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点子心思不便让她知道,免得她往后有恃无恐,愈发要欺压他。眼下正是做规矩的时候,规矩没立好,乾坤就乱了套了,所以他蹙了蹙眉道:“别耍嘴皮子功夫了,朕问你,你怎么不向朕谢恩?”
嘤鸣顺从地起身蹲了个安,“谢万岁爷赏。往后您的龟苓膏我全替您吃了,这样成不成?”
但皇帝一点儿都不满意,“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朕说的不是龟苓膏,是什么你知道。”
嘤鸣立时就反应过来了,“我向老佛爷和太后谢过恩了,怎么还要谢您?我给您当皇后,咱们往后是平辈儿您知道么?外头结亲的多了,都是男家千恩万谢的,还没见过女家上赶着说‘谢谢您娶我’的呢,您别打量我不知道。”
皇帝愣住了,怎么这话听着像她吃了亏,他应该反过来谢她才对?他一哂,凉声道:“你嫁的是帝王家,和外头怎么能一样?”
嘤鸣顿了下,颇失望地说:“我还以为您不拿我当奴才看了呢,原来是我想多了。既这么,奴才就给您谢个恩,往后一定谨遵奴才的本分,绝不在您跟前充人形儿了。”
她说罢就要谢恩,这么一来皇帝倒觉得不妥了,别闹得回头不好收场,再像之前的孝慧皇后似的,两个人老死不相往来。于是他眼疾手快,趁着她还没行礼,撂下书就起身往西暖阁去,边走边喊德禄,“云南新进贡的普洱茶呢,拿一罐子给皇后尝尝。”
德禄耷拉着眉眼讪笑:“万岁爷,您忘了主子娘娘醉茶,她不喝茶的。”
皇帝哦了声,脚下顿住了,只得慢慢腾挪回东暖阁。她还在槛内含笑看着他呢,皇帝自觉尴尬,为了维持体面,拿腔拿调道:“罢了,朕准你不谢恩。你是皇后,朕本该让你三分颜面,既是过日子,总这么主子奴才的也不成事。”他看了她一眼,“往后朕跟前就不必自称奴才了,可以你我相称,就算是朕给你加了份儿聘礼吧。”
这话说完,嘤鸣愣住了,她没想到这呆霸王竟也有体人意儿的时候,原本卯足了劲儿和他比做规矩呢,结果他放了软当,她反而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挤兑他了。
那厢德禄几乎要哭出来,这是天菩萨开眼,万岁爷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他老人家开窍啦!听听这话,算给你加了份儿聘礼,多家常,多慰心,不光皇后娘娘,连他都感动坏了。这位是谁?是堂堂的天下第一人!他能弄明白赏赉和聘礼的区别,先帝爷在天上八成都要笑出来了。不容易啊,德禄吸了吸鼻子想,这么下去万岁爷该出师了。到底是个聪明人儿,军国大政都能盘弄于掌心,对付个姑娘,可有什么难的!
偷着往里头觑一眼,帝后在南窗下的宝座床上坐着,两个人都是目视前方,庄严的模样像在召见外邦使节。万岁爷说:“皇后,你得了封后的诏书,有什么感想?”
皇后娘娘说:“我没什么感想,就是没想到,最后会跟了您。”
万岁爷叹了口气,“人生的际遇太奇了,朕也没想到会娶你。”
两个人又同时叹口气,脸上一派茫然神情,仿佛在与往昔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挥手作别,自此开始身不由己地长大了。
“明儿我两位母亲要进宫来谢恩。”皇后娘娘说,“您赏脸么?”
万岁爷沉吟了下,“按说是该见见的,可朕担心见了反倒叫福晋们不自在……要不朕就不见了吧!”
