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大雪纷飞,地方官们陆续被考完,梁玉依旧不动如山。也不能说不动,新年将至,她得准备过年,准备新年给桓嶷送的礼物。当年桓琚在的时候,她就是塞钱,现在亲外甥当皇帝,给的可不能比给桓琚的少了。
一时之间,梁玉的生活仿佛被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给充满了。
吕娘子见她如此,又有些按捺不住了。自从桓嶷登基,梁氏就稳如泰山,总觉得不趁机做点什么就太对不起之前十年的辛苦,也对不起梁玉外甥做了皇帝。
吕娘子自有她的一套道理:“三娘纵不为自己,也要为子女打算。散官与职事官,品级虽然一样,毕竟还是有区别的。”吕娘子的例子举得通俗易懂,梁玉却笑道:“何必着急呢?”她现在对这个反而不大讲究了,之前那么上赶着,好有一大半儿是为了桓嶷,现在桓嶷当了皇帝了,她实无如此迫切的愿望。
吕娘子叹道:“自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趁别人也是乍遇新君的时候动手,等他们形成势力,你要再挤开哪个?那都比现在难。”
梁玉道:“三郎自有主张。”
吕娘子道:“那彦长呢?”
梁玉道:“他?三郎自有主张。”问来问去,她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将吕娘子噎个半死。很是叹息了一回:“三娘的爪牙都收起来了,只怕不示人以强,易为人所欺。”梁玉垂下眼睑:“上善若水。”
吕娘子想了一想,道:“也罢。又有一件,美娘明年及笄,三娘打算怎么安置她呢?”
梁玉笑道:“看她自己。她看似孤苦无依,若是我样样都给她定好了,只怕她又要苦闷不自在了。”
吕娘子点点头:“也罢。”
梁玉想了一想,又问吕娘子:“若是以后天下的官儿都以科举来取,不必看门第、看推荐,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呢?”
吕娘子大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她这么一讲,梁玉反而觉得奇怪了:“吕师素来叛逆,为何要惊恐?”能觉得女人有通力也可以作妖的人,为什么会对科举取士反而没有想法了呢?
吕娘子拍拍脑门儿,想了一阵,道:“这样的事情恐怕是不会出现的,如果有,只怕是另一场争斗的开始了。三娘不必看今年取了六十人,京城已给了他们一个雅号‘六十进士’,这并不是什么好话。进士每次取的人并不多。”
梁玉更好奇了:“还有一件事,吕师竟没有察觉吗?”
“那是什么?”
“彦长对我说过,即便是科考,也是名门子弟学问好的人更多一些。”
吕娘子莫名其妙:“本来就是这样的啊。”
【我原本还想请教吕师,看来她在这上面并不比彦长更明白呢。】梁玉有点叹息。
吕娘子也觉得梁玉问得奇怪,心道:【看来三娘不是没有想法,我回去须仔细钻研一下科考,免得叫三娘问住了。】又说:“无论科举如何,也害不到三娘。大郎已蒙赐出身,二郎还小,又是圣人的东床……”
梁玉如遭雷击,吕娘子再说什么,她都听不到了。只是想:【是哦,他娘的要是开科取士了,我儿子也得跟着一块儿考了?我他娘的已经是个“名门贵人”了??!我日!】
吕娘子还道她想事情,说一声:“我去看看美娘。”从她房里溜了,走到外面告诉阿蛮梁玉在想事情,即从袁府出来去了无尘观。留下梁玉在那里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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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从自己已经身在“名门望族”里回过神儿来,新年都到了。
今年的新年刘夫人特别的高兴,人口虽然还不算多,可比以前两个寡妇带两个孩子强多了,也喜庆得多了。
刘夫人左顾右盼,放了赏,又对梁玉说:“过了新年就是灯节了,今年咱们也好好出去逛逛!”
梁玉笑道:“好。”
杨夫人关切地道:“二郎姐弟俩还小,禁不得风,就不要带出去了吧?”
刘夫人与梁玉都说好,梁玉道:“那我就不逛了吧。”
杨夫人道:“那怎么使得?!这几年你也都没得闲,说是出去玩儿,与她们周旋哪能玩到什么呢?唔,你们小夫妻还年轻,就该自家悄悄出去玩儿。等到儿媳妇进了门,又要装老成样儿,再想这么玩就不相宜啦。”
梁玉本想拒绝,又一想这几年确实忙得要命,袁樵也是,两个人竟不如之前未定亲前那般能点私会的机会。摸摸鼻子,低声道:“那孩子怎么办呢?”
