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不敢对她讲姐姐临终前说了什么话,怕说出来之后南氏得心疼得满地打滚儿。默默地记下了母亲的嘱咐,桓嶷低声道:“您放心,三姨有我照顾。”
“哎,都还是孩子呢。”南氏不再哭了,用力吸吸鼻子,昂首挺胸地走了。
桓嶷对梁玉道:“三姨,咱们也回去吧。”
梁玉光杆儿一个人进宫,什么都没有带,到了东宫就便让桓嶷给吕娘子送信,给她捎几件衣服进来。
桓嶷看着她写的字,道:“在我这里,不会短了三姨的东西的。”
梁玉摇摇头,仍然坚持。
桓嶷低声道:“我虽没用,这件事还是能办到的。”
梁玉写道:我要见她。
桓嶷叹道:“好吧,就让她进来一次。三姨,终有一日,我要大声叫一声‘娘’。可是现在不能闹,先看案子。”
梁玉点点头。
桓嶷心中叹息,派人去无尘观传话。此时无尘观的书场早散了,吕娘子将书生们一拘,也先不解雇,都扔在一间大屋子里抄书。抄个《论语》、《孟子》,抄出来贩卖也是好的。香客也不接待了,汤药倒是还接着分发,丧礼期间仍然照着梁玉定下的例,每旬给京兆送一口棺材钱。观中产业的秋收也是吕娘子全权主持的。
干着这些事,吕娘子的心中是极为惶恐的。她的忏悔并不比梁玉少多少,或许没有切肤之痛,却足以让她惊骇:【初见三娘的时候,我放下的狂言何等可笑!想要干预朝政?太子生母都在别人的博弈中被碾为齑粉,何况于我?】
带着这种心情,吕娘子夹着包袱进了东宫,与梁玉打了一个照面,竟仿佛也哑了一样。师生二人静坐无语,良久,吕娘子将包袱推了过去。轻声说:“节哀。”
吕娘子此来并非只送几件衣服,她还带来了宫外的不少消息。比如凌府被查抄了、还真观几乎要变成狱神庙了、凌家先前将几个儿孙送到城外又都被抓了回来,再比如高阳郡王也被押到了京里了。
说完这些,吕娘子停顿了片刻,对于宫中的毒杀案她也有自己的判断,她本想对梁玉说,咱们还有许多事要做,你要振作。最终什么都没有讲,只说:“三娘安心静养,一切等你养好了身子再说。”
梁玉露出一个轻笑,写道:汤药、寿器依旧施赠。毋忘。
吕娘子道:“放心,都做着呢。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圣人将案子交给那几位大人,断不会偏袒任何一个,必是要严查的。”说完又自悔失言,说得太多。
梁玉摇摇头,写道:此事不由你我做主。一动不如一静。
吕娘子道:“好。”
就在吕娘子送完衣物的次日,程为一伴着崔颖、纪申等来见梁玉,桓嶷很担心她,也在一边陪同。东宫便显出这样的一幕来,问案的一字排开在底下站着,太子高居正座,情形极其滑稽。
除了黄赞,五个人里的其他四个都是见过梁玉的,一打照面,纪申还不觉得如何,只感到惋惜。崔颖只关心案子,萧礼与程为一都吃了一惊——这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梁玉以前是活泼的,带着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聪明,此时却格外的沉毅。
几人先说“节哀”,梁玉摆摆手。由程为一先开口询问一下案情。与梁玉“对话”很省事,她口不能言,自己就写下来了。然而她所知也是有限,仅知蜜瓜是皇后赐的,瓜是姐姐亲手剖的,连瓜是谁送过来的都不知道。此外便只写道:只知这些,余者不敢乱言。
五人看样也问不出什么来,将梁玉写的纸收了起来便向桓嶷告退。
纪申临行前道:“炼师安心静养。”
梁玉苦笑着摇摇头,她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需要解答,现在却不是合适请教的时间。
只是写道:伺候阿姐的人怎么样了?
崔颖冷冰冰的声音代纪申回答:“我等上奏圣人,圣人说,斩。”
梁“德妃”是被毒杀的,她生前身边的宦官、侍女比别处更早过了一遍审讯。
崔颖是个用刑用惯了的人,刑罚没有卢会那么脏、滥,却绝不和风细雨。一问不说,察觉颜色有异,按倒先打一顿再接着审。延嘉殿里,哪一波的人都有,此时都知道了厉害,互相揭发,贤妃的人指认皇后的人,皇后的人反咬贤妃的人。梁“德妃”从掖庭里带出来的几个人倒是一声不吭,只知道流泪。
崔颖用了一回刑,除了知道皇后、贤妃都有手段之外,并没有得到与毒杀案直接有关的讯息。将情况汇报给了桓琚,桓琚看了之后冷静地下了命令:都斩了吧。
梁玉与桓嶷听了,面面相觑,桓嶷问道:“已经斩了吗?”
崔颖道:“尚未。”
桓嶷还记得冯宫女等当年相处的一点情份:“掖庭旧人,何罪之有?”
