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双双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没发表意见,老实接过又老又旧皱巴巴的棉质花布裤,“谢谢孙妈。”
“谢啥。你家小七现在真的是混出息了,身上穿的一看就和我们不一样,出手还那么阔绰,之前他问毛毛家买退烧药,一出手就给了人一张百元大钞,村里人都在羡慕呢!唉双双,你和小七在城里肯定过着神仙日子,以后也要多回山里看看啊!……”
大妈唠唠叨叨,而聂双双想的却是,“他问村里其他人买药,是给我的?”
“对啊,你看你现在活蹦乱跳有精神的,肯定已经吃过药了嘛!”
“哦。嗯……”
聂双双想起睡梦时被人喂了药,心里头泛起一阵很复杂的感受。想哭,又很难受,又希望肖凛不要做到这种程度。
宽松的花布裤不像紧身牛仔裤那样磨腿,聂双双换好裤子,系好松紧带,出门去了前屋。
屋前已经围了一堆人,肖凛插兜站在人堆里,一身有别于村民的清冷气质特别突出,教聂双双一眼就看到了他,他身材高挑,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站他跟前,都被他比得矮了一截。
只是那些汉子们对肖凛说话的态度却尤为恭敬得奇特,或者说,更像是……敬畏,不是山民对于锦衣还乡出人头地的同乡的仰慕,而是一种,好像是很久以前就根植于行为习惯里的,小弟对老大的那种敬畏。
只是聂双双来不及细想这些怪异,因为很快吴老师就要入殓了。
气氛一下子沉肃下来。
聂双双与所有人站一起,看着吴老师僵硬冰冷的尸体被抬入棺木,眼泪不知怎的又掉了下来。
吴老师这一次去世,她的六个女儿都没回来,只有小儿子小吴在旁泣不成声。
聂双双心下惶然,走上前,把自己特意带来的一件新大衣盖在中年女教师沧桑的躯体上。
老师省吃俭用了一辈子,中年得子,丧夫,教书,把省下的钱都用在儿子和偏爱的学生身上,却从来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超过五十块钱的新衣服。
给老师盖完衣服,聂双双对着老师跪下双膝磕了三个头,然后直起身时,目光与两步外的肖凛对上。
她转过头默然退开,想着肖凛这样高傲的人,断不会为了一个对他来说素不相识的农村妇女,而跪拜送行什么的吧。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肖凛整了整袖子,确实很干脆利落的走到老师灵位前,跪下虔诚而庄重的拜了三下。
聂双双这时候就开始哭。
湿嗒嗒的眼泪模糊了双眼,她别开眼一个人哭了会,然后跟着送葬的人群从屋子出发,走了几里地,到了东南后山那片平地,泪眼模糊的看着老吴下葬。
她的爸爸,奶奶,现在是吴老师,全都葬在这片地。
告别了他们,就好像告别了一整个童年与少年时代。
三月的青草已经葱郁的漫山生长,夕阳快要落入地平线,金红的光照亮了青草叶片,和一地沉静的旧墓碑。
聂双双没敢去半边山坡后她爸爸和奶奶的墓前看,她哭得停不下来,她怕去了奶奶墓前又要被她骂。
她爸去世的时候奶奶就说,活着的人在现世要少哭哭啼啼,要高高兴兴的,不然这边的人哭了,那边的人也会跟着一起难过。
所以聂双双哭哭啼啼的不敢去见亲人,等吴老师下葬完毕就跟着人一起回了村。
回去后她没有马上回吴老师家,而是脚步绕了个弯又去了自己聂家那个塌了一半的破房子。
肖凛也跟了去。
他望着眼前房顶都塌下一半全然陌生的土房,完全没法想象自己竟然能在这种鬼地方生存七年。
他左手揣在裤兜里,有一搭没一搭摸着裤兜里的一条项链——项链上穿着一大一小两个金属指环,然后在聂双双将要打开那扇枯朽的木门前,叫住了她。
“双双。”
第60章
前门空地上早就长满杂草, 荒芜一片, 坍塌的土房房顶上也长着青苔与草。
听到声音, 聂双双搭在旧门扉上的右手停下动作。
皱眉转头, 她冷冷地往后瞥一眼站那的肖凛,“你跟着我来这里干嘛, 像个跟屁虫一样。”
话里话外带着刺, 还无端把肖凛形象丑化了一大截。
她还没忘了,她现在跟他是水火不容的状态。
肖凛也没跟聂双双客气让步, 眼尾一挑, 不咸不淡接下话, “谁跟着你了?我听人说这里是我过去住过的地方,过来看看怎么了?”
