。”
  嘤鸣懊恼地嘟囔:“就算没带走,您会撑船么?”
  皇帝噎了下,轻哼一声道:“笑话,只要朕想做的事儿,没有一件做不成的!”
  嘤鸣的笑容里带着不确定的味道,一个连撑伞都勉强的人,有多大的可能会撑船?她看着盘儿里可怜巴巴的一摞豌豆黄,愁眉苦脸说:“我不爱吃这个,原还想着过会子能吃满汉全席的呢,这下可完了……主子,您的这个万寿节得饿肚子,还得和我一起,飘荡在这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听见的湖上,您怕不怕?”
  皇帝的视线往下移,落在她纤纤的脖子上,咽了口唾沫说:“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
 
 
第67章 白露
  这话立刻引发了她的警惕, 虽知道皇帝不至于做出那么不要脸的事儿来,但太皇太后安排的这个局,未免对她太不利了。
  嘤鸣怔怔盯着他,“您为什么要咽唾沫?”
  皇帝迟疑了下, “朕咽唾沫了吗?”回过神来不由恼羞成怒, “你这人真霸道,就算朕咽唾沫了, 和你有什么相干?你管得也太宽了点儿。”
  可这种情境下,孤男寡女在湖心里飘着,这湖泊十里大小都不止, 四周没有人烟,男人冲着女人咽唾沫, 能是什么好事儿么?
  嘤鸣也不愿意往那上头想, 但皇帝之于后宫女人,唯一可做的就是那点事儿,她不能不感到自危。况且她是知道的,他已经好几个月没翻牌子了,这夜深人静的时候, 谁知道他心里在琢磨什么!
  “您是一国之君,饱读诗书。”她不自觉掩了掩脖子, “奴才是十分敬重您的。”
  皇帝简直要笑出来,“你真是满口仁义道德, 满肚子男盗女娼。你打量朕会对你怎么样?放心吧, 朕压根儿就瞧不上你。”
  这句话要是放在平时, 多少会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但用在这种环境里,嘤鸣觉得尚可以接受。她松懈下来,扶着船篷四处张望,“您说德禄发现您不知所踪了,会不会来找咱们?”
  皇帝觉得希望不大,“要是他没见着太皇太后,倒还有几分可能。”见着了就不用说了,太皇太后要是答应让他来,也不至于把这撑船的都弄没了。
  这么大片水域,到处黑洞洞的,嘤鸣觉得有点儿可怕。她不敢在船头站着了,不会水的人,万一掉下去就是个死,这么着可能正称了皇帝的意儿了。于是忙躬身下船舱,探手把船头的盘子拖了过来,“您饿么?”
  皇帝摇摇头,虽然他很愿意和她有独处的机会,但他更希望是在一个舒服的环境里,哪怕各自躺着半边炕,也比飘在水上好。
  他不吃,嘤鸣却有点儿饿了,肚子很应景儿地叫唤了一声,她不大好意思的样子,伸出两指捏了块豌豆黄,一面说:“奴才真不喜欢吃这个啊。”一面把糕点送进了嘴里。
  皇帝调开了视线,看向天上那一弯细细的弦月,心道这世上还有你不爱吃的东西吗?别给自己找脸了!
  嘤鸣小心翼翼扑扑手,抽出帕子掖了嘴,赧然冲他笑了笑,“没什么挑拣的时候,这豌豆黄还挺好吃的。”一手牵起了酒壶的耳朵问,“您喝酒么?奴才给您斟一杯吧。”
  皇帝蹙起了眉,“你这会子让朕喝酒,不怕朕酒后乱性?”
  那只伸到半道上的手果然又缩了回来,转而把酒盏搁在甲板上,气定神闲道:“空心儿喝酒对圣躬不好,还是算了吧。”她扭头看看湖面,又问,“主子,您会不会凫水?”
  皇帝觉得这个问题太刁钻了,他一个好好的皇帝,六岁即位,哪里有机会去学凫水!可是直接说不会,又很没有面子,便道:“朕会滑冰。”
  她显然愣了一下,可能一时没想明白凫水和滑冰究竟有什么关系。不过他不会凫水的事实她很快就领会了,端着点心碟子说:“那咱们都得留点儿神,不能再上船头去了,掉下去可了不得。其实这附近必定有侍卫守着的,您要是不信,奴才喊一嗓子‘万岁爷落水了’,您瞧他们来不来救您。”
  皇帝当然不能接受这种糟心的提议,“朕是可以让你拿来蒙人的么?”
  她知道他不会答应,没事儿人似的说:“奴才是打趣儿呢,您听不出来么?”
  皇帝别开了脸,靠着船篷,没再搭理她。
  乜眼瞧瞧她,她似乎并不着急,慢悠悠继续吃她的糕点。这样天塌下来也不管的脾气,真是叫人牙根儿痒痒。皇帝觉得她起码应该表现出一点儿忧心的模样,毕竟大晚上在湖面上飘着呢。可她就是不,她四平八稳享受着她的悠闲时光,仿佛不管何时何地,她的内心永远是充实且热闹的。他甚至有些怀疑,别说是两个人困在湖心里,就是单只有她一个人,她照样也不慌不忙。
  明明说不喜欢吃豌豆黄的,还不是吃了一块又一块!皇帝道:“你常这样说一套做一套么?”