梁玉拉拉他的衣衫,摇摇头,提笔写道:阿姐生前双手干干净净,还请不要让她死后再沾血腥。
黄赞道:“殿下,臣等会向圣人禀明殿下的意思的。”又向梁玉索要刚刚写的字,也一并带了去交给桓琚,做个顺水人情。
五个人里,只有他是明确得到桓琚授意,要借机把杜皇后给办了的。如果是杜皇后干的,那就正好。如果是凌贤妃干的,当然不能饶过,不过要把杜皇后也一起扯进来。
五人并不算有收获,依旧每日一次向桓琚汇报。
桓琚道:“他们就是心慈手软。也罢,善心难得,查明他们果与此案无关,就交给太子吧。昭阳殿与昭庆殿情况如何?”
程为一道:“贤妃娘娘绝食了,皇后娘娘倒是饮食如常,宠辱不惊。”
“哈!”桓琚嘲笑一声,“她哪来的宠?又哪里受过辱?”
崔颖道:“已查明当日送瓜到延嘉殿的何宫人确系贤妃安插之人。何宫人招认,并不知瓜中有毒,不认是贤妃指使下毒,以为是皇后构陷。”
“其他人呢?毒药的来源呢?”
崔颖道:“此药不似毒药等物,银针探不出来。臣正在追查来源。”
“加紧。”
“是。臣请提审凌庆、凌光父子,询问是否与他们有关。”
“准。”
崔颖办案比纪申利落得多,退出两仪殿,招呼一声就去提凌庆父子。卢会却扣着不放人,他正要办成一件“大案”,怎么崔颖又抢生意了?他办的也是钦命的大案呐!两人僵持不下,将官司打到御前。
~~~~~~~~~~~~~~
在桓琚面前争吵的二人,连同桓琚,并不知道在东宫,梁玉面前,就有一个活的、可以致杜皇后于死地的人证。
第75章 众生皆苦
当前两桩大案,宫中毒杀太子生母、巫蛊, 哪一桩都不是小事。除此之外, 什么事都算不得大了。梁“德妃”宫中的旧人也不在关注的重点, 桓嶷与梁玉求情, 桓琚便顺水推舟将他们交给桓嶷去处置。
这些人被送到东宫之前都略作收拾,模样依旧看得出“惨”。事关重大, 只要崔颖做得不算太过份, 无论萧礼还是纪申都没有心情去计较“酷烈”。接收他们的桓嶷同样没有心情去关心他们惨不惨,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将他们的东西发还给他们吧。”
梁玉默默地跟在桓嶷身边,将李吉等人的情况都看在眼里。李吉挨的打并不比掖庭旧人多, 看来招得是很快的。李吉已匍匐在地, 涕泗滂沱:“殿下!呜呜呜呜~”庭内也是哭声一片。
李吉哭个差不多, 将鼻涕眼泪一抹, 试图再向桓嶷表表忠心却发现桓嶷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而站在他身边的正是梁玉。
“三姨!”李吉见到了救星,“天可怜见!奴婢背着您跑回去求医生怕赶不及!一直挂心, 呜呜呜~”
三姨的脸上也不见水痕, 梁玉点点头,对李吉如何处置得看桓嶷的。
桓嶷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这个狗才,居然还要表功吗?三姨给你的钱可不少,你也没保住阿姨!】梁在宫里漫天洒钱,为的是什么桓嶷很明白, 然而李吉真是不值这个钱!这么大的阴谋, 他一丁点的味儿都没闻出来, 要这条狗有什么用?
桓嶷看了孙顺一眼,孙顺一摆手,立即有军士上来将这批人客客气气地押下去。桓嶷对母亲的旧人还是有感情的,他打算将信得过的人赐些金帛放出宫去度日,其余的或打发去守陵,或是逐出宫去算完。就像梁玉说的,别让母亲走了还沾上人命。如果这中间发现谁有问题,他杀起人来也绝不会手软。
李吉看这样子就知道前途非常渺茫了,不像宫女即使被逐了还有嫁人这条退路,他是宦官,宦官的舞台在宫廷。经过扣押、刑讯、即将赐死、遇赦几番大起大落,他的神经绷得马上就要断了,再一次的面临困局,李吉崩溃了,竟在地上打起滚来,一声“婕妤”一声“三姨”的叫:“三姨您说句话呀,我为您……”孙顺看着不像话,抽了自己的手帕将他的嘴巴塞住了,磨着牙说:“三姨坏了嗓子,你别找死。”
李吉鼻涕眼泪都挂在了脸上,傻了。
梁玉深叹一口气,这二年的这些钱算白花了,李吉这货是真不顶用。桓嶷心道,这个东西卖主卖得真是顺手。
“给他们治好伤就放出去吧。”桓嶷吩咐一声,对孙顺使个眼色示意他处理掉李吉。接着牵起梁玉的手,姨甥俩接着读书去了。梁玉近来对律法非常的感兴趣,桓嶷便找来本朝律令,又有各种判疏、案例,与她一起读。
姨甥俩在东宫里再没有其他的举动,两人都知道,此时案件的走向是不由他们做主的,贸然插手还有可能适得其反。就让桓琚盯着杜、凌两人就好了,杜皇后是桓琚铁了心要废的,凌贤妃家里还有另一桩大案,也不可能脱身。他们就不要再生事端,反而转移了桓琚的注意力了。