皇后娘娘说也成,然后两个人就不说话了。
德禄又开始琢磨,进宫不拜真佛说不过去,往常不见是不碍的,如今都结了亲了,女婿见见丈母娘也是应该的吧!其实万岁爷还是怵,以前对薛公爷夫妇,虽是有了名分的,但心里攒着气,见了该是主子奴才还是主子奴才。这回的不一样,万岁爷心里爱透了新娘娘,娘娘的嫡母和亲生母亲是正经丈母娘,这和见纳公爷又不一样。纳公爷是臣子,君臣之间等级划分难以更改,两位福晋不在朝,只能论家常。万岁爷多早晚和人论过家常呢,所以他怯了,心里一紧张,就不愿意见人了。
当然嘤鸣并不强求,她还在消化这一系列的改变,先前两个这么不对付的人,眼看着要做夫妻了,这种心境儿真奇怪。在东暖阁南炕上枯坐了很久,最后瞧他一眼,起身抿了抿头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皇帝嗯了声,“明儿还来吧?”说完发现不对,又添了一句,“明儿还送龟苓膏来吗?”
嘤鸣说这个且不知道呢,“要是老佛爷那儿叫送,我才能给您送来。”一头说,一头款款迈出门槛。皇帝送出来,她极自然地欠了欠身,“您留步吧,我告辞了。”仿佛那是隔壁街坊家的二小子。
那头侍奉的人来接应她,向皇帝行过了礼,簇拥着她往养心门上去。将过影壁时她稍顿了下,悄悄回头望了眼,见他还在门前目送她。不过发现她回头,立刻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往后殿去了。
“主子,万岁爷对您上心了吧?”松格一向跟个瞎子似的,这回连她都瞧出来了。
嘤鸣是当局者迷,也说不清里头滋味儿。夜里躺在装点一新的屋子里,一会儿想起皇帝,一会儿又想起深知来,满脑子乱糟糟。她开始思量,如果她想和皇帝好好过日子,深知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怪罪她?姐儿俩那么好的交情,深知死在了宫里,她却心安理得接替她,深知泉下有知,只怕要怨恨她了。
千般想头缠绕,迷迷糊糊睡过去,连梦里都能感觉烧心。半夜醒来出了一身汗,面红耳赤撑起身直捯气儿,松格吓了一跳,跪在脚踏上问:“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她也不知道,就是嗓子渴得要冒烟,定了定神说:“快倒水来,要凉的。”一杯下去才觉心火灭了一半,夹带着另一半囫囵睡去,第二天起来精神头旺得很,脸盘儿红扑扑,像只斗鸡。
“主子今儿面色真好!”海棠往她脸上擦粉,笑着说,“连胭脂都用不上了,光这么着就喜兴得很。”
嘤鸣瞧瞧镜子里的自己,真是欢喜模样都挂在了脸上,“这是我吗?回头见了额涅和太太,叫她们误会我多想嫁人似的。”她摸了摸脸,“我这是怎么了?”
豌豆说:“这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家里福晋和侧福晋回头进宫来,瞧娘娘气色这么好,可不就放心了么。”
这倒也是,嘤鸣笑了笑,拾掇好了就上慈宁宫等两位母亲进来。将到辰时三刻的时候外头递了牌子,没多会儿就见董福祥领着福晋和侧福晋入了慈宁门。毕竟公府之家出身,规矩文丝不乱,先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见礼,恭请老佛爷和太后福寿康宁,再转过来跪在嘤鸣面前,“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嘤鸣心里溢满了酸楚,受母亲磕头要折寿的,但帝王家就是如此,这是规矩体统。所以养闺女是件很矛盾的事儿,一方面盼着姑奶奶将来能登高枝儿,一方面又惧怕姑奶奶有大出息,到时候纲常全乱,见了还得磕头请安。
