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依着福晋,怎么料理才好呢?”他靦脸笑,“今儿公爷在家,您要是问了他就知道了,早前孝慈昭皇后还在的时候,公爷进宫会亲,都是奴才引进宫门的,咱们也算老相识……福晋有心里话,不妨和奴才说说,奴才要是能帮上忙的,愿意为福晋分忧。”
营房福晋笑得愈发和软了,“谙达真是个知心的人儿,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想请谙达上太皇太后跟前美言几句,别叫我们姑娘进宫了。我身上不好,还指着姑娘伺候呢,她一走,我这儿就转不过弯儿来了。”
董福祥凉凉笑了两声,这东西,心肝是煤做的吧?公府里头下人都死绝了,要个金枝玉叶的大小姐端屎把尿不成?太监是穷人窝儿里出来的,穷凶极恶的不是没见过,但归根结底都是应在一个穷字上。像这号人家,公爷领着皇粮,吃穿不愁,还这么憋着坏地挤兑人,连面子都不要了,可见福晋这劣性是长在骨头上的,不死改不了了。
“话不是不能替福晋传到,不过……”他说了半截儿,小眼神钩子似的,颇有深意地瞧着那银包儿笑。
营房福晋会意了,既然能买出这句话来,可见事情不难办。太监这号人,到底不见兔子不撒鹰,便把小包袱搁到了董福祥的手里,“如今家道艰难,这么点子小钱儿,给谙达买酒喝。老佛爷跟前,还请谙达周全,回头我叫我们老爷子专程答谢您,成不成?”
董福祥掂着那银包儿,太监的手就是杆秤,只要一过手,就能约出分量来。十两的银锭子五个,那就是五十两,虽不算多,推两局牌九也够了,遂笑道:“那还有什么说的,不过一句话的事儿。不过奴才来了这半天,还没见着正主儿。福晋把殊兰姑娘请出来,奴才看姑娘一眼,回去好给老佛爷回话儿。”
那是小事一桩,营房福晋很爽快地打发底下人,“去,把姐儿请出来。”
很快那位皇表妹就出来了,挺好的姑娘,穿了件樫鸟蓝的夹袍,梳着利落的大辫子。只是瘦,又瘦又苍白,就显得眼睛出奇的大。看人是怯生生的,多可怜,好好的公府小姐,弄得像个丫鬟,这穷旗营里出来的娘们儿,真个够千刀万剐的。
董福祥是银子也到手了,人也见着了,对这福晋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他上前去,呵着腰说:“给姑娘道吉祥。奴才是宫里来的,奉了老佛爷懿旨,来接姑娘上宫里玩儿去,姑娘说说,倒是想去不想去?”
殊兰因前两天那丹朱和她说过这事儿,她翻来覆去想过无数遍,横竖在这个家是没有出头之日了,不如进宫去,还有个奔头儿。于是答得斩钉截铁:“谙达,我去。”
营房福晋立刻横眉立眼,“父母在,有你做主的份儿吗?”
董福祥哟了声,说不好意思的,“既然姑娘自个儿说去,那奴才也没辙了。这么的吧,福晋托我的事儿,我不能不办,叫姑娘跟着走,在宫门上候着,要是老佛爷发话叫回去,那就把姑娘给您送回来,您看这样成不成?”
“什么?”营房福晋打鸣似的一声高呼,“您别和我耍里格儿楞,打量谁是傻子?”
董福祥再也不听她的了,挥手让底下听差的太监把人带出去。营房福晋在后头大喊大叫,“干什么,抢人不是?”冲边上侍立的呵斥,“你们都是死的,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你们还看热闹呐?”
这一骂醍醐灌顶,所有小厮和戈什哈都躁动起来。可是没等他们起哄,董福祥回手指着郭福晋的面门,高声道:“都别动!我是奉了太皇太后和皇上的旨意,你们谁敢动,我这就上九门找提督去,一气儿荡平了你们信不信?”
