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鸣红着脸,抿唇轻笑,“奴才记住了。皇祖母也保重身子,等奴才进来,再侍奉皇祖母膝下。”
她回去了,出宫的仪仗都是以皇后的规制。不过回娘家不能带着熊崽儿,因此杀不得暂时被送到养心殿照看。
养心殿里军机章京往来,它被拴在围房前的棚子底下,穿着它的花衣裳,眨巴着眼四下观望。可能是和嘤鸣处久了,找不见熟人就嗷嗷叫。这头殿里正议事,才说了几句就被它搅乱了,皇帝气得拍桌子,“把它的嘴给朕绑起来!”
可那是皇后的爱宠,真绑起来也不大好。小富拿着绳子过去,它坐在地上可怜地望着他,小富没辙,喊来了扁担,说:“你报答娘娘的时候到了,别让它叫唤。要是真惹万岁爷生气,娘娘回来看不见它,头一个唯你是问。”
扁担点头哈腰应了,上膳房要了点儿蜂蜜,一人一熊对坐着,眼见它要张嘴,就往它鼻子上抹点儿蜜。杀不得忙着舔蜜,后来就不出声儿了。
皇帝的政务很忙,喀尔喀隔日便有八百里加急送达京城,清剿薛家余党的大网也暗暗铺开了,因此嘤鸣离宫的这几天,他忙得抽不出时间去想她。最后一拨叫起散了,他才从东暖阁出来。上围房前看看那熊崽儿,见它老老实实睡着了,睡相和二五眼竟有点儿像。于是他开始睹熊思人,隔了很久问德禄,“皇后回去几天了?”
德禄说:“回主子话,今儿是第三天了。听说齐家都炸锅啦,八百年没走动的亲戚,个个盛装登门呐。今早纳公爷见了奴才闲聊,说这会儿门槛都要给踏平了,家里比庙会还热闹呢。”
皇帝听了无关痛痒,他知道皇后有她自己的小院子,那些闲杂人等也是一律不见的。他就是想她,想得心里空落落,不知怎样才能熬过剩下的两天。那晚上要是没答应让她提早回去倒好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三庆上来回主子话,说进酒膳的时候到了,他听了返回勤政亲贤,让人把杀不得牵进来。满桌佳肴铺排开,他食不知味,二五眼在的时候总是抢他吃食,现在没人抢了,实在不习惯。
“给杀大爷拿个盘儿来。”皇帝一肘撑着膳桌,苦闷地说,等盘儿拿来了,让侍膳太监往它盘儿里布菜。杀大爷的胃口像二五眼一样好,吃完了瞪着花椒小眼看着他,皇帝搁下筷子叹气,“你说,你是不是想你主子了?”
杀大爷想不想主子不知道,但万岁爷肯定是想娘娘了。情热时候的男女都一样,德禄说:“主子爷,要不奴才安排下去,主子爷移驾,上齐家看看娘娘去吧。”
皇帝一瞬心动,要问他愿不愿意去,那还用问嘛!但他也有顾忌,要是去了,未免有失体面。皇后虽然嫁进宫来,他对于齐家仍旧是主,怎么能弄得上门女婿似的。君君臣臣,本分要恪守,如果丧了皇帝的威仪,就会纵得外戚不知天高地厚,这是执政最大的忌讳,决不能乱了规矩。
他咬着牙,摇了摇头,可是那一夜睡得一点都不好。第二天起来精神也有些恍惚,内务府送了大婚用的吉服来,他站在镜前试穿,心里只是惦记着她,问皇后的送去没有。
三庆道:“云大人才刚回禀了,皇后主子的吉服也已预备妥当,今儿册立礼一毕,主子爷上太和殿阅视了皇后册宝,就由纯亲王和庆贝勒持节往娘娘府邸去。吉服是随册宝一道送过去的,这会子时辰还没到呢。”
皇帝哦了声,是啊,竟忘了太和殿阅视了。早前孝慧皇后册立礼上,这一项是越过的,如今不一样,也许是因为重视,每一项他都不敢懈怠,唯恐哪里不周到,犯了忌讳,再引出不吉利来。
德禄不愧是御前第一心腹,听了这话,脑子转得风车一样,压嗓上前说:“主子,回头册宝都要封匣的,您视阅过后除了主子娘娘,谁也不能打开。您要是有什么话,就写下来封进匣子里,这样娘娘一揭盖儿就看见啦。”
这是个好主意,皇帝大觉可行,忙上书案后面去,翻出一张桃花笺来,提笔蘸墨,大喇喇写下了“朕亦甚想你”。
德禄在边上看着,觉得万岁爷这自说自话的劲头儿算是没治啦,可他不好评断主子,便和声细语地提点:“万岁爷,您不和主子娘娘人约黄昏后吗?”