聂双双警惕的用身子挡在门前, “这里是我家, 你不准进来!”
肖凛看着她那小小一团的小身板, 想着如果他真想进去她哪拦得了他。
然而他到底还是没有动手, 只把玩着裤袋中的项链, 走近说道, “聂小七以前住在这里, 现在他想回家去看看却被人拦在门外, 你难道不觉得这对他来说很残忍?”
聂双双听得一呆,然后脑袋就被肖凛的大手揉了一把, 紧接着他推开那扇木头枯烂的大门,绕过她,走进了屋。
“喂!你给我出来!”
聂双双捏紧了袖子, 快步跟上肖凛的步子。
只是到了屋里她又做不出赶人的举动了。
在她的记忆里,她的家虽然简陋但也温馨,然而此刻仔细看来这房子竟是如此破败。
泥土夯的墙壁,木头支起的房顶,窗户边罩着的塑料布,房间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木椅小桌床板都是腐烂的木块。与十年前她离开时一模一样的摆设,可她此时却觉得——
这根本不能称之为住人的房子,充其量只是个发了霉的茅屋!
聂双双更紧的捏住了袖子。
从前她会觉得山中的家充满美好,不过是被记忆美化了,不过是她年幼不懂得世界贫富罢了。在见识过城市里的那些公寓楼房,在见到过肖凛的别墅豪宅后,再回到山里,她才深刻的知道自己过去生活的家有多破烂——用不堪入目来形容都不为过。
聂双双有些不安地看向肖凛,想赶快把他赶出去。
她心中升起没由来的紧张,生怕从他嘴里再吐出些让她受不了的讥讽话语,对这个破败的地方贬损一通。
只是目光一转,却见到金橙色的夕阳中,穿着白色衬衫的肖凛非常自然地推开偏房门,走入房中……那是小七过去的房间,里面已经被塌掉的房顶摧毁了大半。
聂双双看着男人的背影,在一瞬间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恍惚感——同样破烂的房子,十年前是一身旧衣的小七,十年后是穿着讲究的肖凛,就好像时间忽然回流,时空倒错了一样。
“肖凛,你别动小七的东西——”聂双双用力撇去心中的那些怪异感,走去那边要把肖凛从小七的地盘拖出来。
“你待在门边别进来,这房子我看危险。”肖凛回头交待她一句。
说完他俯身,敛起眉在已经变成一堆烂木头的旧柜子里翻看。
残破的柜子里有一些男式的旧衣,大概是他过去在山中穿过的,还有一些书本纸笔习题集,看得出原本被人整理的整整齐齐。
然而看着自己过去的这一切,他都感觉像在看另一个人的生活痕迹。脑海里依旧没有一星半点关于从前的画面,也没有关于在山中的记忆闪现而出。
肖凛沉沉嗤出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妄图通过这种方式来找回记忆,本身就是极其可笑的行为。
手里拿了几枚陈旧的耳钉,他正要起身,聂双双已经走了过来,扯着他袖子要把他拉走,“你给我起来,不要动小七的东西——!”
肖凛不着痕迹的把耳钉塞进自己裤兜,另只手反手捉住聂双双的细腕,“什么小七不小七,不都是我的东西,就算我失忆了,也永远只会是我一个人的所有物,你不承认就能改变事实?”
聂双双一下子被戳中痛处,她确实改变不了肖凛是小七又不是小七的事实,可是……!
“你不懂!反正你只要一天是肖凛,就,就……”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清自己心里那阵理不清的情绪,过去十年时常午夜梦回的恋人,根本就不应该是肖凛现在的样子。或者说,现在的肖凛——根本不符合她记忆中的期待!
“行了,以后再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肖凛看着聂双双不久前才哭过的眼又冒出泪花,终是咽下了那些回击话语,他空出手拍拍聂双双的脸,放缓了声线,“乖,先出去,这房子不太安全。”
谁知才说完,本就塌了一半的房顶又扑簌簌落下灰尘土石,眼看就要重重砸到两人身上!
