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糖正欲笑他小肚鸡肠,阿步急急冲进书房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大人……裘……裘大人……他过来了……”
纪理很不满,反坐回书案之后的椅子上,厉声斥道:“缓缓说话,谁来也不用慌乱成这个样子。”
窗外裘宝旸的声音却是近了:“是我!纪二算你小子会躲!若非今日是纪陶生忌,我料准了爷爷会唤你归家吃面,怕是要被你躲到天边去!”
唐糖隐约猜出了来人之意,狐疑望向纪二。
裘宝旸一踏入书房,正好听见纪理饱含蔑视的声音:“躲?纪某还不曾闲到这种地步。”
裘宝旸破口接着骂:“纪二你是愈发混账了。大理寺上下皆在盼你佳音,梁王亲下帖子,邀你回京之后过府一叙,看你何等的面子,叙话不是问话!你倒好,分明前日便归了京,至今一面未露!”
唐糖心里一个咯噔。
纪理薄唇一勾,带着嘲弄般的凉凉浅笑:“裘大人也算是知礼之人,裘大人的意思,是要我于服丧期间,前去梁王府上冒犯?”
裘宝旸气得结舌:“你……好,好,你服丧,可有人分明见你前日正午便进了齐王府,深夜方出,这你作何解释!”
纪理毫不慌乱,他根本就不欲解释,反哼哼冷笑:“放着成山的悬案不查,却找人监视纪某,不知这是裘大人的意思,还是……”
裘宝旸怒拍桌案:“我一向以为你这人只是不好相与,不想竟能这般无耻,你真是……白顶了这张面皮!纪陶泉下有知,你就不怕他见了你这个卑鄙样子,感到心寒么?”
纪理端坐,岿然不动:“纪陶真正心寒的,怕是有个暴戾无脑的猪朋狗友。”
宝二爷小时是个爱哭包,长大后哭得是少了,性子热诚率真,为人仗义直抒。
往常他成日里最爱搁在口里嚷嚷的是,这回又受了纪陶作弄,下回定要想个顶顶绝妙的主意,好将公道讨回来;可才过了不多会儿,遇着点事他又沮丧起来,说纪陶太鬼太精,他的公道,这辈子怕是讨不回的了。
唐糖想起这些未免难过,纪陶你可还记得,尚欠着人家宝二爷许多公道?
她见裘宝旸这刻怒得脑门青筋暴起,完全说他纪二不过,心中不由有些惜弱,一直于旁猛打手势,示意裘宝旸千万冷静,莫要中了纪二激将的圈套。可惜这个宝二爷一味只顾发怒,始终视而未见。
这个时候裘宝旸终于略微偏过些头,恰好一眼望见了唐糖。
裘宝旸面色稍缓,双目盯着唐糖一番打量,却是学他纪二冷笑起来:“我倒差点忘了,纪二哥实在服得一手好丧,连美娇妻都一并娶了!哼!”
可惜宝二爷铜铃般的眼珠子圆瞪瞪一竖,这冷笑立时输却三分气势,这哼声,亦更似在赌气了。
因了纪陶,裘宝旸与唐糖当年十分熟稔,二人的关系远比同他纪二要来得热络。
如今裘宝旸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搞得好像唐糖此番明珠暗投嫁与纪二,全是她自甘堕落、色令智昏所致。
唐糖低头琢磨琢磨,真是好不无辜,又不免有些好笑,抬首再望,却见裘宝旸早已收回目光,凶巴巴瞪回了纪理:“我不欲同你废话,纪陶留下的那件证物何在,梁王那里,尚且等你一个交待。”
纪理正色答:“我记得当日便已回过裘大人,没有。大理寺乃京畿重地,自己的证物保管不力,无法在梁王与圣上那里交差,却跑来寻纪府的晦气,真的不以为可笑?”
唐糖张大了嘴,孰是孰非孰黑孰白?她完全糊涂了。
裘宝旸捏紧了拳头,愤而捶桌:“你的那些猫腻,别以为真就无人知晓!齐王与你纪二私下究竟有甚交易我本懒得管,但每行一步还请万万三思,齐王插手证物,这本就是最大的蹊跷,你何以竟肯帮着他欺瞒?你教纪陶如何瞑目?他一直还在天上看着!”
唐糖紧咬下唇倾听,隐隐猜中了三分,却连这三分都再不敢往下思量。
纪理却淡淡笑道:“纪府的家事要裘大人如此上心,这实在令纪某十分不安。裘大人待舍弟之情,天知地鉴,听者动容……不过有一点,纪某倒一直很想与裘大人共勉。”
“你说!”