皇帝发愁,心道哪能不想呢。问题是自己早前下令亲军严密保护直义公府,这会儿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连他自己也进不去了。
德禄急主子之所急,信誓旦旦说:“主子爷,您要是想见娘娘,一点儿也不难。”
皇帝瞥了他一眼,“朕倒要看看你肚子里有什么牛黄狗宝。”
德禄嘿嘿笑着,“让三庆子跟着纯王爷他们上直义公府去,这不就见着娘娘了吗。回头和娘娘说定了,让她把院儿里上夜的人撤走,到时候咱们找国舅爷,请他领着您进园子,这么着您就能和娘娘见上啦。”
皇帝不言声,这就表示已经认同了。
只要万岁爷首肯,世上就没有不好办的事儿。三庆按计划跟随正副二使进了齐府。皇后的册立礼倒也不繁琐,重头全在交付册宝上。那赤金的皇后印玺装在厚重的紫檀匣子里,分量委实不轻,皇后只要走个过场,双手接过来交给大长秋①,礼就算行完了。
纳公爷请纯亲王等叙话喝茶去了,嘤鸣到这时才来视宝。紫檀盒子揭开了盖儿,便看见金印上放着一张桃花纸,她不知那是什么,打开一看发现上面端端正正书有皇帝墨宝,直截了当写了五个大字,她惊诧之余又鄙夷又好笑。
真是个不害臊的人,“亦”字用得居心叵测,倒像她想他想得厉害了,他赏脸也想想她的意思。
三庆瞧准了时机上来传话,把德禄交代的说了一遍,嘤鸣听了赧然:“那哪儿成呢……”
三庆说:“主子娘娘放心,那有什么不成的,成事在人嘛。”
既然命人来知会,必是打定主意了,她只得应下。从册立礼到天黑这段时候,心里惴惴揣着小秘密,真是等得心焦又甜蜜。
半开的支窗下,斜照进来的光带渐渐细下去,最后变成游丝般的一缕。她命人放下撑杆儿,倚着引枕说:“宫里来的嬷嬷们辛苦了这几日,今儿册立礼办完了,也该歇一歇了。着人引了,到垂花门外的倒座房里去,命厨上预备些果子酒菜,好生款待款待。”
海棠道是,出去传令儿,嘤鸣复笑了笑,“你们也一道去吧,我这里没什么要伺候的,你们去了,也叫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这是主子的体恤,跟前的人纷纷谢恩,都依着懿旨退到院门外头去了。她从屋里出来,看着月亮一点点升上树梢,心里只管纳闷起来,这人打算怎么进来?别不是要跳墙吧!
果真的,正门不能进,国舅爷把姐夫领到了与皇后所在院子一墙之隔的小跨院。厚朴战战兢兢说:“皇上,奴才只能帮您到这儿了,余下的得瞧您自己。奴才先前从院门上走了一回,门上有人把守,如今连我这兄弟都不许进去,也没法子给您打掩护。您瞧这女墙,它一点儿都不高,翻过去很容易,您要不信,可以试试。”
穿着侍卫马褂的皇帝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这回听了德禄的,真是亏大发了。他一辈子也没干过这么荒唐的事儿,打扮成这样就为了夜会一个快嫁给他的女人,真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眼下不单这样,还得跳墙呢,他觉得尊严有点儿受不了。
正想打退堂鼓,国舅爷小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奴才上回还叫人打下来了呢……嗳,万岁爷,您瞧!”