这句话一出,倒震住了那些人,董福祥的那根手指头像火铳似的,指哪儿哪儿就矮下去半截。他错牙冷笑,“了不得,今儿长见识了,我还没见过这么没王法的人家呢,连宫里的旨意都敢不遵。福晋您别急,才刚您的话,回头奴才一点儿不漏给您传到,咱不能平白拿您银子不是!”说罢一笑,迈着鹤步往门上去了。
郭福晋叫他唬住了,愣了半天没出声儿,等马车一走才回过神来,站在院儿里拍腿哭喊:“哎哟,这个断子绝孙的杀才,骗了我的银子,还把我们家姑奶奶抢跑啦……”
谁还听她的呢,马车在大道上碾冰前行,进了神武门。到顺贞门前勒马下车,董福祥上引路,笑着说:“姑娘有年头儿没进宫了吧?奴才上回见您,还是先头福晋治丧那回,这一晃都五六年光景啦。”
“嗳。”殊兰笑了笑,笑容里有苦涩的味道。
这宫廷,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陌生。早前她母亲带着她进来,小孩儿家,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一门心思只知道玩儿。如今不一样了,没人带着她,什么都得靠她自己,她每行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迈错腿,丢了阿玛和哥哥的脸面。要是细数,她母亲生病卧床后就没再进过宫,实打实地算,她应该有八年没来过这地方了。八年啊,多么漫长,好些东西都变了,她站在慈宁宫直长的甬道上,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宫人默默上来引路,她垂着头迈进了门槛,这里个个都是主子,她连抬眼的胆子都没有。
她跪下去,趴在栽绒毯上以头抢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南炕上的太皇太后说伊立吧,仔细瞧瞧姑娘的脸,扭头对太后道:“她还小那阵儿常进来的,那时候是个圆脸儿,怎么这会子脸这么小?”
皇太后说:“女大十八变么……不过忒瘦了点儿。”
殊兰有些难堪,捏着手绢无所适从。其实不光宫里,外头都是这样,有身份的公府人家打量起姑娘来,恨不得掰开嘴看牙口。她在宫里终究没什么依仗,皇太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太皇太后呢,又是姑母的婆婆。姑母在还好说些,姑母不在,基本也没什么可指望的了。要说近,倒不如皇帝和皇后来得近些,她抬起眼,悄悄看了看,玫瑰椅里那一身锦绣的年轻姑娘应当就是皇后。皇后生就一副和气可亲的长相,她见了她,心里倒稍稍安定了些。
嘤鸣调过视线问董福祥,“你上门接人,事情还顺遂吗?”
这一问,打开了董福祥的话匣子,他把营房福晋的恶形恶状添油加醋说了一回,最后道:“奴才有个同乡,在承恩公府上当差,奴才登门前先找他打听了,人家一提起这位福晋脸都绿了,说这主儿是踩着高跷唱大戏,半截不是人啊。宫里主子仁慈,没拿她祭大刀,要是换了脾气大点儿的,不收拾了她倒奇了。”
太后听完了直皱眉,“竟说咱们抢人?这女人还知不知道个尺寸长短?”
太皇太后脸上淡淡的,偏过身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原就是咱们插手了人家的家务事儿,要细说,是咱们的不是。”语气里大有不该掺合的意思。
殊兰有些慌,惶然看了看皇后。嘤鸣明白她的顾虑,这回是撕破了脸才从家里出来的,要是就这么回去,那往后的日子愈发不能过了。
同样的人,所受的待遇有时候千差万别。嘤鸣一早进宫那会儿,太皇太后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不像这回,总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
其实里头缘故并不复杂,她那时候阿玛是辅政大臣之一,哥哥又在吉林乌拉做昂邦章京。家里福晋娘家是大学士,自己生母一门都是武将,和眼前这位皇表妹有天壤之别。世上的人,几个不长势利眼?离权力越近,权衡利弊的嗅觉就越灵敏。
看来太皇太后是没有要安排的意思了,太后又不问事,没法子,嘤鸣只好自己揽下来,笑道:“横竖进来了,就在宫里多住段日子吧。”一面对太皇太后道,“皇祖母这两日忙于抄经,这件事就不劳烦皇祖母了。我把人领回去,一应由我来安排吧。”
太皇太后说也好,复压声道:“再听听那满有什么说头儿吧,要是也和他那糊涂福晋穿一条裤子,那人就留不得,还是让她家去吧。”
嘤鸣道是,领着人回了坤宁宫。
殊兰把这些年受的委屈都和她说了,临了撸起袖子让她看,上头星星点点陈年的伤疤,印在姑娘的肉皮儿上,有触目惊心之感。
“怎么回事儿呀?”
