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郎想到美好的前景,也笑了。梁大郎一向是沉默的,进京之后,见了这许多钱帛,生存的压力消失了,他的话也多了起来:“玉啊,小先生那儿非得这么多?会不会是管家瞎说大话,为的叫你不小瞧了他?”
梁玉道:“我宁愿是这样。可你看咱这一路吃的用的,还看不出来么?富贵人家是真富贵的。也就小先生,没了爹,只有寡母,换那几位,只怕这些还不够他们塞牙缝哩。”
此言有理!梁大郎情知,哪家死了当家人,必然是要受气受穷受苦的。一路上陆谊等人的作派他也感受到的,确实是更骄奢的。不由庆幸地说:“亏得小先生家没那么富贵。”
梁玉翻了个白眼:“亲哥,这埋汰人的话咱可别说出来,啊。”
“知道,知道,阿爹说了,你见过世面的,都听你的,都你先说。”
兄妹二人嘀嘀咕咕间,车也到了永兴坊。车夫停下车小声说:“大郎,小娘子,咱们到了。”
梁玉与梁大郎两个脸上挂起笑来,梁大郎跳下车来,反身把妹妹抱下来,车夫抱着个接人的条凳傻在那里——这俩咋这么沉不住气呢?
兄妹俩不知道他的腹诽,都在看眼前的袁府。
然后一起吓呆了。
梁大郎喃喃地说了一句:“玉啊,娘说有多大的门就有多大的屋。你看这门……是不是挺大的?”
梁玉也噎住了:“是、是哈。”
梁家的宅子虽是皇帝赐的,皇帝待梁才人母子平平,也不会特意给赐个豪宅巨府、与权贵相邻。梁家人眼里的“豪宅”,其实不大不小,周围的环境也是不好不坏,在京城根本数不上个儿。袁家是累代公卿的人家,即使西乡房不那么显赫,也不是梁家能挨得上的。
只是梁家以前真没见过世面,就以为这宅子已经是“豪宅”了而已。如今见到真正的“豪宅”,震憾之情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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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永兴坊本身就不是永乐坊能比得上的,永兴坊靠近宫城、皇城,周围权贵重多,家家高门大户。梁大郎说的那大门,就至少是梁家那大门的两倍宽,其余气派,也是这个差距。连院墙,都比梁家的高!永兴坊的道路,也比永乐坊更整齐且显宽阔。
永兴坊的人家,人家门前立旗杆的,识别旗杆的本事,兄妹俩都不懂,只觉得比县衙那儿立的强多了。
只呆了片刻,兄妹两个齐齐回神。梁大郎迟疑地与妹妹商量:“这……只怕是值一百匹的礼的。”
梁玉背上冒汗,小声道:“一百匹起吧。”
兄妹俩面面相觑,再回去管梁满仓要,那是不可能的。袁家的门,也是必须登的。他们梁家在京城认识几个人呢?陆、萧、朱三位,是靠不住的。梁才人和太子他们到现在还没见到。心底相信的,也就只有袁樵了。
又站了一阵,梁玉一跺脚:“打盹儿当不了死!我去叫门。”
梁大郎一把拉住了她:“你一个姑娘家,还是我去吧。”他如今官话也勉强能听懂,也能说点带口音的官话了,就不能让妹妹再抛头露面了。
然而,他上前敲了门之后,就又挨了一记重击。袁家的门房可不像梁家那么稀松,梁家门口就放一个人,兼顾迎客、守门、进出门搬东西帮把手等等,袁家门房一排出来四、五个人。当先一个是个中年男子,穿得干净体面,搁老家遇着了,梁大郎都想管人家叫个“员外”。
然而这只是一个守门房的管事而已,官话极好,后面四个后生也是端正体面的。见了梁大郎,不卑不亢地道:“这位郎君好生面生,不知有何贵干?”
“我、呃,那个,来谢袁先生的。”
“敝主人访亲去了,郎君可有名帖?”
“啥帖?”
名帖,又叫名刺,体面人家拜访但又不局限于拜访时用的东西。梁大郎长这么大还没听过那东西呢,庚帖他就知道了,成婚的时候央媒人给包办的。梁大郎茫然地回过头看了看妹妹,对管事道:“您等一下哈。”
回到车边问妹妹:“玉啊,他要名帖哩,那是啥?”
梁玉也茫然了一下,然后想了起来,她在县城是听过这玩艺儿的,但是!从没见过!