皇帝穿过墙上花窗看过去,一盏八角料丝灯慢悠悠在微风里旋转,有个纤纤的身影倚门而立。只一眼,他忽然又觉得不虚此行了,不由分说提袍乘着月色一跃,跃过女墙,摔在了东墙的芭蕉树下。
第92章 立冬
“哎呀!”嘤鸣差点叫出声来, 眼见着一个潇洒的身影跃过女墙,笔直落在了芭蕉树上。那芭蕉年代久远,总有二三十年了吧, 枝干阔大粗壮,饶是如此也被压断了。只听咔嚓一声,叶片随人一块儿坠落下来,她想这下子不好了, 万岁爷要吃人了。
月上柳梢头,真要是一弯弦月倒也罢了,可惜的是今晚大月亮煌煌照着天地, 发生的一切无所遁形。她心里惊惶,忙提着袍子跑过去,看见一个人懊恼地坐在芭蕉树底下, 正愤怒地拍打着衣裳。
“主子爷?”她讪笑了两声,“您没事儿吧?”
皇帝虎着脸,觉得很没面子,“厚朴是故意的吗?把朕领到这里来,事先也该告诉朕有树才好啊。”
嘤鸣怕他怪罪, 一径赔笑说:“是,这孩子办事就是不牢靠得很, 回头我一定好好骂他。您这会儿怎么样了?没摔着吧?”
皇帝不说话, 满脸的不高兴, 不用掌灯就看见了。嘤鸣知道他恼, 也不去哄他, 相处了这么长时候,她早就摸准了,他那狗脾气越哄越蹬鼻子上脸,不如打打马虎眼糊弄过去,只要他忘了,万事都好商量。
姑娘夜会喜欢的人,那份温情脉脉从每个细微的动作里发散出来,她背着两手,扭捏地慢悠悠转动身子,妩媚得像檐下那盏徐徐转动的料丝灯,“您怎么上我们家来了?要是有什么示下,打发人登门,或是白天御驾亲临也成啊,犯不着大晚上来,还跳墙……”
皇帝很尴尬,“朕是不想把你府上闹得大乱,眼看大婚在即,府里各样都要安排,倘或这会子迎驾,大家都费手脚……”说完了发现这种说法十分有理有据,便加了一句,“朕是为你齐家着想。”
嘤鸣哦了声,“那就多谢主子体恤了,不过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呐,您大晚上跳墙进来见我,是为什么呀?”
她明知故问,皇帝有点生气,“跳墙、跳墙……朕是一国之君,你拿这个字眼形容朕,是想让朕下不来台吗?”
嘤鸣说不敢,“您总得说明白是来干什么的,我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迎驾呀。”
“有什么可迎的。”皇帝不耐烦道,拍了拍背后,举步就往她屋里去,边走边道,“朕是闲着无聊出来逛逛,恰好经过你家门前,顺道进来看一眼罢了。”
她跟在他身后进来,怕有人误闯,回身掩上了半边门。灯下才看清他的打扮,她徐徐点头,点得意味深长,“敢情您这回还是微服出巡呐?”这是她头一回见他穿成这样,四开叉的袍子上罩着黄马褂,那模样更多了几分精干。她怅惘地想,要是他出身公侯人家,这样年纪正是受封一等侍卫,挣巴图鲁美名的时候吧!
皇帝自然也要打量她,才分开几天而已,乍一见她,竟有些陌生了。这清水脸子清水的身腰,在宫里很少见,后妃们有帝王家的尊贵体面要维持,别说白天梳妆打扮了,就算夜里都要拿粉拍满全身。宫里的生活,活的就是一个精致,只是这精致并非人人都爱。比方这位皇后,回到了自在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院儿,摘完了头上钗环,干脆素面朝天。
“你不知道今儿夜里朕要来瞧你吗?”