殊兰垂着眼说:“福晋爱抽小兰花儿,奴才伺候她的时候,火星子烫的。”
嘤鸣觉得难以想象,一个女人的心肠能坏到什么程度,才能干出这种事儿来。她把她的衣袖放下来,温声说:“万岁爷念着小时候的情儿,不忍心见你落难,特嘱咐我看顾你。这会子既然进来了,把心放回肚子里吧,往后的事儿自有我替你做主。”
殊兰一听,忙跪地给她磕头,颤声说:“谢万岁爷和娘娘恩典,娘娘这份恩情,奴才就是磨成粉,也报答不尽。”
嘤鸣示意边上宫人把她搀扶起来,才要说话,透过南窗见九龙肩舆到了宫门上,她嗳了声,“万岁爷来了。”
第104章 大雪(4)
嘤鸣忙下了脚踏, 上前殿迎接去,外面雪虽下得不大了, 但北风呼啸, 吹得他领上狐毛摇曳。他上了台阶,她压膝给他请安纳福, 等他到了跟前,悄悄摸了摸他的手, “冷么?”
皇帝说哪里会冷, “朕从乾清宫过来, 才几步远罢了。”
就是这么个矫情人, 几步远也要乘辇,且说得理直气壮。
嘤鸣抿唇朝他笑, “人已经接进来了, 这会子在里头呢。”
皇帝哦了声,他和这表妹虽有七八年没见了,但十几岁时的记忆很深刻。当初她母亲在世时, 大概也有把闺女送进宫的意思, 十岁前他们见得很勤, 十岁之后稀疏些, 但一年无论如何也得见上两回。后来她母亲殁了, 她仿佛跟着从这个世界消失了。皇帝自己忙于政务,不见也渐渐淡忘, 直到前阵子听见太皇太后说起, 才猛然想起还有这么个表妹。
帝王家对于亲情, 其实没有那么看重,除了直系最亲近的和这二五眼,他谁都不放在心上。不过这表妹据说很可怜,再加上小时候到底有些情义,因此他的态度相较对别人,显得更软乎些。进门的时候她就候在一旁,见了他慌忙上来磕头,因紧张,十指狠狠扣着地面,扣得甲盖发白。他说伊立吧,“多年没见了,起来说话。”
皇帝的嗓音不是那种温暖人心的,不经意间总有股单寒的味道,像细雪擦过冷刃。殊兰道是,站起来的时候微有些踉跄,边上宫女立刻上来扶了一把,她客气地呵腰,“谢谢姑姑了。”
皇帝瞧着她,确实瞧出了一点可怜的况味。她不像别的公侯府邸的小姐,表面虽然矜持自重,但绝不卑微。她的谨慎是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和她一比,就知道这二五眼当初有多猖狂。
皇帝不由叹息,“外头天寒,进暖阁里叙话吧。”
他坐卧使的黄云龙用具都铺排好了,和皇后在南炕上坐定,也赐了殊兰坐,一面和缓道:“听说你这些年过得艰难,当初舅母对朕很好,朕在她过世之后没能对你尽到一份心力,很有些愧对你。”
殊兰本来就挨着杌子坐了一丁点儿,听皇帝这么说,顿时惶然站起身来道不敢,“奴才的事儿不足挂齿,万岁爷忙于政务,本不该为奴才这样微末之人费神。”
皇帝点了点头,便没有继续表示自责。
嘤鸣是知道的,他对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惯常用一种虚情假意式的温柔,嘴上说得很好听,其实心里并不真的这么想。也是的,他对于这位表妹没有非要关心的义务,眼下过问是因为听说了,实在不忍心袖手旁观罢了。
