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反问道:“萧司空做了三十年司空就急流勇退,黄侍中做了多少年侍中了?”
“咦?”
“我家进京的时候,他就是能与赵侍中打擂台的人物了,到今年也有十几年了吧?难不成朝廷的执政都要干足三十年?不够三十年不能走?”
袁樵愕然:“然而司空休致之后他才秉政两年。”
梁玉觉得这样的天真在袁樵身上太罕见,笑道:“好些人恨不得他明天就滚蛋,你方才也说他不会太得意,你为什么觉得他还能再干下去?”
“情理使然,且……”袁樵皱皱眉头,“他虽有私心,朝廷的风气也该整肃整肃了。他秉政也不算差,且有纪公从旁协助,尚书令也不会毫无作为。”
梁玉道:“那他也干不久了。难道三郎会再愿意养出一个司空来?”
“司空岂是一天养成的?黄侍中势力不如司空,资历威望也相去甚远。圣人亦是明君,不会容不下他的。”
梁玉道:“那咱们等着看?”
袁樵很是好奇:“黄侍中一去,还能有谁?”
“不是有谁。难道非得有谁?”
袁樵皱眉,依旧有些想不通。梁玉笑道:“你真是个君子啊!”她跟她外甥就不是了,梁玉看得很清楚,桓嶷用黄赞有黄赞的用处,是为了不让以后再出一个“司空”又或者“太尉”,去一“司空”来一“侍中”,还改什么?不如一直用“司空”大家还熟呢!
用完了,黄赞也到了荣归故里的时候了。哪里会有什么期限?!袁樵不懂,还是因为内心偏向君子,不懂小人的功利。所以梁玉建作坊,袁樵就反对“把朝廷开成作坊”。实际上,桓嶷现在是需要一个作坊管事的。当然,桓嶷也不会希望朝廷真成作坊。个中分寸在各人心中。
袁樵道:“那好,咱们看看黄侍中下场如何!”
“当然是赐金还乡,还得带着侍中的俸禄。”桓嶷只是不再用黄赞了,又不是把他当垃圾,桓嶷也没有就凉薄到那个份上。
袁樵还是打定主意,要看黄赞下场。他认为黄赞三五年内还是稳妥的,接着只要谨言慎行约束子弟,将子侄辈如费燮宋奇培养起来,自己退居幕后,就可从容休致了。
事情也似乎往袁樵预判的方向发展,腊月里,有御史上书弹劾黄赞,弹章被桓嶷扣下。新年,给黄赞的赏赐为群臣之冠,与已经退休了的萧司空等同。
次年春,桓嶷又给黄赞赐爵,封为国公。虽说给执政加封国公已逐渐成为惯例,但是黄赞这个国公来得及是时候。开国之处,做执政的都是开国元勋,自家功劳就能封个国公,后来的执政要有此封都得找点理由。桓嶷给黄赞找的理由让人无话可说——先帝驾崩时黄赞居中调度,首先通知了还是太子的桓嶷。
这下再没眼色的人也知道了,黄侍中能有今天是有内情的!正如刘建做御史大夫,萧度做御史中丞一样,今上念旧!念旧是皇帝的优良品德之一,主上喜新厌旧,那才要人头疼。
桓嶷做太子是遵循礼法,大多数人还是维护礼法的,反对他的人并不多,且早被清除过一次了。纵然有人不满黄赞,也不很为自己担忧。局势居然很稳——除了觉得念旧念到黄赞头上让人不大痛快。
只是大家摸清了皇帝的脾性之后,梁玉收到的书信渐渐多了起来。
给她写信的都是旧交,说来也怪,梁家明明是再标准不过的暴发户,梁玉的朋友们一个比一个来头大。真正称得上草根的只有宋奇等寥寥数人而已,宋奇是黄赞的女婿,他来信不多信中提到黄赞的时候更少。
从京城到袁宅的信使络绎不绝,梁玉心里有谱坐得就稳,拆开信来看完了也顺手回信,有时来信太多便让美娘或者林犀代笔。就按照字面意思回答,别人说“京城山雨欲来”,她就让人“记得打伞”。林犀记录的时候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
只有给梁府、袁先、桓嶷几处的书信是她自己写的,内容别人都不知道。给梁府就让他们不要掺和,给袁先就让他“持正”,给桓嶷则只字不提自己收到多少信件,只说些家务事、关心桓嶷的身体、关心小皇子。
收到她回信的人明白她还不想趟这浑水,写信的势头更猛了。要是一碰壁就住口,哪里来的“水滴石穿”?什么是物议?什么是舆论?就是长年累月不停的讲!
上封信与下封信的内容或许不同,意思却是一样的——黄赞太特么不是东西了,仗着圣人念旧就胡作非为,会伤了圣人的名声的!