  嘤鸣怔了怔,没明白他的意思。见他直直看着盘儿里为数不多的点心,就想着他大概也有点儿馋了,遂往他那儿递了递,“宫里主儿们别提多待见我,她们没完没了和我说话,闹得我中晌没吃下什么东西。”
  皇帝腹诽不已,别不是知道晚上有大宴,留着肚子预备胡吃海塞吧。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眼下一碟子点心都能将就,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
  “她们哪里是待见你,不过见风使舵罢了。”点心碟子到了面前,他避无可避,伸出一根手指拨开了点儿。
  她倒是心大得很,说见风使舵也是好的,“这是卖万岁爷面子呐。”一面说,一面捏着一块糕点放进了他手里,“这儿没有第三个人,您不必端着了,吃点儿垫吧垫吧,不知道他们多早晚才来接咱们呢。”
  皇帝看着掌心那块黄色的小糕点,不情不愿放进了嘴里,一头又仔细掂量她的前半句话,似乎品咂出了一点儿顺从的味道,她知道自己以后要依附他而生,也做好当皇后的准备了吧?
  皇帝有点儿高兴,这豌豆黄吃到最后竟那么甜!
  可是嘤鸣吃多了,又没个茶水,难免有点儿渴。她瞧着那酒壶,才明白老佛爷的良苦用心。飘在湖面上也有渴死的风险,她不能喝生水,这辈子都没喝过,要解渴只有喝酒了。酒对她来说并不是个好选择,她愁眉苦脸冲着那把酒壶叹气,越是憋着,越是想喝。
  皇帝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怎么。”
  皇帝迟疑着问:“这碟子点心不够你吃的?”
  她说不:“我已经吃饱了,可我又渴了。要是这壶酒是茶水多好,这么着今儿晚上就是不接我回去,我也能撑到明儿。”
  皇帝觉得这可真是个精细人儿,吃了点心就得喝水,一套流程纹丝不能乱。可没茶水怎么办呢,他捏着先头倒好的那盏酒呡了一口,觉得酒劲儿并不大,“要不你尝尝吧,是果子酒,稍有点儿辣口而已。”这里确实没有外人,他也放下了身段,牵过酒壶给她倒了一杯递过去。
  嘤鸣听了将信将疑接过来,尝了尝竟发现他这回没诓她。不过是酒总要忌惮些,便自言自语着:“就喝一杯应该不会醉的,果子酒力道小。”灌了一口咂咂嘴,觉得味道真不错。
  其实她要是喝醉了,他的这个万寿节才过得有意义。像上次她随扈,醉了虽然着三不着两,但那糊涂的样子还是很讨人喜欢的。皇帝简直有点儿还念她那种不知所云的样子,她喝醉了就是另一个人,不再像平时这样克制着,她心里的想法,也能痛痛快快说出来。
  心念一动,便有些存心了。她坐在舱前的横档上看外面的月色,皇帝又斟了一杯递给她,“滴酒不沾也不好,酒能活血,将来岁末的辞旧宴,或是老佛爷千秋、太后千秋,都要陪着喝上一盅,你不喝,反倒显得不合群了。”
  嘤鸣觉得也有道理,酒分千百种,这种果子酿造的,比粮食酿造的还清浅些儿,这个都喝不成,真要叫老佛爷她们觉得她不识抬举了。于是她腼腆又喝一口,“这酒奴才一个人喝就罢了,您别喝。万一有人来找咱们,没的黑灯瞎火找不见。”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皇帝把那盏料丝灯放在了船篷顶上。
  静谧的夜,没有莺歌燕舞,和一造儿又一造儿上来磕头恭祝万寿无疆的妃嫔,只有船下咕咚的水声,还有身旁面酣耳热的她,这样真好!皇帝说:“朕的坐卧出入都有人围拱,很少能一个人静静呆着想事儿。哪怕是燕居看书,都有人在边上盯着。”
  嘤鸣唔了声,“这有什么不好的,您跟前的人,是世上最体人意儿的,您要干什么都用不着自己操心,他们预先就给您布置好了。”
  皇帝听了,淡然笑了笑,也许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吧,尊贵已极的人生,没有任何事情是不能放在台面上的。可他还是偶尔会怀念幼时的时光,虽说也有人寸步不离看着,但那时候个头很小,他可以钻到桌底下,透过低垂的盖布看外面来来往往的脚踪。
  后来人大了,大了就有大了的苦恼,他的一言一行都必须具备帝王的威仪,再也不能躲到桌子底下去了。朝堂上的勾心斗角,通常会让他郁塞气闷,回了后宫没有一个人能供他倾诉,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可奈何下的自我消化。但如果以后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即便在政务上没有任何帮助,只要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心里也是敦实的。
  并肩坐着看外头的夜景,远处的亭台楼阁上灯火错落,倒映出漾动的一串光波,“你说她们这会子在做什么?”
  嘤鸣说:“想是在吃喝听戏吧!小主儿们见您不在,至多有些酸罢了,以为我和您在哪儿吃香的喝辣的呢。”说着叹了口气,“没想到困在这儿了,什么都没有。老佛爷八成指着咱们能做出点儿什么事来……”她又轻轻笑了笑,“她真是我见过最开明的老太太了。”
  她有时候莽撞,皇帝倒比她更知忌讳些,就算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也不能随意说出口。不过她点破了,那种尴尬的气氛反倒消散了,他转头瞧了她一眼,“皇后,你很厌恶宫廷的束缚,更喜欢外头的天地广阔,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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