她说知道,“我这才把院子里的人都撤出去了,不就是为了等您吗。”
“那你怎么不打扮打扮?”皇帝觉得有些纳闷,“你是不怕自己的丑样子落了朕的眼,破罐子破摔了啊?”
嘤鸣要生气了,鼓着腮帮子看着他,“您别光说我,也不瞧瞧您自己。您来探望我,就打扮成这样,却要我盛装出迎,这是什么道理?”
皇帝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顿时有些气馁,但这不妨碍他替自己狡辩,“朕是为了行事低调,当然得换一身衣裳。你是女人,会见爷们儿不该收拾自己的仪容吗?”
可是自己这身怎么了?要是光听他数落,倒像自己没穿衣裳似的。她托着两臂说:“您来前我换过衣裳了,我还擦了点儿粉,您是不是眼神不好?哎呀,我想起来了,您可不是眼神不好嘛,看书只能看一炷香工夫,要是换个身份,那就是残疾啊。”
皇帝目瞪口呆,“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老是这么和朕说话。”
嘤鸣笑了笑,“咱们是自己人,您瞧您都摸黑跳墙进来瞧我了,还在乎我挤兑您两句吗?横竖咱们以前就是这么过来的,再过两天大婚,夫妻之间还要藏着掖着干什么,我又不是您后宫那些小主儿。”
皇帝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这就是自讨苦吃,她不在的时候想她,恨不得立刻见到她;如今她在眼前了,带着坏笑扎他的心,他憋屈得厉害又发泄不出来,顿时感受到一种无望的窝囊。
他别开了脸,“张嘴闭嘴夫妻,你可真好意思。”
嘤鸣脸上的笑渐渐隐匿了,“我也没说错呀,您不想和我做夫妻吗?”
皇帝很着急,“朕的意思你没弄明白,朕是说这夫妻二字到了你嘴里,怎么和朋友没什么两样儿?你不该娇羞一下吗?”
为什么要娇羞?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管她叫皇后,她都臊得脚趾头发烫,可时候长了就没这种局促感了。他说得很是,夫妻二字如今说起来就和朋友一样,毕竟有名无实地共处了三个月,两个人见面乌眼鸡似的,时不时还要斗上一斗,再多的娇羞都斗没了。
不过他来瞧她,她心里真的很感动。皇帝生来尊贵且骄傲,为了见她,跳墙还摔了一跤……她嗤地一声笑出来,然后他的眼风立刻杀到,粗声粗气说:“你笑什么?不许笑!”
“这人真霸道。”她捂着嘴说,“我见了您不笑,还叫我哭不成?”
话里话外虽都带刺儿,可这样真挺好的,女人一辈子能有一个愿意为她舍下脸面的男人,就已经是很大的成就了。她之前并没有指望他来瞧她,自己闲下来想他的时候,有种害单相思的尴尬。她知道他很忙,压根儿不敢奢望他能排除万难来见她一遭儿。可他来了,亦很想她,所以这短短的五天他也像她一样难熬,说明他心里兜着她呢。
她抿着唇,唇边笑出了一个甜盏子,“听我阿玛说,这两天朝中大事不断,我以为您忙得顾不上我呢。”
皇帝说是很忙,一面斜眼乜她,言下之意朕百忙之中抽空来瞧你,你还不感激涕零么?
可她却在琢磨别的,“也有那些说忙的,忙起来摸不着耳朵,想见一面比登天还难。”
皇帝哂笑了一声,“再忙能忙得过朕?不过借口罢了。真想见一个人,哪怕省下吃饭的时候,也能来见一面……”说完发现她似笑非笑看着他,他的脑子一瞬停转,忙调开视线东拉西扯,“你这屋子还不错。”
嘤鸣起先很着急,他从来没有一句准话,眼看要捅破窗户纸的时候,他总能再给你砌上一堵墙。可就是这样的脾气,偶尔也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喂你吃颗糖豆儿,表白起真心来半点不带含糊。现如今她也习惯了,指着他柔情蜜意说挠心话,那是不能够了。但只要他心里有那份在乎,她就觉得他尚且能算半个良人,日子也能将就过一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