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其实有歧义,宫里伺候人的奴婢们,可没什么知根知底的说法。便是宫妃身边的,宫人们跟了哪个娘娘小主,身家性命也都系于主子一身,谁还敢背叛?
无论主子好不好,聪敏的也都很尽心,很少会有柳叶那种蠢货出现。
一旦生了二心,不用说攀高枝了,便是去了尚宫局也没好果子吃,苏轻窈当时刚当上才人,柳叶马上就被贬去浣衣局,一天都没多等。
这还只是宫妃身边的,陛下身边的那就更虔诚了。
就如罗中监这种,平日里就差拿楚少渊当神一样供着,又怎么敢背叛陛下?陛下是先帝独子,先帝是厉平帝独子,三服之内陛下连个堂兄弟都没有,就是想生二心,也没地方生。
朝臣们各自往宫里使劲,到底也无伤大雅,不是什么大事。
除非……他国……
苏轻窈不敢往下想,只说:“陛下自来谨慎。”
说着话,一行人便来到御花园门口。
此时守在御花园门口的是个生面孔,老远没瞧见罗中监,倒是看见了高高坐在步辇上的苏轻窈,便几步迎到跟前:“给娘娘请安,娘娘快请进。”
这个倒是懂事,有了上次那一出拦路打虎的戏码,估摸着短时间内苏轻窈来御花园,这边的黄门应当一个比一个热情,没人会不识抬举了。
苏轻窈点点头,以为步辇就此停下,未曾想罗中监道:“娘娘,陛下道让您先去玉山亭,离这有些远,不如坐步辇进去?”
“也好,”苏轻窈笑道,“你倒是仔细。”
等进了御花园,有人抬着赏景,景色自然要好上不少。这时节的御花园是最美的,比春日盛开的花还要多些。紫的紫藤、白的丁香、红的蔷薇、黄的野菊,这么一大片繁花盛开,美不胜收。
苏轻窈一路看过去,心情越发好起来,待到玉山亭下,苏轻窈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柳沁上前扶她下来,抬头望了一眼假山上的小亭子。这亭子只六角,小巧玲珑一个,比旁边听音阁要略矮一些,位置却更好。
苏轻窈一步步往假山上走,渐渐把整个御花园的景致收至眼中。
原以为要在亭中略等一会儿,不料刚行至半山腰,抬头却看到楚少渊藏青色的身影。
苏轻窈微微一愣,当即加快脚步,喘着气爬到亭前:“给陛下请安,臣妾迟来晚到,请陛下责罚。”
楚少渊今日未束冠,只松松挽了一个圆髻在脑后,剩下的头发自然散在身后,再配上那身平日里并不常穿的藏青色长衫,倒是很有一派闲散书生的写意风流。
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苏轻窈,道:“无妨,坐吧。”
苏轻窈便规规矩矩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低头看了一眼石桌。
碍于位置,角亭显得有些逼仄,他们两个坐下后,身边也不过就只能跟两名宫人,倒也很是清静。
这会儿桌上摆了个枣木棋盘,苏轻窈面前放了一盒白子,楚少渊手边的则是黑子。
“可会手谈?”楚少渊问。
“臣妾在家中时学过,但棋艺不精,陛下还请原谅则个。”苏轻窈答。
楚少渊便点点头,道:“朕让你三子,开始吧。”
苏轻窈略有些紧张,她瞧瞧在帕子上擦了擦手,这才捻起棋子落下。看她的手势,应当也是老棋人,想来水平应当差不到哪里去。
楚少渊沉下心来,认真同她对弈。
其实手谈一局棋,很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或者处事风格,楚少渊的棋就特别有攻击性,他平日里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行棋强势却又沉稳,显得并不毛躁,跟他的性格略有些相符。
而苏轻窈,因前世已经下了几十年棋,再改实在有些难,便也就故意让自己出些无伤大雅的差错,好就此对付过去。
高手过招,上手就知有没有。
刚初布局,楚少渊便抬起头来,深深看了苏轻窈一眼。然而苏轻窈正低头望着棋盘,十分认真推算着之后的棋着,并未注意这一点。
苏轻窈那些略显幼稚的昏着,跟她整个棋风格格不入,再看她的布局,便知道她一定也是经年的老棋手,绝对不像她说的那样棋艺不精。
楚少渊复又低下头去,微微勾起唇角:“你行棋的速度,倒是能跟得上朕。”
苏轻窈捏棋的手,当即便顿住了。
也不知楚少渊为何突然说这一句,让苏轻窈慌了神,一颗心都乱了,说不怕是假的。
她扯出一个笑来,低声道:“怕陛下着急,故才有此一着。”
楚少渊轻轻“嗯”了一声,跟着落子:“朕不是在训斥你,不用多想。”
苏轻窈怎么可能不多想,心里头念楚少渊半天,嘴上却说:“臣妾明白。”
她根本就不明白!
