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理未见过小姑娘这般狠,也是猝不及防,由得她这么一揪,身子被逼成了这么一个奇异的态势:几乎屈身半俯于书案,不近处打量这只青瓷盒子,就得近处打量糖糖。
唐糖一心只在青瓷盒上,双手将瓷盒反转,呈了盒底让他瞧:“看见了什么没有?”
纪理心无旁骛,扫一眼盒底。盒底光洁平整,釉面完美,他摇一摇头,身子倒乖,仍半伏着,一动未动。
唐糖又示意他伸手,纪理迟疑一瞬,唐糖已然将他的右手指尖附于盒底,又压了手覆于其上,引着他缓缓移动:“我记得你同周大人学过几天诊脉是罢?你千万别说话,只用指尖,慢慢移……”
纪方连步子都不敢挪,屋子里静极了。
纪理依言随她做,慢慢地,指尖顿住了。
指尖之下的感受极细极微,仿有小东西突突跳跃,又似是百蚁轻咬。
再审视那盒底,却是依旧光洁无痕,找不见任何印记。
唐糖只当他不曾察觉这差异,小手依旧覆于他的手指上,意欲引他去寻。
“知道了。”纪理垂下眼睛,忽然烫痛般将手指头猛然一收,又有些无处安置的样子,毫不自在地垂悬着。
唐糖被他这么一抽,亦有些尴尬,随即了然笑道:“纪方,还不伺候你们二爷擦手。”
纪理很快回复了那种唇角含讥的神情,起身接过纪方递来的干净手巾,果然细细擦了一个遍。
唐糖想想方才被他扔了的簪子,簪尖毕竟钝些,扎起人来怪疼的,便问:“纪大人身边可有匕首?小刀子也行。”
纪理疑惑着扫她一眼,纪方生恐再生枝节,十分殷勤地迅速从一旁书架上寻了一柄小弯刀呈上。
唐糖接过小弯刀,再次提臂,就要生生再次扎下去,毫不心疼的样子。
纪理厉声问:“你这是何意?”
唐糖两次被他打断,无奈垂下弯刀,心平气和同他解释:“纪大人,您刚刚也已经摸到了,这个青花瓷盒看起来寻常,它实为一个蛊盒。您真该早些找我来的,这些蛊万一饿死了,这盒子便当真毁了,你什么都找不到。”
“你哪里知道的这些?”
唐糖平静道:“《滇医鬼记》,是大人看不上的杂书,您书房里没有的。别问了,现在也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纪理仍不置信:“那现在……”
唐糖笑:“算我们运气,总算还没饿死。所以我现在要来喂饱它们,让它们替我开门。”
纪理声音干涩:“用血?”
唐糖耐着性子,口气揶揄:“纪大人的意思,难道去厨下备些酒菜,将它们好生款待一番?蛊很挑食的。”
纪理袖管一捋:“用我的血。”
唐糖十分不屑:“哼,我说了蛊很挑食,不喜冷食的。”
纪方差点噗嗤笑出来。
唐糖话音刚落,再不由纪理废话,小弯刀往自己的左臂直直割下。
纪理失声怒唤:“糖糖!”
纪方本来不近不远侍立,笑容未曾淡下去,这刻已是惊得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唐糖的左臂之上已添一道长长血口,鲜血汩汩冒出,顺着左臂往手肘那里淌。正好滴在唐糖预备好的瓷盒底端。
唐糖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任血珠子顺臂而下,慢慢汇流盒底,又那处铺满。
她抬头看看纪理神色,伸手一扯,将他方才擦手的手巾大喇喇拽来包伤口,动作干练娴熟,面上也是一派不以为意的样子:“纪大人千万不用不过意,放点血小意思,再说这又不是为了你。”
纪理面上阴晴不定,欲言又止,唐糖指指瓷盒:“快看。”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底部似有一张大口,那些血珠开始减少,慢慢地,消失一些、消失更多……最后竟是连半点血痕都不见!
纪方完全看呆了,纪理想要探指查个究竟,被唐糖一把挡住:“别动!”自己却侧了耳多,贴在盒子侧边,仔细听声。
纪理不再擅动,只见唐糖足足又听了半晌动静,忽然抬起脑袋来,笑了:“没动静啦,这下应该是吃饱了。”
伸手欲翻,却忽觉得左臂痛意难忍,只好吩咐着:“劳烦纪大人把它翻过来。咝……”
这才去查看伤口,不看不要紧,白布简直都快成了红布。纪方急得眼泪都下来,幸而书房备有药箱纱布,转头取来,悉心侍候唐糖料理伤口。
唐糖心虚扫眼黑脸的纪二,生怕遭他奚落,先自嘲道:“哼哼,差点应了你说的,真挂在你的书房里,就好看了。”
纪理恨恨一哼。
唐糖示意他赶紧看书案:“你别哼我,你看盒子。”
瓷盒不知何时,竟是顺着青花的纹路裂了条缝,纪方以为是他看花了眼,反复揉眼睛。
唐糖为掩心头得意,口上只好不住埋怨:“哎,都怪纪大人方才搅合,我一急,扎得太狠,痛死事小,留疤事大。老管家,求求你稍微轻点儿,我这人不大吃痛,好了好了,咝……唷?”
