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脑子本不复杂,太皇太后既这么说了,她就开始忙着记日子,“今儿是什么时候来着?敬事房的册子不记档,彤簿也不好录入,咱们自己得好好记着,防着后头遇了喜,好排日子张罗起来……可有一大套的事儿要忙呐!”
太后的未雨绸缪一向做得很到位,像当初先帝爷走得急,一场大疟疾也就十来天光景。当时先帝躺在床上,精神头尚可,还能招臣工商议朝政事务呢,她去瞧了一回,发现先帝说话有上痰的回音,她就觉得不好。后来事儿出来,所有人措手不及,谁能想到春秋正盛的皇帝就这么走了!宫里乱了套,要白布只能上外头采买,要棺木,压根儿没有现成的。太皇太后也没了主意,太后这时发挥了定海神针般的作用,不慌不忙拿出了预先准备好的装裹,让人伺候先帝换了衣裳。那是她花五个昼夜一针一线赶出来的,两只眼睛熬得血红。别人以为她是哭坏的,都来宽解她看开些儿。她叹了口气,心说她和先帝虽不对付,总归夫妻一场,先帝最后是穿着她的手艺走的,她哭不出来,尽了意思,也对得起死鬼了。
如今要迎小人儿,就算那小人儿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猫着呢,她坚信会有,先筹备起来总错不了。太皇太后知道她每天闲得发慌,得找点事儿干,也由着她。但首要一宗,等嘤鸣来了先确认一回,这个是顶要紧的。
今儿宫里裁秋衣了,内务府搬了几十匹缎子来,因皇后还没大婚,头所殿不过是暂居,因此面料花式全送进了慈宁宫。下半晌太皇太后命人请了皇后来,让她自己挑好缎子,以便筹备大婚后的穿着。
嘤鸣对那些衣服首饰并不十分看重,随意挑了几匹素缎,交织造局做绣花样子。太皇太后有个习惯,申时当间儿传果桌用果子点心,她和太后喝茶吃茶点,皇后就捧着她的玉盏子,专心致志用她的酥酪。
太皇太后先还扯闲篇,说从皇帝那里听来了一件气人的事儿,天干一旗有个佐领殁了,还没过头七呢,家里太太就给逼得嫁了人。倒不是佐领家有人难为,佐领那支的亲戚全没了,儿子才六岁。佐领太太年轻没主意,娘家哥哥愿意来张罗,以为再好不过。结果天杀的舅老爷使坏招子,尽劝姑奶奶改嫁,打算留下外甥当幌子,就要霸占佐领的家业。
“世上还有这号人,真是狗见了都摇头。那些开宝局,干下流营生的倒有杀孩子卖妈妈的心,怎么至亲骨肉也这么着呢!”
太后听了这席话,心里怅惘起来,“孤儿寡母的,要在世上存立多难,想当初咱们也是这么过来的。老佛爷忘了,早前的几位王爷,可比那个狗摇头舅老爷厉害多了,咱们走到今儿多不容易!”
太皇太后赶紧说是啊,“皇帝不容易,该着有个知冷热的人才好。”
嘤鸣听在耳朵里,就知道这一套话兜兜转转的,最后要按到她头上来。她搁下金匙笑了笑,预备太皇太后发问。
果然老太太发话了,“嘤鸣啊,昨儿夜里留宿养心殿了?”
嘤鸣赧然,这事儿说来很没脸,计较龟苓膏里加没加东西也很多余,毕竟寿膳房就不是给她预备的。她只有嗳了声,说:“奴才昨儿身上不好,主子爷体恤,没让我回西三所。”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我听说在又日新里住了一宿,皇帝待你到底和别个不同,你要明白他的一片心。”
嘤鸣站起来蹲了蹲安说是,“奴才惶恐,又日新是主子寝室,我逾越了,请皇祖母责罚。”
太皇太后笑了笑,“这有什么的,嫔妃侍寝在西边华滋堂,皇帝自己的屋子在东边,那里没有一个女人沾过边,把你安置下了,足见对你的敬重。”
太后说是啊是啊,“皇帝这么敬重你,你们……”
话都说成这样了,上回在畅春园里,这二位得知他们在船上什么都没干,当场就不甚痛快。眼下过了夜,那得抱着多大的希望啊,要再说井水没犯河水,会不会气得把她赶出慈宁宫,罚她面壁思过?
