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樵肚里吃了一惊:“则他究竟有多少粮草?墙高几许?有私兵多少?”
三人都摇头:“这便不知了。”
袁樵道:“这个苏征又是个什么来历?”
三人都迟疑了,又缓缓摇头。钟九道:“我曾给他造过一套家具,听他说过几句,怀才不遇之类。”
“怀才不遇?他是哪里人?”
“不知道。”
读过什么书也不知道,师从何人也不知道,以前的经历统统不知道。只知道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文士,本事是有一些的。
“做活的时候,常见他拎一壶酒,爬到屋顶上对着月亮一边喝一边叹气。倒与咱们王司马的做派有些像。”钟九说完又自悔失言,畏惧地瞥着袁樵。
袁樵并没有因他将苏征与王司马并列而生气,只是问:“这个苏征可有反正之心?”
三人都道:“说不好。”
袁樵道:“他会下山来吗?”
丁汉道:“不常下来,偶尔吧,一月能有一回。下来看看城里有没有商人带来新书,又或者听一听外面的消息。”
“每月初几下山?”
“这就说不好了。”
袁樵问道:“他下山来住在哪里,会见什么人?会找你们吗?”
丁汉道:“我们劝他不要在寨里住,他也不听,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就不怎么见啦。他来便住在杨土……杨仕达的家里。”
袁樵又问了一些杨仕达家中的情况,尤其是他们兄弟是否有不和。三人都说:“他们三人并未分家,十分和睦。”
袁樵不由惋惜,这离间计看来是行不通了的。最后问道:“原本楣州的土司杨氏,与杨仕达可有联系?”
李杰道:“有一些,杨家人曾到过山寨小住了几天,后来就都是信使往来了。那一回是他们联了宗,杨家故地重游而已。当时老土司已经过世了,长子也死,来的是当家的次子,看起来很精明的一个人。”
袁樵道:“这些我都知道了,三位且回家,若想起什么与杨仕达有关的事情要及时来报,不要告知他人。有人问起,就说,我问的是流人的事情。年后我会继续整顿流人,劝课农桑。”
三人猜他或许要动一动杨仕达,走了几步又陆续回来,劝他道:“郎君年轻,我等罪人倚老卖老想劝郎君一句——杨仕达势力很大,您若要惩治他,还要有万全的准备才好,不可轻举妄动呀。”
袁樵笑道:“搬了新家,不要打听一下街坊邻居是什么样的人吗?我要做什么了吗?”
三人都是经过风雨的人,对他的话并不肯全信,却也知道这话不能外传,心里又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回家之后,连妻儿也不曾提及此事,只照着袁樵说的“年后要管耕种的事情”告诉别人。暗中却又如梁玉一般,思忖着藏身之处、后退之路,心里祈祷着杨仕达一定不要发觉异状,顶好叫朝廷一击而中,解决了这个恶霸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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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仕达并不曾发觉楣州有人在针对他,或者说,楣州一直有人想针对他,但是都对他构不成威胁。
快过年了,杨仕达按照往年的惯例,在山寨里准备了酒席,与家人、亲信连日庆祝。只要不是遇上丧事,这个时候他的酒席能连着吃上小一个月,从年前吃到年后。从山下找上来各种耍百杂的班子,说书讲故事的人。杨仕达不爱读书,却知道读书有好处,因而对读书人颇有几分敬意。
苏征就是他最得意、最终留下来的一个“军师”。
苏征一身白袍,不像杨仕达身上那样的不伦不类,他从头到脚都是很正经的读书人的装束,披一件皮裘,四十来岁年纪,几绺长须,长着一张鸭蛋脸,眉眼间有一股淡淡的凉意。山寨里的热闹也感染不到他,热情的少女也温暖不了他。他不好女色,当然也不好男色,盖因这些男女既不能与他论天下大势也不能与他讲诗词歌赋。好生憋闷!
杨仕达看他还是一副不入俗世的样子,对长子道:“大郎,给你先生劝酒!”
苏征摆摆手:“杨公,我还是觉得此事不妥。”
这些日子以来,苏征一直反对杨仕达走梁玉的路子去弄个土司当。但是做个朝廷认证的真土司是杨家三代以来定下的策略,杨仕达也认为可行,并不想更改。裙带能行就裙带!姓都是假的、祖宗都改了,还会在乎别的吗?杨仕达道:“她都已经答应了,信也送了。我给她的管家钱,问过了,是真的送了信去京城了。驿站那里也说,确实往京城发了信了。”
苏征道:“杨公,那可是杀了‘四凶’的人呀,一股侠气,怎么可能……”
杨仕达一摊手:“礼她也收了,信也写了。”
苏征心中不安,道:“杨公,不若我下山一趟,亲自看上一看,如何?”