楚少渊抬头扫她一眼,见她唇角都沉下去,心情却是越发好了:“继续吧。”
“是。”苏轻窈答。
于是两人又安静下了小半个时辰的棋,直到中盘稳定,苏轻窈的白棋眼看要输个底朝天,一点挽救的机会都没有,楚少渊才停下手。
“苏昭仪的棋,确实不怎么样啊?”楚少渊道。
苏轻窈擦了擦额头的汗,恭敬答:“陛下棋力高超,臣妾跟得有些吃力,能有如今这局面,已经是陛下让子的结果。”
楚少渊定定看着她,苏轻窈感受到楚少渊的视线,却无论如何都不敢抬头。
“既然如此,”楚少渊道,“以后就多下,朕一定好好教你。”
“教”这个字他咬得很重,苏轻窈头上的汗更多,仿佛擦也擦不完。
这要多下几局,岂不是要露馅?苏轻窈心里直叫惨,连话都说不太上来。这么手谈一局要耗费她大半心力,累不说,还得不着痕迹出错,比正常博弈难许多。
可陛下都开了口,她就只能应下:“是,臣妾多谢陛下赐棋。”
楚少渊看着她头顶的小花簪,心里的欢喜又升上来。
她身上的秘密许多,早晚有一天,他要一个一个破解。
有趣,实在太有趣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苏昭仪:我有一群小秘密,小秘密~
陛下:呵呵,有趣。
第63章
好在一局终了, 楚少渊没拉着她再开一局,反而让娄渡洲抄下棋谱, 自顾自领着苏轻窈下了山。
苏轻窈跟在他后面, 因为刚才出了太多汗, 这会儿脸上还有些红,低着头不肯抬头, 怕他看见不美。
楚少渊走了一会儿,发现她一直低头跟在身后,便顿了顿步子:“上前几步。”
苏轻窈匆匆抬头望去, 就看他背着手站在花丛中,侧头看着自己。
“是。”苏轻窈接过柳沁手中的团扇, 使劲给自己扇,想让脸上的红晕早点下去。
她略退后楚少渊半步,两个人就这么围着花园安静走了会儿, 楚少渊才突然开口:“之前你去看谢婕妤了?”
苏轻窈略一愣, 很快便答:“是。”
她说罢,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谢婕妤受了惊吓,臣妾自当要去看望, ”她低声道,“谢婕妤自来性子温和, 这一遭受了大罪,瞧着精神很是不好。”
楚少渊“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就多去瞧瞧她。”
苏轻窈一开始没听明白, 待反应过来以后,却是有些迟疑。说来她跟谢婕妤不过私下关系好,病重去瞧一回便就足够,若是经常去反而会让人说闲话。
“陛下……?”苏轻窈唤他一声。
楚少渊便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苏轻窈,这一次苏轻窈却是没有回避。
年轻帝王的目光深邃,他漆黑的眼眸深深看进苏轻窈眼眸深处,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对望,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少顷片刻,楚少渊倏然一笑:“苏昭仪。”
“……是。”
“你会乖,是不是?”楚少渊问。
苏轻窈只觉得心跳极快,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一股暖流冲上头顶,让她眼前飞起一片雾色。
就连楚少渊英俊的眼眸都瞧不清了。
楚少渊继续问:“你会一直跟着朕,对不对?”
苏轻窈下意识点点头:“对。”
前世,她就默默活在后宫中,一直陪着他走到最后。便是两个人各过各的,却也算是“相守”一生。
这么说来,她一直都很乖,也只都跟着他。
从来没变过。
楚少渊想到这些,心里也有些软。不管她因何变得那么奇怪,如今她却最合适他,他也对她渐渐放下深重的心防。
若然如母后讲的那样,无论如何,人总要相处,才知道合不合适。
是以楚少渊这般问她,自己心里却早就有了答案。
“那你就听朕的,”楚少渊浅浅笑了,冲苏轻窈伸出手,“过来。”
苏轻窈未曾想他还有这一招,晕乎乎上前半步,小心翼翼伸出手。
这一刻,她觉得心跳比刚才还要快。
楚少渊回握住她的手,用自己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慢慢垂落到身边。
他没握过别人的手,不知道小姑娘的手都是什么样子,如今却知道苏轻窈的手又软又滑,他甚至不敢太过用力,怕一不小心把她的骨头捏碎。
苏轻窈刚才脸上的红晕好不容易消下去,这会儿却又一股脑冒出来,她只觉得脸上热烘烘,仿佛有火在烧。
两个人又静静围着花坛绕了一圈,楚少渊才低声开口:“谢家到底不能太过随意待之,下回你去看望谢婕妤,且好好劝劝她。”
这么一说,苏轻窈却明白了,明白过后,却又有些忐忑。
陛下此举,是否说明已经拿她当自己人看,有些事也愿意交给她做?