嘤鸣不得不考虑,能否在太皇太后和太后面前撒个谎,皇帝那头好商量,她们也不会特特儿问他这个问题。过了今儿就翻篇,往后她们觉得不稀奇了,自然就不会对她房里的事儿这么好奇了。
她笑得模棱两可,一副小媳妇娇羞的模样,“叫皇祖母和皇额涅日夜为我们悬心,是我的不孝。往后皇祖母和皇额涅只管放下心吧,我一定好好伺候万岁爷,不负皇祖母和皇额涅的厚望。”
太皇太后和太后一听有缓,这是变相的承认了啊,看来这龟龄集不光补爷们儿,女人吃了也管用。两位老主子听了心情十分畅快,太皇太后说:“这样方好呢,咱们宫里多久没听见孩子的哭声儿了,往后就指着皇后为我大英开枝散叶。你也别担心,我今儿找内务府的人来问了,大婚事宜正加紧了办呢,还有两个月,出不了岔子的。”
嘤鸣说是,脸上洋溢着春光般绚烂的微笑。但这笑容没能维持太久,因为门上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鄙夷地乜了她一眼,那目光简直像在问她脸疼不疼。然后他进了次间,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拱手,“皇后说得很是,往后皇祖母和皇额涅就不必操心我们的事儿了。朕今儿来有个不情之请,横竖朕和皇后名正言顺,越性儿叫她住进养心殿吧,也免得她风里雨里来回奔波,朕瞧了别提多心疼。”
第80章 寒露
这话要是换个人说, 是多温存和务实的一种况味, 姑娘没有不倾心的。可说这话的人是呆霸王,那就不知道里头有几分真假了。
嘤鸣带着怀疑的目光审视他, 果然见他朝她瞪了一眼, 大概刚才她的指鹿为马让他不高兴了, 只是苦于不好和祖母和盘托出,所以有心给她小鞋穿。活该是活该,但嘤鸣决定垂死挣扎一下, “主子是好意,怕我来回多辛苦,其实我一点儿也不辛苦。我如今还在跟着精奇嬷嬷们学规矩礼仪, 宫里的宫务也要向皇祖母及皇额涅多习学。主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但斟酌再三,还是不去了吧。一则是怕扰了主子清净,二则我自己和跟前人也不方便,倒不如仍旧住头所殿的好, 那里一应东西都是才置办的,我住着也适宜。”
可是还没等太皇太后说话,皇帝倒先接了话。他冲她皮笑肉不笑, “这话错了,上用的东西都是全天下最好的, 皇后的用度即便再精细, 也精细不过朕的次序去。再说你在养心殿住了不是一回两回, 朕瞧你第二日起来都是红光满面, 何来不适宜一说?还是去吧,养心殿好着呢。”
嘤鸣摇头不迭,勉强笑着说:“算了,主子的好意心领了。”
皇帝说:“去吧,朕不放心你。”
她继续摇头,“不去了,去了给主子添麻烦。”
皇帝扯着一边嘴角道:“不麻烦,朕离不开你。”
唉,真是你来我往眼花缭乱,太后看着,不明白他们究竟在打什么太极,便道:“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结果双方的态度都很坚决,一个说去,一个说不去,但谁也不动怒,脸上带着温吞而烂漫的笑,像谈论今天是吃窝头还是吃杂酱面一样,内容朴实,毫无心机。
太皇太后看着他们作法,心里不慌,脑仁儿也不疼,年轻轻的孩子爱闹腾,由她们闹去就是了。他们有他们的相处之道,老人不掺合,这个宗旨放之四海而皆准。小的若是不痛快了,老的再一挑唆,小事儿也变成大事儿,要是不想存心让他们闹生分,那长辈就得学会闭嘴。