“嗐,你道她好见么?上回叫你同去,你偏怄气说不去,”杨仕达似真似假报怨一句,马上转了回来,“好好好,我来想办法。”
第101章 白衣苏征
杨仕达答应苏征答应得痛快, 安排的时候却犯了难。梁玉是流放来的,却不像一般流人那样受他的控制,想见就见。他自己求见还要求个两、三次, 他的手下求见?一定是不肯见的。若让苏征充做自己的信使去, 很大的可能是见到王吉利。
杨仕达摩头了。
苏征看出了杨仕达是拿梁玉没办法, 心道, 见个面尚且如此之难,你怎么还敢认为她会按着你的设想来做事?他零零星星地劝过杨仕达,杨仕达却沉迷于他的土司梦里醒不过来。【星零的理由提出来不甚有说服力, 不如亲自下去一观, 回来与他条分缕析才好。】
苏征便说:“许久不下山了,杨公, 我想下山小住几日。”
杨仕达讪讪地道:“也、也好。”
苏征的行囊很简单,着两个挑夫挑着,山下杨宅里什么东西都有,他在杨宅也占据了一个院子。院子位于杨宅的东部,在东院墙上往外开一个小门, 方便他进出。新年前两天,苏征住进了张灯结彩的杨宅。
杨仕达全家都不怎么在这宅子里住,新年还是有了新的装饰,随同苏征下山的是杨仕达的长子杨荣。这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 比他的父亲长得要好看一些, 目前也没有发福的危险。自从杨仕达得了苏征, 便让儿子跟着苏征学习。杨荣对这位老师颇为尊敬, 亲自看着苏征安顿了下来才回自己的住处。
杨荣不大理解苏征的担忧,简简单单办成事,不好吗?苏征又是睿智的,杨荣打算向苏征好好请教。回到房里遣退了侍婢,杨荣心道,阿爹要见那人一面尚且千难万难,不知道苏师傅有什么办法?
苏征却又并不去见梁玉,也不让杨荣去登门。第二天,苏征依旧一身白衣,背着手往街上踱去。杨荣见状,追了上来:“师傅要去哪里?我伺候您去。”
苏征将杨荣上下一打量,摇摇头:“你这样不行的。”杨荣也是一身混搭,衣饰鲜明,耳朵上的坠子还镶了颗大大的红宝石,风骚招摇。杨荣虚心地问道:“师傅的意思是?”
“换身衣裳,素淡一点,不要带这些佩饰。”杂居的原因,此处普通人也有服饰混穿的习惯,只是都没有杨家父子兄弟这么故意显眼。
杨荣答应一声:“好。”飞快地换了一身不大起眼的装束,看起来普通得多了。
苏征道:“只带一个小厮。”
“好。”
两人带着一个小厮跟在后面,杨荣与苏征并肩同行,只见苏征步子不紧不慢,将城中几个大街慢慢踱完,越走越慢。杨荣心道,【这时节了,店家也都快关门了,外乡人都走了,有甚好看?】
到午饭时分,苏征一指前面一个食肆道:“进去坐坐吧。”
杨荣道:“这家不好,那边的……”
话未说完,苏征已经举步进去了。这是一家中等的食肆,滋味不如杨荣想去的那一家酒楼好,装潢、小二等等都差一头,价格也要便宜许多。杨荣皱皱眉,还是跟着进去了。这食肆一排三间,进门一个柜台,柜台对面两间是大堂,摆着几张桌子。柜台背后的墙壁隔出来的就是雅间,从柜台边的门进去是一条小过道,过道两边各有一间,这就是这个食肆全部待客的地方了。大部分的老主顾都回家了,统共只有两桌客人,真喝得面红耳赤,大声说着:“年后还要分地……”
三人进了雅间,往临街开窗的那一间坐了。掌柜的识得苏征,却一时没有认出杨荣来,跟了进去先与苏征搭话:“苏先生,稀客,您上座,想来点什么?”杨荣道:“将你这里最拿手的都上来!”掌柜这才认出他来,背上有些出汗。毕喜只是杨仕达放在城里的一条恶犬就让人吃不消,掌柜的很孝敬过毕喜不少保护费。杨荣表现得再和气,掌柜的也不敢松懈。
转到外面,对食客们连比带划,外面安静了。苏征对杨荣做了个手势,杨荣压下了即将出口的疑问。酒菜很快地上齐了,杨荣为苏征斟酒,苏征不言不语,一杯一杯的喝,杨荣执壶立在他的身侧,一杯一杯的添酒。很快,两壶酒喝完了,杨荣摇摇酒壶:“再上一壶……”
“不用啦,走吧。”
杨荣一直看不明白这个“苏师傅”,苏征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这个男人从被延揽起浑身上下就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愁。苏征不爱说话,一开口却都有他的道理,这一回杨荣很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机会苏征要放弃?