纪理半天不语,却将案旁那只木头老鼠取来手里摆弄一会儿,才幽幽道:“裘大人,纪陶走了,你我却还是要活下去的。”
裘宝旸闻得此言,目眦欲裂,两只拳头紧得恨不能全捏碎了。他凭空狠锤了一把,又指指纪二:“我不敢奉陪!留着你的狗命独活去罢!”说罢掷袖而走。
唐糖有些想唤住他,正不知怎么开口,却见行至门前的裘宝旸忽而住了脚步回过身来,眼睛通红:“糖糖,你怎么也不去给纪陶上上坟。”
唐糖心里牵记着瓷盒之事,一时有些支吾:“呃……你如何……知道……”
裘宝旸抹抹眼睛:“方才过来时,我看纪陶坟头,这些日子又生了许多杂草。纪方……眼神不大好了。”黯然说完,这才当真走了。
唐糖低着头半天不语,才发现屋子里另一个人也始终没有再说话,直到纪方进来:“二爷没事罢?方才撞见宝二爷,这么说您没将那青花瓷盒……”
那人未曾开口,着急出口阻止纪方的却是唐糖:“不要胡猜!许是宝二爷的身份有甚不便之处,故而二爷去大理寺的时候,并未曾知会……”
唐糖明知纪方想问什么,却无论如何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那一夜纪二用那样的语气请托自己,眉目中又是那样的殷殷切切,如何能是假的。
孰料她却是被纪理打断的,他的声音冷冽而清晰:“裘宝旸没有料错,我的确将它交与了齐王。”承认得理直气壮。
唐糖完全怔在那里,纪方依照习惯很想要为二爷寻些理由来辩解,他张了张口,却是徒劳地闭上嘴,转身退出了书房。
过了很久,唐糖觉得自己实在需要一个答案:“大人那日回京的时候,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纪理只报以一声寻常冷笑。
遍体生寒,唐糖努力稳着自己的声音:“你不是说……大理寺……纪陶……总有个什么原因?看在今日……”
她本想再提三爷生忌,却绝不忍纪陶再受他半句污言,唐糖指了指纪理手中把玩的木头老鼠。
纪理薄唇轻撇:“我还以为能说的早已说尽了。唐小姐,纪陶走了,你我却还要活下去的。”
他将手中的老鼠尾巴轻轻一放,木头老鼠浑然不知,吱吱吱,自顾自朝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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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糖并不知自己是怎么从书房走出去的,恍惚间已是身在回廊。
回廊外的残月躲藏起来,夏夜凉得伤骨。
苦寻的线索明明一度就在手边,就被她这样拱手送了出去。花钱买死马,自己人蠢点背,难道能怪那个贩马的骗子?
纪方匆匆又往书房里奔去的时候,也不知有甚十万火急的事,与唐糖擦肩而过竟是不及招呼。
唐糖悄将步子顿下,隐隐听见纪方在内禀:“二爷,西京急信,说古玩街春水轩的掌柜程四死了。”
纪理的声音:“那春水轩……”
“昨夜古玩街大火,春水轩烧了!”
作者有话要说: 纪二V:把我写成这样,换男主的节奏?说好的书房play呢?说好的生日福利……
大纲菌V:呵呵,你大概是串组了,先领个冷盒饭一边吃起来,败败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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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纲菌V:上一章后半部至结束有小改,看到请再读,麻烦了
第13章 大理狱
次晨,唐糖悄悄出了趟南院。
这是她头回去看纪陶。
说是坟,不过孤零零一个小土堆。是时天上落些小雨,土堆前却居然早早立了个人。
裘宝旸顶着一双兔子眼回过身,声音嘶哑:“糖糖,你怎么如此晚到?”
唐糖抬头望天,天方蒙蒙亮:“宝二哥这么早……难道您一夜未归!”
“你竟好意思说!我以为那般暗示,以你同纪陶的交情,连夜一定会来!”多年未见,裘宝旸还是旧脾气,脸上放不下事,又有些想当然。
但他如此之不见外,唐糖没来由地高兴:“……那是怪我失礼,没看出来宝二哥的暗示。”
裘宝旸不理唐糖,目光重回坟头,竟是凄凄念起诗来:“东风吹雨过南楼……而今想起少年游……”
唐糖不忍听,也不知接什么好:“宝二哥您一向还好?听闻您如今在大理寺,也是呼风唤雨的角色了。”
裘宝旸亲点了三柱香递给她:“哼,认贼做夫,嘴里果然没学什么好话!上香罢。”
同样是哼,宝二爷就哼得很是亲切,唐糖听了不恼,但也不欲解释。望望他,又看看那座孤坟,手里不接。
裘宝旸捧着香,气呼呼地:“像话么?就算是素未谋面的小叔子,也早该来上香了罢。”
唐糖听这称谓,心中别扭得紧,瞥开眼仍不接香:“他若是不能瞑目,要这许多香火何用?”