兄妹俩再次面面相觑,梁玉脸上的汗也下来了。这个没准备呀!别看梁玉现在识字也不算少了,怎么写名帖,她一点数也没有。她那一手字,也是个初学者的水准,拿出去给人看,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一阵冷风吹过,鸾铃声由远及近。兄妹俩不约而同看过去,只见一支车队从转角转了出来,背后一阵脚步声,方才要名帖的人小步跑下了台阶,列队相迎——主人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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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樵的心情很不好。
他奉母亲、祖母,携幼子,一家四口上京,按原计划是要依祖刘氏的哥哥的。刘氏的哥哥正任着礼部尚书,对妹妹也颇有感情。外甥死了之后,刘尚书就想让妹妹带着全家一同上京的,但是袁樵要守丧,要扶灵归葬,这事就暂缓了。等守完了孝,刘尚书掐着点儿派人送信。
刘氏在家里能当大半个家,只是平时不大说话,如今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自己的哥哥比袁家的族人更可靠一些。有自己的情面在,刘尚书会更加用心提携袁樵。袁氏的族人也能照顾袁樵,但是其用心程度,就不一定能与刘尚书相比了。
袁樵与郑氏也都赞同了这个观点。
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启程的时候书信往来,刘尚书还一派潇洒的口气。等他们到了京里,派人先去递个帖子通知,刘府却已经只剩几个看家的老苍头了!
细细一问,才知道刘尚书因为建储的事情与皇帝硬杠了一场,既要杠皇帝,又不能骂皇帝骂得太难听,于是就卯足了劲骂了凌贤妃。皇帝认为太子的母亲出身低微,只是个宫人,凌贤妃已经是贤妃了,身份更高些;刘尚书就说,凌家还是贱籍出身呢,梁才人好歹是良家子入的宫。
这一下,不止皇帝听了别人骂他的心肝不痛快,连凌贤妃、贤妃所生的儿女,凌家一大家子,统统被他兜头踩了一脚。刘氏当世名门,刘尚书就拿这出身说事,谁都没法跟他就出身问题对呛。
杠完之后,太子册的是梁才人的儿子。刘尚书觉得自己胜了,好吃好睡几个月,前几天皇帝突然发难,将他给贬出京去边州做刺史了。一家人哭天抹泪,一别京师路三千。
得知前情之后,袁家一家四口哀叹一回,又面临了一个新的问题——接下来怎么办?
千里迢迢的来了,再回老家是不行的,就在京城里住,刘尚书又远谪。最后只能选择先在自家在京城的旧宅里住下,然后拜访袁氏族人,以及诸姻亲家,交际不能断。袁樵还要再接着读点书,拜访一下权贵与名士,博些好名声,然后好出仕。
袁樵放下行李就干着这四处奔波的事,今天更是全家往西乡房在京的人家里去了。袁樵的祖父只有一个儿子,袁樵的父亲也只有一个儿子,人丁是不旺的,但是西乡房、整个袁氏,就是一个大家族了。袁樵的祖父兄弟十三人,再远些的族人更多,这些人又与他姓联姻,是一个庞大的圈子。
袁樵祖父已经故去了,但是叔祖里还有七位健在。袁樵的嗣子袁先,却不是这七位中任何一位的曾孙。一番交际,弄得袁樵脑仁生疼。今天这位叔祖,他官做得不太高,派头却又太足,甚至对嫂子刘氏也不像哥哥在世时那么恭敬了。
憋了一肚子气回来,袁樵骑在马上,远远就看到自家门前停了两辆车,还挺寒酸的。
【这是谁?】
袁樵打马上前,要问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咙里,跳下马来,硬生生改了一句:“你怎么找过来了?礼部没教你们演礼?还是出了什么事了?”
梁玉尴尬了一下,又昂起头:“我爹叫我和大哥来谢先生。”
袁樵心情好了不少,笑道:“进来说话吧。”转马去祖母和母亲车边分别说了此事。刘氏道:“唔,不枉你教过他们。”杨氏则叮嘱:“快些进去吧。”叫人看到了不太好,她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袁樵给梁家充了二十天西席。
一行人进了袁府,梁大郎和梁玉就想把布帛给搬……等等!咋还不到正厅哩?
有多大的门就有多大的屋,袁府几重院落,每重都比梁家那“豪宅”大。且寻常见客不到当中那大的厅事里,只在一间花厅里。是以他们过了三道门、绕过两片照壁,才到了地方。按规矩,梁玉得去拜刘氏、杨氏,梁大郎跟袁樵见礼,梁玉从来没见过这阵仗,跟着大哥去到了花厅。
刘氏、杨氏婆媳两个,衣服还没换,在另一小厅里喝茶歇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杨氏便派人去看梁玉怎么了,使女回报:“小娘子去了小花厅。”婆媳两个你看我、我看你,杨氏问道:“阿家,这是个什么规矩?”
“没规矩,”刘氏按着额角,“恐怕是什么都不懂的。”
还真是什么都不懂,梁大郎作为大哥,先跟先生说话,讲梁满仓让送谢礼来:“我们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先生别笑。就点布帛。”
袁樵身边的侍者已准备上前接礼单了,也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梁家一家子的穷抠半文盲,哪里会写礼单?梁大郎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果断目示妹妹——这是咋回事?
梁玉也不知道,便问袁樵:“先生,我们有哪里做得不对吗?”想学东西还想要脸吗?不会就问呐!
袁樵眨眨眼,迟疑地问:“你是没备礼单?”
当然没备啦!梁玉问道:“还要写下来?”谁家走礼还写下来啊?!二斤黄米一篮萝卜的,还不值个纸笔钱呢!