可是没法子,既许了皇帝,就算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也不再是可亲可疼的姑娘了。母女见了先行国礼,然后才是家礼,嘤鸣生受了福晋和侧福晋的请安,等她们起身了,她才在她们跟前跪下,将额头抵在栽绒毯上,哽声说:“额涅,奶奶,女儿不孝了。”
福晋和侧福晋忙伸手搀扶,如今闺女的身份不同了,谁也不敢踏踏实实受皇后大礼。搀起来后母女相对,都眼泪汪汪的。
太皇太后见气氛这样凝重,笑道:“如今咱们是一家子,外头叫亲家,比不走动的正枝儿亲戚还亲近些呢。”一面招呼说快坐吧,“都坐下了好说话。别瞧嘤丫头如今是皇后了,在我眼里拿她当亲孙女一样的疼。你们养了好闺女,千辛万苦拉扯到这么大,如今给了我家哥儿,咱们还得谢谢你们呐。”
两位福晋一听这话忙站了起来,公爷福晋说:“老佛爷真个儿折煞奴才们了,娘娘能伺候皇上,原是娘娘的福泽。咱们草芥寒门,养了娘娘一遭儿,是咱们上辈子积了德,怎么敢承老佛爷一句谢。”
于是便来来回回说客套话,虽然太皇太后尽力想家常些,但身份地位在这儿,实则是亲近不起来的。
最后还是太后发了话,说:“皇后请两位福晋上你宫里坐坐吧,你们娘仨半年没见了,今儿是会亲,得容你们说说体己话。过会子膳齐了,我再打发人过去请你们,老佛爷预备了小戏儿,咱们吃席听戏,一块儿热闹热闹。”
嘤鸣说是,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谢了恩,一路领着两位母亲回到头所。等进了门才松散下来,回身牵着福晋和侧福晋的手,请她们上座,抹着眼泪问家里兄弟姐妹好不好,“前几天从畅春园回来,半道上看见厚贻了,可惜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心里一直惦念着。”
她的语气难免委屈答答的,好些话不能说,但她们都明白她的意思。福晋在她手上拍了拍,“家里都好着呢,你自己在宫里头要放宽心,你好了,咱们一家子就都好了。”
嘤鸣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垂着眼点了点头。
但比起福晋来,侧福晋更关心的是闺女目下的境况。先皇后才走了半年多,这宫廷对她来说依旧是吃人的。当年她头一胎生嘤鸣的时候险些难产,绝不愿意自己冒死生下来的姑娘走上先皇后的老路。
先前人多,她不好说什么,这会子再也顾不得了,抓着嘤鸣的手问:“姑娘,万岁爷待你怎么样?咱们来,他连金面都不肯一露,我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只怕……”
侧福晋话还没说完,嘤鸣便看见三庆带人捧着食盒从影壁那头过来了。她温吞地笑了笑,说奶奶放心,“万岁爷比外头传闻的好多了,跟着他,我吃不了亏的。”
第76章 秋分(3)
三庆上前来, 给皇后打了千儿, 又给两位福晋行礼, 一面挥手示意小太监开食盒铺排,一面笑道:“万岁爷原是要来见福晋和侧福晋的, 只是忽然接了外埠的奏报, 这会子传了军机处的人正议事呢, 一时走不开,打发奴才来送些吃食, 顺便问两位福晋的好儿。”一碟又一碟的点心上了桌, 他笑得花儿似的, 说, “都是按着乌梁海的口味做的果子,还有咱们娘娘爱吃的柿霜软糖和奶油菠萝冻,都是主子爷特特吩咐御膳房现做的, 福晋和娘娘快进些个。”
福晋和侧福晋见了这样的安排,倒有些不明所以,掖着手对三庆道:“劳烦谙达替咱们传个话,谢万岁爷恩赏, 奴才们惶恐。奴才们微末之人, 不敢劳动万岁爷大驾, 万岁爷只管忙朝政大事, 奴才们同娘娘叙叙话, 过会子就要出宫的。”
三庆道是, “奴才一定把话给福晋们带到。主子爷还说了, 福晋们难得进宫,若舍不得娘娘,只管在宫里住下,也好解了娘娘想家的愁苦。”
嘤鸣听着三庆的话,很难想象是出自呆霸王之口。想必都是经过德禄润色的吧,细琢磨,要是德禄的体贴入微按在了那位主子爷身上,那该是多叫人暖心的一桩美事啊!