太皇太后有这宗好处,当初先帝时期也是这样,儿子后宫的事儿她插手得很少,所以到哪儿都是个讨人喜欢的婆婆。如今孙儿大了,她疼爱孙儿比疼爱先帝更甚,但她尽了做祖母的责任后,旁的依旧不会过问。在她看来只要闹得不过分,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小情趣,她不会板着脸子去教训皇后应当顺应皇帝的意思,皇帝是天,但这天要是日日乌云罩顶也不好。皇后就得活泛些儿,心境开阔,身底子就强健。人家得娇养闺女送进宫来,一两年时光就教训得大气儿不敢喘,这也不是抬举皇后的意思,是在养童养媳。
太皇太后笑眯眯的,听见嘤鸣说“咱们还得守一守规矩,不信您问皇祖母”时,她当了甩手掌柜,“你们都不是孩子了,自己拿主意去吧,我不管。”
皇帝还是持重威严的样子,目光坦然看了嘤鸣一眼,“你身子骨弱,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了,天儿一里一里凉下来,多吹了风不好,别忘了自己有喘症。”
嘤鸣有醍醐灌顶之感,这阵子过得太安逸,差点儿忘了这茬。既然他提起来,那正好可做借口,便温声道:“我也是这个想头儿,万一在您跟前发作,又要惹您担心。我的寝宫里东西都是齐备的,瓶瓶罐罐搬过去太费手脚……要不这么的吧,我闭关两个月,这阵儿就不上您那里去了,也免得路上受风,您说呢?”
皇帝依旧保持风度,心里早把她骂了个底朝天,略一钩唇角道:“闭关两个月,你又不悟道,闭什么关?你在朕跟前,周兴祖是现成的,万一身上起了变化,周太医也好及时发现。”
嘤鸣心里暗暗咬牙,这算将计就计啊,什么身子起变化,说得真委婉。皇帝是斯文人,多年养成的习惯就是这么温软着来,也许别人还在琢磨他这番话的用意,太皇太后就已经明白了。
“我瞧住在养心殿也好。”太皇太后说,“就近便于照顾,皇后你说呢?”
嘤鸣笑了笑,“老佛爷,话是不错,可我要是常住养心殿,怕后宫的妃嫔们多有不便。万岁爷不是我一个人的万岁爷,是大家的万岁爷啊。”
她果然是个和稀泥的老手,这些推脱的话既不驳了老佛爷的面子,又能让自己全身而退,顺便还挣了个贤名儿,真亏她打了这一手好算盘。
皇帝心里不痛快,但见太皇太后认为她说得有理,也不好一味固执己见,便含糊一笑道:“原就说的,不让老佛爷为我们操心,这件事朕和皇后私下商议就成了。”
太皇太后点头,太后也乐得打圆场,“皇后啊,皇帝是舍不得你啊。你瞧自己多好的造化,往后两个人就好好的吧!”一面说一面招呼,“这是礼部拟定的大征礼礼单,有分内的东西,也有另赐你父母的,你来瞧瞧,有没有什么遗漏之处。”
嘤鸣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红晕,赧然道:“老佛爷和皇额涅做主就是了,不必奴才瞧了。”
皇后不好意思了,太后就顺手递给了皇帝。皇帝接过来查看,这虽不是他头一回大婚,但这种细节处的安排是头一回过目。黄金二百两,白银一万两,这是定例。还有祁人老辈儿里传下来的章程,要送金银茶筒,及文马①二十匹,闲马四十匹。
至于给皇后父母的赏赉,大抵是金银绸缎,和一年四季的朝服。帝王家办事很讲究体面,连家里兄弟的也一个不落,俱有绸缎和马匹。皇帝阖上礼单颔首,“朕瞧都很熨帖,届时命礼部尚书多郎为正使,总管内务府大臣云璞为副使,持节往皇后府邸过礼。等过了中秋,朕再派遣官员告祭天地、太庙,及奉先殿。”
太皇太后很欢喜,皇帝大婚,繁文缛节巨万,但他愿意自己操持,就是对这桩婚事最大的认同。好啊,帝后琴瑟和鸣,她心里的大石头就放下了。虽然他们走出大殿后在中路上就开始拌嘴推搡,但打是亲骂是爱,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隔窗看着,笑得十分欣慰。