这时候纪理已将断成两截的盒子分开,中间竟然掉出来一对小娃娃。
唐糖看呆了眼。
这是一对木雕的交颈而缠的春宫小人,一男一女,全身上下未着丝缕,身上每一处器官都雕刻得精致、考究。若以唐糖公正而心平气和的评价,玩偶雕得不错,人头稍稍大了些,某处的器官的比例……亦稍差了些,瑕不掩瑜,依然当属精品。
不过……
唐糖正观赏得饶有兴致,纪理却尴尬得要命,黑着脸一把将娃娃收了。
唐糖急唤:“慢!”
可惜纪理手上的动作太过迅疾,转眼便已将娃娃在自己身上藏妥了。
唐糖哀求:“二哥哥你千万别收起来,这上头一定还有玄机的。”
纪理不屑撇唇:“哼,雕虫小物,能有什么玄机?”
唐糖急道:“你别想简单了,这肯定不只是个春宫盒!”
纪理面色僵硬,断言道:“你想多了,这就是一个春宫盒子。”
唐糖快哭了,硬扯住他的袖子:“你拿出来给我看,这本来就不是一个普通的玩物,纪陶怎么也不会开这种玩笑的。”
纪理是死活不肯再掏出来的,紧抿唇道:“他开的玩笑还少了么?”
唐糖面色大变:“你……怎能说这种话。纪陶有无此种癖好我会不知?你不要枉费了他一片心血,他一定有话要说。”
纪理厉色将袖子抽回,独自踱出屋子去,声音冰寒刺骨:“纪陶是个成年男子,我倒是以为,他有甚样的癖好皆不为过。唐小姐的确是想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糖V:难道我真的想多了?
第8章 不要笑
唐糖歇养两日,臂上痛意去了六七,纪方弄来一大罐慈云寺的玉肌膏,说这是去腐生肌之神药,敷用之后就不会留疤了。
唐糖垂下眼帘:“我那天就是信口一说,我这辈子……还在意什么疤不疤的。”
纪方昧着良心道:“糖糖,不要这样丧气。那晚您弄伤自己,其实二爷他……心疼极了,他就是嘴硬。”
唐糖只当笑话听:“这种过河拆桥之辈,他那晚上没弄死我灭口,就是我烧了高香。”
纪方都不好意思替那个人辩解。
二爷此事办得,着实没有一点地道之处。
蒙骗唐糖为他出力,小姑娘二话不说流那么多血,二爷当面半句好话都没有,反而武断得完全不容商量,说他过河拆桥,好像还说得轻了。
唐糖想想生气:“他说我什么全无所谓,这个人对自己嫡亲的弟弟都能这样无情,当真奇了!老管家,那对小娃娃你也见了的,三爷一定有话要说,对不对?”
纪方只好答:“我悄悄问过二爷,他一口咬定就如我们所见,并无玄机。”
唐糖难过不已:“唉,那他就是把我们都当成傻子了。没有玄机他藏什么,娃娃里头定然有文章。他这回不是真的去了西京?要去五天是不是。我再跑一趟书房,大不了再叫他逮一回……”
纪方摇头:“这么件小东西,二爷又是谨慎之极的人,贴身收藏得我都不见。”
唐糖更加瞧不起纪二,冷笑道:“贴身收藏……还敢诋毁纪陶,我看那玩意儿,恐怕是他自己爱不释手。”
这时外头来传,大理寺的裘大人过来拜访纪二公子。
纪方望望天色,若在平日,此刻二爷是已散值归家了。
“这怎么办,二爷偏巧去了西京……是哪位裘大人?”
门房回:“正是寺卿裘全德大人,小的不知二爷离京,未敢怠慢来客,已引了坐在前厅。”
裘全德虽说被皇上责令察查三爷一案,却着实从未登过纪府之门,纪方亦有些惶恐,打算亲自去回。
怎想门房一走,南门那边也正好过来寻纪管家,说有个裘大人专程过来访二爷。
唐糖扑哧笑了。
为探听纪陶的案子,大理寺卿裘全德的大名她在入京前夜就听说过的,今日何以出来两位?
纪方倒是淡定:“哪位裘大人?”