袁樵低声道:“是我疏忽了。”他见惯的寻常之事,对于梁氏而言,统统是远在天边的、传说都传不到耳朵里的……美丽幻影。袁樵忽然心疼了起来,她那么努力的适应生活,生活却处处给她墙撞。是她不够聪明,还是不够努力?抑或良心不够好?都不是。
正因为都不是,才分外让人心疼。
袁樵更低声地说:“那我与你说说这些吧。”先前讲的礼仪,都是见了主人家,宾主如何行礼的,送礼之类的生活上的细枝末节,他本也是忽略了的。
才开个头,袁樵又发现不对劲了:“你……还没见过我的祖母和母亲吧?!”坏了!光顾着看她,忘了她是女眷得先拜见女主人的。
袁樵一脸焦急:“快!跟我来!”
第13章 与时推迁
刘氏、杨氏已等得不耐烦了。人的耐性都是有限度的,限度是有弹性的,而弹性是因对象而异的。如果是入宫觐见,再多等一个时辰都不是个事儿,等梁玉来见礼,多等一刻都是多余。
杨氏欠身道:“阿家,旅途奔波已是辛苦,连日又各处奔走,您还是早些安歇吧。佛奴那里,我再等等,与他说说。”可不能连这么没规矩的人都招待呀!
刘氏动了动眉毛,缓缓地道:“也好。”慢慢地扶着使女的手起身,行动间带着年长者特有的从容迟缓。
刘氏才起身,袁樵已带着梁家兄妹杀了过来,一路上还低声解释了目前的处境。他心知自己与梁玉是好事难成的,也不想造成梁玉的困扰,但却希望梁玉能在自家长辈那里得个好评,至少不能是差评。否则传出点“梁氏无礼”的实迹来,梁玉就更难在京里立足了。
一头扎进厅里,袁樵衣冠都没正好便先一揖:“阿婆、阿娘,梁翁遣子女前来问好。”
袁樵个叛徒一句话将刘氏与杨氏堵了回去,刘氏见状,又慢慢地坐下了。到这个时候,她也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了。杨氏更是紧张!一看到袁樵后面带的人,她心里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先前大概是猜错了。
杨氏平生只干三件事,且活了近四十年就只干这三件事,业务格外的熟练。这三件事都局限在内宅里:一、管理一切庶务家事,二、关心琢磨丈夫儿子,三、以上两条忙完之后悲春伤秋嘤嘤嘤。第一项对她而言是手到擒来的事,盖因自家没有拖后腿的人,还有一个婆婆刘氏掌舵。第二项如今只有一个对象,还是她养大的,推敲起来比较容易。所以目前她的主业就是伤心落泪。
如今第二件上出了问题,就顾不上办第三件事了。她先前猜袁樵是瞧上什么婢女了,现在一看梁玉,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再看袁樵这关切回护的样子,心头警铃大作。【我说他怎么非得将错就错要教梁氏呢!】杨氏把前因后果都串起来了。这种事情,宁错杀不错放。
杨氏往上首婆婆那里递眼色。
刘氏微微点点头,再垂下眼睛往堂下看的时候,梁家兄妹俩已经趴在地上磕头了。进了别人家里,拜拜人家的长辈,多正常的礼仪呀!梁家兄妹跪得一点也不委屈,甚至还说了两句吉祥话。
刘氏抬手虚扶了一下,声音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也没显出轻蔑来:“看座。”待梁家兄妹坐下了,又说了一句:“在京中住得可还习惯?常有人水土不服,可是要当心。”
袁樵第一次知道,礼貌也是能让人难受的。刘氏与杨氏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得体的表情,言谈也很亲切,但是就是有一种疏离,用礼貌客气与梁玉划出了一道线,隔离住了不让人再近一分一毫。
她们,和她们的亲朋故旧手帕交们,就是用这样的态度,憋退了一个又一个试图挤进来的人。让她们知难而退,又或者知难而死。现在,轮到梁玉了。
袁樵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觉得带梁玉过来的主意真是糟透了。不安地将臀从脚跟上提起,旋即被杨氏的目光又压了回去。有心要插什么话,又对这些妇人之间的“黑话”没有深入研究,急得搓了搓手。
深呼吸了几下,他硬着头皮,顶着杨氏的目光,硬是对梁玉道:“你们还在学演礼吧?还是早些回去,不要被礼部的人挑剔。那样对你们日后不好。”
没想到杨氏收回了目光,也对梁玉提醒道:“他这话倒有点道理了,小娘子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要用心学礼仪。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让别人刮目相看的,人呢,多半第一眼瞧见你是什么样,一辈子就瞧你是什么样了。”
梁玉又不是傻子!她比一般傻子聪明多了,听出来袁樵话音不对,也觉出刘、杨二位的态度并不亲切。但是对萧度她能亮菜刀,对小先生的亲娘,是绝不可以失礼的。当下乖乖起身,对三人施礼,谢道:“今天多谢您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