先头在慈宁宫里其实各自都很克制,走到夹道里就决定分出个高下来,皇帝说:“你随朕上养心殿。”
嘤鸣不愿意,“我要回头所。”
“往后你就住在养心殿。”
嘤鸣对他的不依不饶头大得很,“就算大婚了我也不该住养心殿,您这是强人所难。”
“随朕而居就是强人所难?”皇帝冷笑,“你不是在老佛爷和太后跟前承认了吗,这会子装什么?朕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呢,明明什么事儿都没有,偏在慈宁宫打肿脸充胖子。”
嘤鸣气得血上头,“我这是为自己吗?我这是为了安老佛爷和太后的心!要是让她们知道花了那么大的心思,万岁爷还不尽人事,可不知拿哪只眼睛瞧您呢。我豁出了自己的名声替您周全,您就别挑拣了,快谢谢我吧。”
皇帝调高了调门,“朕谢谢你?你也经得住朕一谢!什么叫朕不尽人事?谁说朕不能尽人事?要不是你赶朕走,你瞧朕能不能尽人事!”
嘤鸣愣住了,瞿然道:“敢情您还真想对我……那样儿呢?我可中了毒,您下得去手?”
皇帝郁闷得能呕出一盆血来,“你不是朕的皇后吗,朕对你那样儿有什么错?”
是啊,好像是没错,可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啊。嘤鸣别开脸,冲着广袤的天宇大喘了一口气,眼眶子里塞满了这个人,真叫她胸闷得厉害,她缓了缓才道:“这会子还没大婚呢,我们家可没教我大婚前和爷们儿……那个。”
皇帝撇了撇嘴,“自己要做正派人,就坏朕的名节……”
嘤鸣被他回个倒噎气,可不愿意和他多理论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她抹头就走,心里也觉得没脸。原本诏书宣读后就应该让她回去的,她要是回了齐家,省去多少麻烦。如今偏要留下她,人既然在宫里,就不能像在家似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和他兜搭,兜搭得多了哪里来的好话!这主儿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什么坏了他的名节,他一个皇帝,小老婆装了一屋子,孩子都有好几个,有个狗脚的名节!
一般像这样的斗嘴,吵了几句一拍两散就完了,回去各自生生闷气,过两天相见又是你谦我让的和谐场面。嘤鸣脚下走得急,本以为皇帝会和她分道扬镳,没想到走进西三所夹道里,还能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一回头,果然他就在不远,她停下脚说:“您怎么跟来了?您该回养心殿去,臣工们还等您叫起呐。”
然而皇帝并不搭理她,目空一切地越过她,负手往头所门上走,边走边道:“ 你能上养心殿,朕怎么不能来这儿?朕倒要瞧瞧,什么金不换的好地方,比养心殿还好!”
皇帝昂首阔步迈进了大门,这时候门上站班的也罢,院儿里正当值伺候的也罢,立时呼啦啦跪倒了一片。皇帝行进的路线上一般不能有障碍,小宫女儿正浇花呢,自己跪下前没来得及拽过洒壶,于是皇帝一脚踢翻了,旁若无人地迈进了正殿。
德禄看见万岁爷横着走的架势,只好冲皇后娘娘赔笑。那是皇后娘娘闺房,万岁爷闯进去又会干出什么怪事,冒出什么怪话来,这些都让德禄提心吊胆,忙跟在后头进了门。
嘤鸣没法子,气恼地站了一阵儿,海棠她们都畏畏缩缩地瞧着她,她叹了口气,只得举步随他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