南门房是个新来的小哥,回说:“来人只说自己是裘大人,并未递上名帖。唔,是一位年纪同二爷不相上下的裘大人。”
纪方笑了,看看天色,同那门房道:“你去,引客人至南院厅,我去完前厅就来。”又回身同唐糖告退,“南门来的这位小裘大人,您是认得的。”
唐糖蹙眉搜寻记忆里这么一号人:“记不大清了。”
“您可还记得从前同三爷最好的宝二爷?”
唐糖想起来:“爱哭包宝二爷!他姓裘?”
纪方回:“正是裘寺卿的小儿子,如今亦在大理寺供职,之前也算和三爷当过几日同僚的。”
说罢转身欲归,却见那个南门小哥仍未离去:“怎么?”
南门道:“那位裘大人仿佛什么事挺急,他方才吩咐小的,他今日就不进府了,连老太爷他也一并下回来探。他这会儿先去给三爷上坟,说上完了坟,就在三爷坟前等着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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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正午,唐糖在纪老爷子处用午餐。
唐糖从不为那些烦心事叨扰纪鹤龄,单说些笑话奇闻与他解闷。祖孙二人正有说有笑,阿步风风火火入内,说是二爷在西京的事遇了些麻烦,须得在那里迁延数日,故而差他归家,让他求得老太爷首肯,好接了二少奶奶速去西京!
纪鹤龄一听,乐得眼泪掉下来:“我这个傻孙儿,大婚那阵子还跟我老头子装了好几天矜持。如今不过这几日分离,他就害了相思。”
唐糖惨笑着悄悄给纪方打口型:灭——口——
纪方直摇头,灭口是不可能的,其中定有文章倒是真的。这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更倔,到时候难免闹僵,故而他自告奋勇:“往西京的路不大好走,老太爷您这两日跟前可有要紧事?没有的话我护送糖糖走一遭。”
纪鹤龄自然应允:“我有什么事!你只管仔细护送,不要行的太急颠坏了糖糖。嗯,当然也不能太慢,盼瘦了你那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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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唐糖心思全在那对小娃娃上:“老管家你说他不会找我去灭口?我觉得很悬,他一定在那对小娃娃里头发现了什么,觉得我终究是个外人,寝室不安,故而急召我过去,除之后快。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要去的,只要有的一搏,我终是要拼上一拼的。”
纪方苦笑:“您这个就真的是想多了。”
唐糖笑他愚忠:“纪二哪里是寻常人?他手上可有千来条人命!这还是爷爷说的。”
说到这个,纪方自然有话要辩:“您想,二爷要是真背了什么人命,老太爷还能安枕?糖糖,市井传言不可尽信,二爷就是这样,在外受了多大的委屈,他同旁人总是一派懒得解释的模样。其实他的担当,全在心里。”
糖糖“嗯”一声:“他的阴谋诡计也全在心里。”
纪方一时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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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西京馆驿,纪方安顿了糖糖,便去水部衙门里寻纪理。
“二爷,三爷的那个瓷盒……可是生了什么麻烦?”
纪理正阅一份公文:“何来此问?”
纪方便将前日大小二位裘大人一前一后登门的事情细细讲了。
纪理抬抬眉毛:“我知道,裘宝旸昨日凌晨到此,说了几句。”
纪方大惊:“我告诉他您在西京之时,已是傍晚时分,他那么着急赶到,难道也是为了三爷的那件瓷盒?他同二爷……怎么说的?”
纪理哼道:“裘宝旸与我,会有好话么?”
裘宝旸的来意,正是为了好友纪三爷的遗物。
那个青花瓷盒之所以一开头没有送归纪府,因为它原已在登记造册,列为纪陶一案的重要证物,封存于大理寺中。前些日子不知怎的,竟是不翼而飞,裘寺卿震怒,勒令上下逐一查遍,非将此物搜寻出来不可。
裘宝旸私赴西京,为了就是提醒好友的这位兄长,此案颇多内情,证物之事,可大可小,纪府若真自别处得了此物,还务请早早送归大理寺,尚有他从中帮忙周旋开脱。
“我虽未正面答复裘宝旸,可他有些话还是说的不错。办案是大理寺的事情,纪府抢了别人家的差事,到时却查不出个究竟,这才是真的对不起老三。”
纪方知道有些话二爷只说了三分。青花瓷盒是魏大人亲自送上门的,魏大人的女儿嫁的是齐王,而裘全德却是梁王的人,梁王的背后……
一个小小的青瓷盒,便引出多方人马。这个盒子不简单,三爷之事,必定更不简单。
怕只怕案子背后的角力,比案子本身还要复杂。
二爷的真正用意即便是不肯蹚这浑水,说到底也是为了纪老爷子,为了纪府,无可厚非。纪方忧心问:“可这东西,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