一旁吕娘子笑道:“我来看吧。”她最近研究起科举来,对游乐反而不放在心上了。吕娘子大家是放心的,只有刘夫人说:“你的日子也忒单调了。”吕娘子笑道:“我想玩的时候就玩,不想玩的时候就不玩,随心所欲呢。”
刘夫人便不再说她。
于是到了灯节这一天,吕娘子自愿留守,一对龙凤胎被留在了家里,其余六口人装饰一新,被大批的仆妇拥簇着出门去看灯。这样的热闹他们都是很久不见了,先是楣州太偏僻,继而是回到京城遇到先帝往城外跑,然后先帝还驾崩了。梁玉这样爱热闹的不消说,袁樵这样冷脸的都不板着脸了。
梁玉被围在步障里,心头一动,握住了袁樵的手:【才入京那一年,也是个灯节……】
十年了。
袁樵很忙,既要护好母亲、祖母,又要看好妻子不让她走散了,再叮嘱侍女一定要与美娘寸步不离。腾出空来还要说袁先:“看好道儿,等会儿到了大相国寺的灯市,你去仔细挑盏好些的、要活泼一点的,给萧府送过去!”
袁先脸上微红:“那什么,我们还不熟呢……”
袁樵笑骂:“你要怎么熟?走走走,我带你去买!”
袁先狐疑地看了袁樵一眼:“阿爹,不会是您自己想买吧?”
袁樵握着梁玉的手紧了一紧,道:“我自己买还想着你,还不谢我?!”
袁先笑着躲到刘夫人身后去了。刘夫人正与杨夫人看灯,没留神他们说什么,等袁先躲过来才回神:“怎么了?怎么了?”
袁先待要说话,外面几个人挤了过来,大声问道:“是彥长吗?”
袁樵听着声音耳熟,答道:“是我!”梁玉也听出来了,这是萧度。萧度在外面笑道:“阿先在吗?女婿在吗?”袁樵大声说:“这就给你送过去!”
袁先顾不上脸红,疾步走了过去,心道:【还没到大相国寺买灯!】萧度也不管他拿没拿灯,命人将他送到大长公主面前去,自己却留了下来,左顾右盼:“你们倒逍遥。”
梁玉道:“你现在也逍遥得很。”十年前,她一把菜刀抢了梁八郎的衣服跑出来被袁樵逮住了,然后两个人盯梢了萧度与凌珍珍,如今他们三人富贵更胜往昔,而凌珍珍已香消玉殒,也不知道有个坟头没有。
明明是个极热闹的时节,梁玉也不知怎么的就生出些不大好的感慨来。再看萧度的笑脸被四下的灯光照得清爽,依旧是那个风神俊郎的翩翩公子。只是当年她在他的面前自惭形秽,被瞧不起时也觉得是自家活该,现在居然与萧度谈笑风生了。人生的际遇,真是太奇怪了。
【如今我算是活出个人样子来了吗?】梁玉问自己,【这算是个人样子了吗?可是为什么,我反而觉得自己被黄土埋半截了什么都提不劲儿了呢?】自从突然意识到自己已是袁家主母,已站到了十年前自觉到死也爬不到的山顶上的时候,她反而有些困惑了。
【我究竟算是哪一拔的呢?我还觉得自己依旧是那个土包子,带着土匪习性,恐怕也有不少人也觉得我还是个裙带外戚。但我儿子又确乎姓袁,我又确乎与名门论交。】
梁玉想得有点多,萧度已与袁樵小声说着小道消息:“阿宏的亲事办完,咱们就把阿先与阿宝的亲事办了,如何?”
袁樵道:“是否有些早了?阿先读书未精。”
“先成婚再接着读嘛。”
“唔,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
两人叽叽喳喳,外面又有人来问:“是三姨吗?”
梁玉耳朵尖,猛然回过神来,阿蛮已答:“是。前面是谁?”
那边答一个:“丰乐郡主。”
梁玉顾不得自己的愁思,赶紧说:“只有郡主一个吗?”
“娘娘也来了。”
梁玉又与刘夫人等与李淑妃碰面,两处人都稀少,索性合作一处。李淑妃许多年没曾过这样热闹的灯节了,也是笑容满面,道:“阿鸾长这么大也不曾瞧过这热闹,就带她出来,阿鸾?”
几人回头看去,阿鸾却与美娘两个凑在一起,对着街边的花灯指指点点了。
李淑妃笑道:“我年轻时看灯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一眨眼她都这么大了,也与我一般来看这个灯景。”
梁玉心有戚戚焉:“是啊……”
刘夫人问李淑妃:“郡主青春几何?”