出了雅间,苏征往柜台上一站,掌柜的忙说:“这一顿算小人孝敬……”
杨荣脸上一红,道:“啰嗦!”身上摸出一块金子来往柜上一拍。苏征望着柜台后面墙上的水牌不说话,将水牌都看完了,苏征道:“回去用饭吧。”又带着杨荣与小厮,慢慢踱了出去。回到杨宅,苏征让杨荣先吃饭,杨荣道:“先生也不曾用饭,我陪先生同吃。”
苏征只管出神,少顷,酒菜上来,苏征忽然回过神来,寂落一笑:“耽误你用饭啦。”
杨荣道:“没、没有的。师傅,您怎么了?”
苏征道:“大郎看出什么来没有?”
“街面上干净不少?”
苏征道:“是安宁啊,这个新来的县令是有些本事的,我应该早些下来住上几天看看的,现在人人在家,看不出许多。可是呀,这是一个狠角色,令尊有些危险了。”
杨荣低声问道:“师傅近来总说丧气话。”
苏征正色道:“难道大郎看不出来吗?临近新年,商铺歇业的居多,但是路上行人脸上并无抑郁之色。方才进食肆,认出你之前,里面是怎样的热闹?新来的县令安抚住了人心。”
“他治了流人么?”
“不止,”苏征罕见地露出了焦躁的情绪,“他分地了。”
“魏正……”
“不止是魏正,”苏征打断了杨荣的话,“有这样本事的人就不会安心只管好流人,他会想要管好整个楣县的。这不是为了报复张、毕二人,张、毕二人算什么?两只蚂蚁罢了,并不在他的眼里。这是一个要来做大事的人呀。”
“那……”
“他要做大事,怎么会容忍再冒出来一个‘土司’?”
杨荣道:“但是阿爹已经托了那位……”
“那位?你们还被蒙在鼓里吗?令尊用毕喜的时候,纵容他为祸,敲诈勒索,无所不至。令尊并没有约束。”
“不给些甜头,他怎肯卖力?”
“那位连伤张、毕两人,然后呢?她为祸乡里了吗?没有。就算她看不上这些寒酸的财物,她在楣州逞威风了吗?没有。这是一个敢在京城当街击杀朝廷命官的人,她必有所图。你们还在做梦吗?!”
杨荣有些信了,问道:“可是阿爹信她。”
苏征骂道:“还不如一个妇人果断!”
杨荣饭也不吃了,起身道:“我这便上山劝阿爹。”
“他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眼看想要的就要到手了,怎么会不试一试?赌徒,”苏征皱眉,想了想道,“不要递帖子,这几日她必出门,你与我看看便知。”
两人就猫在了杨宅,起身就去杨家名下的一所铺子里坐着。这铺子位置挺巧,就在梁玉住处附近。门板一上,两人悄悄看着。梁玉要亲自往县衙给两位夫人问安,正让两人看到了她出行。
杨荣赞道:“这一队骑士,我愿拿一百人来换他们!”
苏征看了他一眼,杨荣息声,两人悄悄看她做派,也不清街,也不吆喝,一点也不像个恶霸。派人远远地缀着,回说进了县衙。苏征道:“走吧,他们合流了,令尊危险了。”
“也许是巧合。”
“那不妨想得再巧合一点。”
杨荣咬咬牙:“我这就上山去!”
苏征道:“不要与令尊强行争辩,他总要下山的,让他下来一趟,亲自看看。他若再不信,你便问他,今年山下孝敬如何?”
杨荣连夜赶到山上,将所见所闻都说了,杨仕达还在犹豫,他知道有能干的女人,却不肯轻易更改自己的判断——那就意味着土司梦断。杨荣忽然问道:“阿爹,今年山下的收成怎么样?”
杨仕达端起酒碗的手顿住了,脸一阴:“明天他们磕完头我就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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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没有与袁樵一起过除夕,没有正式成婚,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刘、杨二夫人见到她,都有安慰之语,梁玉道:“我不曾受什么苦,只是委屈了您二位。”刘夫人道:“只能同富贵不能同患难还叫什么一家人呢?”
梁玉心里发愁:【要是叫她们知道接下来可能有凶险,会不会为了“安定人心”不肯走呢?】
从两位夫人的堂里退出来,她与袁樵见了一面。袁樵的书房里炭烧得很足。本来不大足的,县衙穷得叮噹响,什么用度都不足,但是抄了张、毕两家之后就都能应付得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