梁玉只是不理。
此时,袁樵先坐不住了。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看黄赞当然不是用完美君子的天真眼神,所以能够容忍黄赞的“小亏”,认为黄赞能撑下去。但是,梁玉避居乡间尚且收到这么多书信,圣人那里会是什么样子呢?
袁樵想认输:“我想岔了,既已成水火之势,黄侍中还没有到让圣人不计后果回护的程度呀!”
梁玉道:“还不到时候。”
“嗯?”袁樵忧虑更重,“难道还会让他出了一口恶气再走?”
梁玉道:“让他能够安全的走。”把威胁打散了,才能是安全的。费燮或者宋奇——多半是宋奇再进一步之时,就是黄赞休致之日了。
袁樵眉头舒展开来:“不愧是圣人啊!”此时就很明白了,桓嶷是个厚道的皇帝,大家都会安心。
两人便安坐家中,一边教育子弟,一边冷眼看京中形势。黄赞总被参,他也毫不手软,肃清了一大批先帝时期尸位素餐的官员,又改变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做法,做得颇有成效。
他无论做什么,桓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政令通行无阻。攻击黄赞的人毫不气馁,被桓嶷挡下多次依旧前仆后继。梁玉在看到吏部侍郎被罢免,由宋奇接任之后,知道黄赞退休的时候,到了。
英华姐弟俩又长高了许多,能说完整的句子,会背简单的诗歌时,又一个冬天来到了。萧度弹劾黄赞收受贿赂,勾结商人与民争利。
林犀将这一条内容用平淡的口气读出来,有些不解:“这也值得写到邸报上吗?不太对吧?”
不值得写而写了,就是问题之所在了呀!
梁玉道:“这正是保全之意。若是参他谋反,黄侍中还活不活了?”
林犀愕然:“这样也行吗?”
梁玉道:“当然还会有其他的事情。”黄赞识趣,自己请辞,彼此相安。黄赞要是不拿这个当回事,大概就要查一查了,可能会脸上不好看,不过桓嶷应该不会治他的罪,拿掉执政的头衔就罢。
“他有个聪明的女婿,不会看着他跳井的。”梁玉说。
一旬之后,正旦之前,黄赞尚书称病,又过数日,黄赞以“老病不堪”为理由乞骸骨。桓嶷批准了他的请求。
第170章 手抽发错了
“黄侍中去后, 多有弹冠相庆者……”
袁樵没好气地道:“弹冠相庆是这么用的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犀知道他气不顺,老老实实停了下来。他在读袁先写回来的信, 袁先的信能够提供许多邸报所没有的细节, 也是袁樵和梁玉必读的材料。林犀试图分析老师的想法, 袁樵明明对黄赞并没有什么感情, 不知为何却这么生气?为什么觉得老师想维护黄赞呢?明明也曾评价过黄赞有私心的。
林犀悄悄看了一眼师母。
梁玉道:“你接着读。”
林犀得了这一声命令心下大定, 翻了一页继续读了下去:“圣人留黄侍中在京……”
桓嶷给黄赞的待遇很不错,仅次于主动请辞的萧司空。并且给了他“奉朝请”的待遇,即有事还要咨询他,也是变相保护了他。梁玉觉得这个挺好,再看看袁樵,知道他是不满于士人的跋扈。又或者, 他也对桓嶷有了更多的了解。
平心而论, 桓嶷比桓琚少了一点豁达,多了很多细心,他们父子年少时的经历不同,个性必然迥异。在不同的天子手下做事,方法也是需要调整的。
第171章 出乎意料
“千门万户曈曈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今年的新年京城热闹非凡, “新桃换旧符”的感觉分外的强烈。黄赞休致,高兴的人比难过的人多。黄赞确如梁玉所言, 在中枢将近二十年,门生故吏颇多。然而他近来“涤荡暮气”得罪、惊吓到的人更多,感受到他威胁的人多半非富即贵, 他一旦去位, 京中贵人还是高兴的。
司空府里尤其热闹。多少人因为“圣人念旧”而给梁玉写信,希望她也能出一把力,都碰了软钉子, 最后还是萧度这个新上任的御史中丞出手结果了“黄鼠狼”。怎能不往萧府凑呢?
正旦之前, 萧司空与大长公主也回到了司空府,萧家的人真正全部聚齐了,还饶上一个袁先。
袁先拜见了两位尊长,萧司空与大长公主都很高兴。大长公主对袁先格外的好, 比对女婿还要优容, 问他住不住的惯, 住不惯就直接说。袁先道:“岳父岳母待我如己出。”
大长公主还嫌弃他身上的衣服“太素”, 命人:“去来了我的箱子, 把那件貂裘拿来!”
萧弗道:“阿婆,亲孙子在这里!”