可惜了……她笑着,在母亲们跟前绝不能扫了皇帝的脸,于是对三庆道:“你回去替我带句话,就说这里我自会料理,请主子不必挂怀。”
三庆应个嗻,垂手又打一千儿,却行退了出去。嘤鸣瞧着桌上的吃食笑得眉眼弯弯,说:“额涅和奶奶尝尝吧,宫里御厨的手艺比咱们府上厨子还好些。早前阿玛费了老鼻子劲儿挖来的会宾楼主厨,除了苏造肉做得好吃,旁的都不及宫里的。”
福晋也是笑,“你阿玛,行的事儿有哪件是靠得住的!不过拿民间的厨子比宫里御厨,也着实难为他们了。你才刚说的,我本以为是为了安咱们的心,如今看下来倒像不假。”一头说,一头看了看侧福晋。
侧福晋也松了口气,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了。嘤鸣会意,转头吩咐海棠:“把侍立的人都撤了,让我和福晋们好好说话。”
海棠道是,站在门前拍了拍手,廊下的人列了队,鱼贯撤到前面倒座里去了。
侧福晋这才开口,赧然一笑道:“当初先皇后大渐,薛福晋在西华门上求了两个时辰,也没求来开门的恩旨,我料着万岁爷的脾气不好相与,今儿见他这么待你,我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想来你阿玛调拨乌梁海旧部,到底在主子跟前尽了意思,万岁爷这才不为难你。”
福晋也点头,“那会儿真是咬紧了牙关才做下这事儿的,横竖和薛家只差反目了,皇上在朝堂上敲打薛公爷,薛公爷就给你阿玛上眼药,你阿玛这会儿日子不好过呢。昨儿薛福晋上咱们府里来了,话里话外也在给咱们抻筋骨,意思是两家捆绑得严,薛家要是保不住,咱们齐家也就跟着完了。”
嘤鸣沉默下来,想了想道:“让额涅进宫给我施压,想叫我在万岁爷跟前使劲是么?”
福晋颔首,“我推说后宫不得干政,可这话压根儿堵不住人家的嘴。”
嘤鸣叹了口气,“薛公爷是我干阿玛,是深知的父亲,我就是瞧着深知的面子,也要尽我一份心力。可我这人不死心眼儿,也知道轻重,万岁爷要除了他的心不灭,我保不住他,也没法儿。当初在闺阁里,我心里只有咱们齐家,如今我要出阁了,向着万岁爷也是应当应分的。额涅回去,替我给阿玛带句话,从今往后一步步和薛家断个干净。以前记在万岁爷那里的账,总有要还的一天,到时候我同家里共存亡,也就是了。”
她说了这些,叫福晋和侧福晋面面相觑。嘤鸣以前就是这样儿,不哼不哈的,主意很大。如今进宫半年,所见所闻都伴随着权力和生杀,说话愈发持重精准。最后那句话很值得推敲,她不过没说透彻,但字里行间的意思,还是会拿后位保全齐家的。若是皇帝和她之间有了情,万岁爷手指头漏道缝儿,不就够齐家超生了吗。
福晋长出了一口气,“你放心,我一定一字不漏转述给你阿玛。好孩子,难为你,当初让你进宫,我就知道必有这一天的,好在万岁爷待你和待先皇后不同,咱们还有些念想。只是你也要缓和着来,万岁爷跟前慢慢提点,别一气儿触怒了他,须知保住你自己,就是保住咱们家了。”
嘤鸣瞧着这位嫡母,抿唇笑了笑。
其实她这辈子,当真是天大的福气,别人家嫡庶争得厉害,嫡母哪里管你死活!要是换了一家遇见这样的情境,保住性命尤不满足,还想着富贵和前程呢,哪里像福晋这样晓大义,知道什么是一时盛景,什么才是存世根本。
只是可惜,家里人实在没法儿像皇帝说的那样,愿意就多住上两天,一则偌大的家业放在那里,须臾离不开主事的人。二则姑奶奶封了后就是人家的人,如今不是至亲至近的孩子,是主子,是仰以寄生的天。小来小往瞧瞧还犹可,同吃同住是再也不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