曾经也算两小无猜,不过后来各有各的天地,朝着安全够不着边的方向发展,因此多年后相见,会产生一种欲亲又不亲的距离感。皇帝不善于和女人说体己话,他抚着膝头道:“既然进宫来了,外头的事儿一应不必过问,皇后自会处置。若皇后处置不了的还有朕,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殊兰说是,心里莫名涌起一股酸涩的滋味儿来。她受了这些年的委屈,阿玛早就在她心里褪了色,世上除了哥哥最亲,剩下的可能就是这位皇帝表哥了。皇帝是天下之主,虽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但小时候一块儿在乾清宫数金砖的往事还历历在目。有过一点儿交情,并不是全然陌生,长久被不当回事的人,分外能感知言语间的关怀。
嘤鸣因皇帝这句话,更要仔细安排她。别看宫里房子那么多,其实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有了主位的宫里她都不能去,南三处北五所她住着也不合规矩。嘤鸣从慈宁宫出来就一直在斟酌,想起坤宁宫后头,和御花园相接处有个幽静的院落,正适合安顿她。
“我给姑娘挑了个住所,坤宁宫后头的静憩斋好不好?”嘤鸣对皇帝说,说罢看向殊兰,笑道,“那个地方是单门独户,离我这里也近,寻常少有人去。闲着没事儿的时候你过来说说话儿,彼此也好解闷,姑娘瞧怎么样呢?”
殊兰惴惴不安,拘谨地说:“奴才不知怎么谢皇后娘娘才好,娘娘为奴才着想,奴才全凭娘娘做主。娘娘也别管奴才叫姑娘,奴才当不得,娘娘就叫奴才殊兰吧。奴才手脚虽笨拙,也想求娘娘恩典,让奴才伺候娘娘,以报娘娘大恩。”
嘤鸣愈发笑得和善,“那我就叫你殊兰了,你是我们万岁爷的表妹,我合该看顾你的。也别说什么客套的话,只要能从那个家里出来,往后好好过日子就成了。”
皇帝对于她的安排,向来没有什么异议。后宫的事儿他也没有心思参与,不过顺口说了句很好,“往常家里鸡飞狗跳的,进了宫就踏踏实实的吧。皇后打发两个精干人伺候着,好好将养一程子,后头的事将来再作打算。”
殊兰站起身说是,先头才进宫的时候,心里确实很没有底,也不知上头老佛爷怎么样,皇后好不好处。眼下看来一切都尚好,皇帝虽多年没见了,但也没忘幼时情谊,她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到这会子才安定下来,诚如皇帝说的那样,可以踏踏实实过日子了。
嘤鸣朝外招了招手,豌豆带着两个宫女进来蹲安,复对殊兰道:“才刚折腾了半天,一定累坏了。你跟她们去吧,换身衣裳歇一歇,要是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和她们说,叫她们申领就是了。”
殊兰又是千恩万谢,这才却行退出了暖阁。
皇帝有些不明白,“这事儿皇祖母怎么没过问?”
嘤鸣理了理袖子说:“董福祥上门接人,因传的是口谕,公爷福晋并不买他的账。董福祥讨了个没脸,进来回老佛爷,老佛爷当时就不高兴,瞧意思是不该插手人家的家务事。殊兰可怜见儿的,怎么摊上了这么个混账后妈。我瞧她真是性子软,要不然祁人姑奶奶哪里那么好说话,早把天捅个窟窿了。”
皇帝逮住了话把儿就笑话她,“你当人人是你,在朕跟前也敢尥蹶子。老佛爷的意思朕知道,这么师出无名地上门接人,本来就不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