第二天一早,经过桓嶷的筛选,部分人得到了赏赐,所有人都得到了可以出宫的通知——简而言之,都被宫里除名了。宦官们哭得惨,当时就有撞墙的。宫女们倒还好,各人的物品被归还,如冯宫人等还得到了盘缠。
都一齐来叩头谢恩。
彼时桓嶷上朝去了,梁玉还在东宫里看书。她其实不大爱见这些人,看到了就容易想到姐姐,然后想到姐姐没过几天好日子就死了,心里堵得难受。哑了便省了许多话,正合她的心意,点头而已。
经过一夜的沉淀,李吉又重燃了斗志,心道,我先在宫外等着。三姨养好了伤出宫的时候,我再去投靠,宫里我总归是熟的。他又昂首挺胸,不再哭泣了。冯宫人等俱是哭出去,唯有君华留在了最后。
梁玉对君华的印象很深,这是一个沉默得似乎木讷的人。君华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上前两步将包袱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满是金钱。君华跪下来轻声道:“这些都是三姨所赐,三姨为的什么,我心里明白。可婕妤终究是去了,我没有尽到照顾婕妤的本份,没脸收这些,还请三姨收回吧。”
梁玉摇摇头,她真不在乎钱。
君华取出一支簪子,说:“这是哪一天三姨赏给我的,还请三姨答允,将它留给我。”
梁玉点点头。
君华又说:“我有一件事只能对三姨讲,还请三姨摒退左右。”
梁玉瞳孔一缩,比了个手势。捧笔墨的、侍候的面面相觑,推了一个人出来说:“三姨,殿下命我等必得侍奉左右。”
梁玉提笔写道:都走,别叫我生气。
墨迹淋漓。
权衡再三,几人放下手中的东西,还是说话的那一个又说了:“奴婢等就在门边伺候。”警告地看了君华一眼才鱼贯而出。
君华一动不动,待门关上之后才膝行几步,重重磕了几个头:“三姨,我与婕妤早就相识,婕妤还不是才人的时候,也是在昭阳殿伺候的。徐国夫人拿治家的法子来治后宫,总道我们都是皇后娘娘的人,必要死心塌地,稍有不顺便以为背叛。她认为婕妤背叛了皇后娘娘,是需要惩戒的。”
梁玉撑着矮案探出身体,目光灼灼盯着君华。
君华垂下的手捏紧了簪子,喉头动了几下,续道:“我在昭阳殿时日不短,知道何宫人被贤妃收买了的,便向徐国夫人告发了她。徐国夫人让我不动声色,反将我派到延嘉殿。去延嘉殿的人都得了嘱咐,要将婕妤一举一动都上报。徐国夫人说,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女主人,太子只能有一个母亲,只能有一个外家。奴婢不想表功,实是并不想做这等见不得光的事。可终究不能违背旧主,只将婕妤一些琐事告知皇后娘娘。直到那一天我告诉了皇后娘娘,婕妤与太子为贤妃求情,圣人去探望贤妃。”
君华站起身来,一鼓作气,且退且说:“皇后娘娘从来不让何宫人沾手任何饮食,只有这一次。”
梁玉嚯地站了起来,君华冲她笑笑:“真是造孽,做鞋的本事还是您姐姐教的我。”
梁玉抄起身后的凭几往君华身上抡去!她不打算尝试叫人捉拿君华,人在东宫还能跑到哪里去?君华有这么傻吗?没有!这个人是不打算活了!她留了一支簪子!
【我日你先人!】梁玉心里暴粗,希望砸出去的凭几可以限制君华的行动能力,岂料君华也是个做活计的宫女出身,她的动作也十分的快,往旁边一闪,凭几就顺利地落到了地上。君华又冲她笑笑:“活着太苦了,我还是去死吧。”
转身拉开了门,君华对外面听到声响打算闯进来的人道:“三姨叫你们进去。”
几人一涌而入,君华趁机而出,在庭院里大声说:“我不能背主,可旧主新主如今都背了。”双手握紧了簪头,挺直双臂,用力回收,插入了喉头。
~~~~~~~~~~~~~~~~~
崔颖与卢会在御前打了一场官司,桓琚更担心自己身边的危险,下令让卢会暂时将凌庆父子交给崔颖审讯。
卢会道:“活人交出去的,中丞须还我活人回来,舌头也要是好的。”
桓琚失笑:“好,都依你。崔颖,用刑要仔细。”
“是。”
卢会这才不情不愿地哼唧道:“请随我提人。”
崔颖依旧端着一张冷脸:“好。”
两人一齐告退去办交接,都是办事雷厉风行的人,崔颖提了人,二话说先往台狱里一关,每人用小荆条抽二十下,叫他们既疼,又不至于被打死。凌庆父子养尊处优十余年,哪里经得住这一顿?被打得鼻涕也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