李淑妃道:“十五啦。”
及笄的岁数了,该开始操心婚事了。
【圣人仁厚,必会厚待阿鸾,只是这夫妻相处,又非旨意可以决定的。】李淑妃有喜有忧。
她猜得不错,宫城里,桓嶷一边看着灯,一边想:【明日先问纪公,阿鸾可册为公主否?】
第160章 袁小先生
桓嶷一直惦记着他大哥留下来的这些孤儿寡母, 不把这三个人照顾好了, 就觉得死后没脸见大哥。又是安顿住处,又是赐下宫女宦官的, 却又觉得这些只是小节,想要一劳永逸最好的办法就是给她们名位。
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尤其是一个新君, 桓嶷将三位执政在心里掂量了一回, 决定先问问纪申。
纪申正月十月热热闹闹地看了一回花灯,期间没有任何紧急的军政要务找上他,街面上也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 这让纪申的心情变得很好。【这一年来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过了这两年, 以后就会顺利了。】这份好心情甚至没能持续十二个时辰。
灯节一过,萧、黄、纪三人与新进的同事陆尚书令齐聚政事堂,将当天的大事批完,各忙各的事去了。孙顺悄悄地找到了纪申, 对他说:“纪公, 圣人有请。”
纪申不敢怠慢, 一整衣冠, 与孙顺匆匆去见桓嶷。
走了几步, 纪申问道:“圣人不在两仪殿吗?”
孙顺躬身答道:“在东宫。”
【他又要干什么啦?!】纪申先紧张了起来。
到了东宫,只见桓嶷一身常服, 手背在身后正看一株还未谢的梅花。这梅树有些年载了,桓嶷还年轻也没发福,搭着看挺养眼。纪申没这份欣赏的心情, 开门见山地问:“不知圣人又有什么想法了呢?”
总折腾执政,桓嶷也有点不大好意思。右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也开门见山地问:“纪公,我欲以丰乐郡主为公主,如何?”
纪申长叹一声:“不如何。”
“呃?有什么不妥么?”桓嶷也有点惊讶,他虽要问纪申,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儿并不出格。
纪申却又说出一番话来:“圣人关爱郡主,要册作公主,这算什么大事呢?休说是臣等,就是让天下人来说,都不能说圣人做错了。臣所担心的是,圣人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呢?”
“我、我能有什么意思?”桓嶷磕巴了一下。纪申不反对,他小有惊喜,可是别的意思,他是真的没有。
纪申摇摇头,道:“圣人与仁孝太子兄友弟恭,令人羡慕。今关爱其女,会不会有为他立嗣的想法呢?有没有追谥的想法呢?”
还真有!桓嶷犹豫地问:“这些不行吗?”
纪申正色道:“圣人,该忙的不忙,不该着急的却又先想着要办。”
桓嶷认真地道:“请纪公教我。”
纪申问道:“那圣人有没有想过这些事呢?”譬如过继个皇子、追谥个皇帝之类的。
桓嶷诚实地道:“想过。我若有多一个儿子,必要为大哥立嗣。再者,若非大哥英年早逝,这天下合该是他的,追谥皇帝并不过份吧?”
纪申道:“当然不。但是要看好时候,否则……八王之乱就是前车之鉴呐!”【1】桓嶷不大高兴地说:“我才不会立个傻太子呢!”
纪申道:“与傻不傻是没关系的,百姓人家为了过继、立嗣等事,兄弟阋墙、父子反目的也不在少数。何况圣人这一片江山呢?”
桓嶷沉默了。
纪申道:“圣人真有此意,也须等上几年,等太子正位东宫、天下归心。”
桓嶷认真地想了一想,点点头:“你说得对。我如今只想想阿鸾,她十五岁了。”
纪申道:“圣人会如愿的。”
桓嶷笑笑,问道:“纪公说我该忙的不忙,又是什么意思呢?”
纪申道:“圣人,天子与太子是不同的。太子求稳,求自己稳,天子求稳,求天下安。都说天子要垂拱而治,圣人可知,这垂拱比开疆拓土而要辛劳、一旦做不好,后果更糟糕呢?”
“愿闻其详。”桓嶷也很想知道,明明是三年不改父道的,为什么纪申非要他冒头理政,还说他怠政?执政大臣难道不是顶头几年都很努力办事,一如萧、黄?黄赞是做得明显的,到处塞门生故旧,什么政务都积极。萧司空看起来与世无争,但是对儿孙的安排也不曾闲着。纪申没有很明显的拉帮结派的意思,已令桓嶷比较满意了,为什么还要催促呢?
纪申道:“这么大的天下,这么多的事情,总要有人去管!圣人垂拱,就要执政去做。执政做事是应该的,总揽一切是不应该的,定策是圣人该做的事情。”
“我,呃,先观摩。”
纪申摇头道:“不好。还请圣人对臣等多一些爱护之意,不要给臣等养成个什么‘党’的机会。介时自己忠臣爱国,门生故吏未必个个都肯随时放权。君臣争势,说出去好听吗?圣人,请您快些可以自己拿主意吧!似那等赌气的事不要再做了,稳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