她有些怕自己做的不好,怕耽误陛下正事,可心底里,却也想有一番作为,不想如上一世那般碌碌无为一辈子。
平平安安一世是很好,也很美,却少了那么点新奇,少了那么些意趣。
寡淡得如同清水,虽然也解渴,却到底没滋没味。若是再加点蜜,或者放些糖,就会好喝许多,一口下去,稍后还能细细品味,反复回忆。
苏轻窈这么想着,也自然而然问出口:“若是臣妾办得不好,怎么办?”
楚少渊这一次却没有停,只道:“你不会办不好的,朕相信你。”
苏轻窈心中一震。
“是,”有楚少渊这话,苏轻窈便没那么慌乱,“臣妾一定尽力而为。”
跟人手牵手散步,不用说苏轻窈了,就连楚少渊都是头一遭。两个人就这样走了一会儿,话比平时还少,一个看向花坛,一个眼神虚浮往天上飘,就是不好意思对视。
等到这小花坛里里外外让他们绕了三圈,娄渡洲才看不过去,上前道:“紫藤长廊这会儿正美,陛下和娘娘不如去那边看看?”
楚少渊这才不着痕迹松开手,两人皆是松了口气。
待去了紫藤长廊那,苏轻窈看气氛实在有些僵硬,便没话找话:“再过一月,转眼便要入秋。”
楚少渊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苏轻窈:“……”
要不看你是皇帝,谁愿意跟你聊天?
“京中秋日自来短暂,约莫十月就要转凉,”苏轻窈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防寒防雪的准备,是否应当提前安排?”
楚少渊眼中一道光芒闪过,面容却丝毫未变:“依你看,应当如何做?”
苏轻窈抿了抿嘴唇,仔细回忆上一辈子雪灾过后朝廷做的赈灾准备,她小声说:“万一雪灾……臣妾是说万一出现这样的灾情,百姓过冬定很艰难,不如提前先把赈灾粮和赈灾营安排好,如果出现这种天灾,也好能快速应对。”
前一世楚少渊是个好皇帝,这一点毋庸置疑,他在位五十年,不曾有一日懈怠,便是年老之后,也主动退位给兴武帝,就怕自己耽误政事。
建元四年这一场罕见的雪灾,苏轻窈至今回忆起来还记忆犹新。
因前一年是暖冬,百姓准备不足,在盛京、京郊以及奉天等地接连暴雪之后,百姓房屋多有坍塌,很多人在睡梦之中被掩埋在自己家中,根本来不及应对。
待五城兵马司组织赈灾时,已有大半村庄遭灾,寒冷夺去了许多人的性命,暴雪让百姓们无家可亏。
因为这一场灾祸,次年田地收成减半,又接上了新一轮的饥荒。
这一年宫中气氛持续低迷,就连年节宫宴也是冷冷清清,苏轻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宫中的炭火也不是很足,她就是在寒冷里熬过建元四年的冬日。
这一番话,压在她心里许久,直到今日才终有勇气说出口。
重活一世,许多事她不敢去改变,可许多事却又忍不下心肠。寒冷的冬夜,鹅毛般的大雪,会成为普通百姓的催命符,若是提早做准备,能救一个是一个,苏轻窈相信楚少渊的能力,知道他一但要做,就能做到最好。
楚少渊安静听着苏轻窈的话,有一个荒唐的想法在脑中盘旋,可到了最后,他却又有些不敢肯定。
他自己两世重生,只当上苍怜悯,本身就是想都想不到的奇迹,难道奇迹还会有两次不成?
可苏轻窈这前后矛盾的行为,却令他犹豫了。
楚少渊轻声问:“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苏轻窈顿了顿,左思右想,决定胡诌一把。
“臣妾昨日作了噩梦,”苏轻窈声音特别轻,一听就没什么底气,“梦到天特别特别冷,大雪不停落,把整个盛京染成银白色。”
苏轻窈说完,又描补一句:“雪真的特别特别大,很冷的,冻得人直哆嗦,直接把臣妾冻醒了呢。”
楚少渊这一次终于停下脚步,低头去看她。
苏轻窈没抬头,她心里发虚,低着头不敢吭声。
少顷片刻,楚少渊轻声笑笑,他的笑声清朗,仿佛一阵清风吹散了夏日的闷热。
“好。”楚少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