裘宝旸蹲身将那三炷香一插,火气很大:“你那夫君捣得好鬼!你知不知,纪陶此案若非有他作祟,那最要紧的证物,又怎会流落齐王之手?你道齐王为甚要取那件证物?齐王又是什么人?之前刑部就是齐王……唉!”
裘宝旸有所顾忌,说一半明话,藏一半在暗处。
唐糖心里自是千般滋味,为他纪二升官发财作嫁衣,此事她也是罪魁。
却又另有疑团难解,那尊瓷盒,分明是由齐王岳丈魏升鉴送到纪府,又何以能算“流落”到的齐王那里。
唐糖未接他的话,却问:“宝二哥,如今纪陶的案子,何处着眼,看得最分明?”
裘宝旸整一整官袍:“那还用说?”
官袍捂了一夜,最好洗一洗。
唐糖不想染上纪二的毛病,只避开些道:“听说凶险。”
裘宝旸不以为意:“不凶险纪陶也不会……他不怕我怕什么?横竖一条命。”
“宝二哥,你看我这样子,若想去大理寺当差,行不行?”
裘宝旸上下扫视唐糖,才发现她今早梳的是女儿发,着的却是身男儿装。
“切,不伦不类。你是通刑律,还是精断案?就是审个偷儿,你也得识得破他偷梁换柱的手段罢。一介女流,能做什么?”
唐糖假作捋胡须的动作,淡笑道:“扮个小子,当当小差,混着看看。我是怕此案干系重大,内情繁复,宝二哥万一查到深处孤掌难鸣……到时就算想送个消息,好歹也有个接应。”
裘宝旸听来不错:“嗯。不过等等……你去当差,岂不是同你那夫婿唱了反调?纪二会放过你?”
唐糖瞥一眼南院门:“纪二是纪二,我是我。”
“看来你还存了点良心,未曾同他沆瀣一气!”裘宝旸大喜,可才不多会儿却沮丧起来:“还是不成的,别说我没能耐将你弄进去,就算有,纪陶泉下有知,道是我拖你去那虎狼险境,岂能放我过门?”
“纪陶要紧,还是你过门要紧?”
“他若能活过来……”裘宝旸本想指天发誓,说着又丧气,“说这些没用的,你压根就去不成。”
“大理寺总有个把差役、打杂的缺?”
“你若真是个小子也稍稍好办,我爹……哦就是寺卿大人那个老狐狸眼睛毒着,且事无巨细……”
唐糖轻推裘宝旸,示意他靠得近了,悄悄塞了封蓝皮面的信于他袖下:“宝二哥可试着将此信递与吴主簿。”
“吴主簿不管招录差役杂役!不过寺卿大人倒是常命吴主簿……咦你为什么认得他?”
当日拟那蓝信赠与唐糖之人,看似像一号大人物,究竟大不大,如今这样的江湖,她是不懂的,就怕不过被寻了一场开心罢了。
原本唐糖最忧心大理寺根本没这么个吴主簿,此际安心笑道:“宝二哥,总之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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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一场火能将纪二烧到西京去,不想他昨夜不急不缓,只道了声:“哦,知道了。”
知道了。
以他纪二当初问那么多,如今不应当淡定成这个样子。
唐糖总想着,程四死得蹊跷,或许与他岳父徐春水有关,与古春林有关,又与邹公子有关,说不好与那盗墓人也不无关系。
万绪千头,却迟迟不见纪理有一点动作。
他倒是在家歇了两日,上了一回衙门,又歇了一日。
在家时间长了,两人在回廊拐角难免撞见,纪二瞥一眼她,默然不语,唐糖只当自己耳聋眼瞎,擦肩而过,目不斜视。
可在暗地里,唐糖知道了纪二没有动作的缘由。
他被祖父狠狠痛骂了一顿,原因出人意料。
三爷的遗物被二爷当做升官发财的筹码,送去了齐王府这事,老爷子是不知道的,更没人敢告诉他。
但离奇的是,纪二送归了这样的筹码之后,他的水部郎中之喜并未如期而至,反倒泡汤了!
他另接了份调令,无升反降,迁任虞部员外郎,驻与西京八竿子打不着的遂州,专掌全国新农器的研造。
纪鹤龄自然不是为了贬官之事骂的孙儿,他听说肥缺落空,甚至为此十分高兴,说该当好好摆几盅。他骂的是纪二要去遂州,却只肯一个人去,不肯领着唐糖一道去。
唐糖跟去遂州作甚?方便落井下石?
她没有工夫。
与裘宝旸约了五天后南院外坟前,时辰到了。
宝二爷不负所望带了好消息,有个姓郑的狱史手下,正缺个跑腿的小隶卒,已然说定了,后天到岗,每日夜间应卯,鸡鸣归家,六天一休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