大长公主将一颗果子向他掷去:“赏你了!”
惹得哄堂大笑。
袁先也明白这不是谦让的时候, 笑着接过了貂裘,对萧弗道:“承让,承让。”
一室的快活。
待袁先、萧弗等小辈退出, 萧礼兄弟被萧司空点名到书房,气氛又是一变。
萧司空表情凝重,将儿子们挨个检视,儿子们都肃立。萧司空叹了一口气,道:“这群家伙,是要把我们放到火上烤啊!你们还自己架子上爬!”
萧礼萧度辩解道:“阿爹,不招人妒是庸才。锥入囊中,必有出头的时候。三郎是御史中丞,有非法乱纪之事,他如何不能参呢?所谓威望,不过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如何能够避免呢?”
萧司空的表情没有放松,对萧礼道:“无功不受禄,受禄必有功。先给你的,也是要你还的!哎,这般抬举,终非吉兆。”
萧绩比他的兄弟都活泼,先回了萧司空一句:“阿爹,我觉得大哥说的对,远谪的丧家犬但是门庭冷落了,那是好事吗?”
萧礼呵斥道:“你少说两句!听阿爹的教训。”
萧司空长叹一声,问萧度:“你怎么说?”
萧度道:“我是想,黄赞闹得也够大了,难道真要闹到无法收场?想来那也不是圣人所乐见的吧?”
萧司空轻笑一声:“怎么?弹劾他什么还是你精心挑选的吗?”
哪个御史写弹章前不想清楚了啊?
萧度点点头。
萧司空欣慰地道:“长大啦……”又说次子,“你呢?想明白没有?”
萧绩茫然地问:“怎么三郎还有盘算?”
没想到最蠢的居然变成了老二!萧司空怒道:“你竟然还没有长进吗?!你,告诉他!”
萧度平静地面对父亲的手指,看了一眼才转来头来,对萧绩道:“二哥,我们也要为圣人着想。”
萧绩道:“为圣人铲除奸佞,不就是我们在做的吗?”
萧度道:“侍中是先帝老臣,且有功于圣人。若其不得善终,青史之上,圣人是什么评价?”
所以要为圣人保全黄赞,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如果圣人面子不保,谁让他下不来台,他就得让谁从台子上大头朝下倒栽下去,保管摔出脑浆那种。都撕破脸了,还想有什么好看的收场吗?
黄赞懂了,所以主动请辞,也算保住了晚节,虽然不是很完美,到底没有死的太惨。谁要是因此想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那是自己找死,也是帮黄赞的忙了。
萧绩眨眨眼,想了一阵才明白。惋惜道:“便宜黄某人了。”
萧司空道:“再参他才是便宜他了!三郎令我欣慰,”接着叹息,“当年与黄侍中勠力同心之时,何曾想过有今日呢?”
一句话提醒了萧绩,当年对付“四凶”、扳倒杜氏、赵氏的时候,黄赞也是盟友的。十年过后,物是人非。萧绩也安静了下来:“是啊!”
从此,萧府一整个新年都很安静。这种安静不是表面的,表面上,一家团聚热闹得紧,大长公主生性就爱热闹,连日饮宴不断,京城百戏班子只要有名的都被司空府订过。内里确安静异常,萧司空装聋作哑,对朝政的话题只字不提,还亲自去黄赞府上拜访,当萧度弹劾黄赞的事情不存在。
黄赞起先一腔雄心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还觉得自己是那个“涤荡暮气”的人,被现实打醒之后才发现,对家不是待宰的羔羊,也有一点灰心。恰女婿来劝,宋奇给他剖析利弊,劝他:“即便是父子也未必能够如一人,何况您是以臣使君?圣人大政方略不变,若岳父仇人太多不利大政,则……”
黄赞当时大发雷霆,冷静下来才觉得宋奇说的有理。桓嶷是君他是臣,从来只有臣为君赴汤蹈火,岂能要求君为臣不顾一切?【我是为圣人!】黄赞这样告诉自己。他先称病,再休致,勉强让自己觉得找到了过得过去的理由、面子上过得去了。
桓嶷则给足了他面子,且也尽力维护了他。黄赞心气暂平,涵养也回来了,正旦时,桓嶷依旧给老臣做脸,黄赞排位还是在前。
朝贺之后,黄赞即决定著书立说,将自己的文集攒一攒。翻不几篇,想自己一介布衣从政至今,从执政位置上全身而退,也算不错。又萌生写个回忆笔记的想法,裁开纸,才写了句“某生于东郡……”萧司空到了。
黄赞已平复的心情又倒腾起来,把文稿看了又看,告诉自己:“你都已经休致了,他也早就休致,别再节外生枝。”才平静地出来见萧司空,也当成是自己因为抱病主动休致而不是吃了萧度一记冷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