肖凛眼疾手快,抱着聂双双飞快躲过从上方落下的沉木土块,随后立刻搂着她离开随时会发生塌方危险的土屋。
聂双双完全懵了,被肖凛护着走到室外后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回过头去看,暮色下,原本塌了一半的房顶如今彻底全塌了下来,压垮了破房间里的所有孤零零的桌椅,像一座陈腐的废墟。
“呜……呜呜……”她鼻头一酸,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来。
一路哭着跟肖凛回了吴老师家,办过葬礼后的吴老师家门庭冷清,小吴正在一个人打扫清理最后的琐碎,见他们回来,无精打采地招呼他们去吃晚饭。
肖凛在刚刚房顶塌下的时候身上落了泥土尘灰,高级的白色布料上灰黄的全是泥印。他把全身完好的聂双双扔到村民那边去吃饭,自己受不了地先去找地方冲澡换衣服。
太阳沉入地平线,暮色快要消散殆尽。
聂双双跟一大帮村民坐在前院的八仙饭桌上,揉了揉眼睛给自己扒拉了几口饭。她今天哭得太多,筋疲力竭,又没吃什么东西,肚子现在倒是饿得很。
那些之前还觉得油腻得反胃的农家菜,此刻却被她一点一点慢慢地吃着。
吃饭吃到一半,旁边一桌原本还在吃饭闲聊的村民间忽然出现骚动。
“哎唷!小七你来啦,双双在另外一桌——”
“靠,聂哥!你这样子简直和以前带兄弟们的时候一模一样!”
“聂哥,我能偷偷说句实话不?我看你穿成现在这样子才敢跟你说话,之前你穿的和讲究的城里人一样,我都不好意思靠近你……”
……
聂双双烦躁地朝人群骚动处撇去目光。
——不就是肖凛来了么有什么稀奇,都跟看美男出浴似的。
然后视线一转,见到了穿着黑色的老旧T恤与灰色运动裤,黑发发梢还滴着水,懒散走来的肖凛。
真的和过去的小七一模一样。
第61章
“啪叽”一下, 聂双双筷子没握稳, 直接把手里头一片绿油油的小青菜从筷子上掉到饭碗里。
今晚没有月亮, 春夜的天幕挂着稀疏的星粒。
肖凛走过前边桌子, 向聂双双这一桌走来。
他大约是刚洗过澡,头发也没完全擦干, 湿漉漉的挂着水滴, 身上一套干净旧衣。
黑色的短袖T恤是旧的,灰色的系带运动裤也是旧的, T恤的尺寸对他来说也许正合适, 他的身材完美撑起原本松松垮垮的设计, 结实胸肌的轮廓隐约地从棉质布料下印出,而胸口下方则空荡着一截, 强而有力的精壮腰肢隐在其内。
可运动裤尺寸对来他说却有些短了, 收紧的裤脚口略略在他的脚脖子处收紧, 裸露出好看的脚踝关节, 然后是脚下的蓝白色山寨运动鞋, 那也是旧的。
明明是一身审美不在线, 也廉价老旧到对他来说像是垃圾的衣服, 可是一到他身上, 就好像便自发带上了清冷与慵懒。
聂双双看了一眼便赶紧收回目光。
虽然很像,但不是小七。
——小七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她想象不出来, 但一定不是肖凛这样。
此时的村民们正热闹地与肖凛招呼说话,肖凛跟他们淡淡点了点头便径直向聂双双这边走来,然后他拉开长条的凳子, 无比随意而自然的在她身边坐下,仿佛他们的关系早已经亲密到无需多言。
聂双双很明显感到身边多出了一个男人的气息——肖凛太过强烈的存在感。
“原来肖总也会穿别人穿过的旧衣服啊。”聂双双管不住自己的嘴,忍不住就出声刺了一句。肖凛的存在让她感到不适。
“不然你想看我灰头土脸的样子?”肖凛拾起面前筷子,看着眼前粗糙的菜色,音色很淡,“要不是我把你从那座危房里拉出来,你现在是躺在医院还是坐在这里跟我吵架,哪一个还说不定。”
“......”聂双双说不过他,干脆埋头吃饭不再多嘴。
然而桌子上其他人却不像她这么安静,尤其是年纪轻的,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就跟肖凛攀谈开了。
“聂哥聂哥,以前我们兄弟一帮人一起去教训老酒给我弟弟出气,哎呀那时候可真解气啊!”
“还有你带我们一起去镇上打牌!”
肖凛扯谎装模作样的本事向来是一等一的厉害,他云淡风轻地应着,也没让别人看出他失去了记忆,根本就不是他们所认识的那个“小七”。
桌上人继续聊着,
“哈哈哈,对了你们还记得以前老王家的儿子偷偷去偷看双双洗澡,被聂哥揪出来的事情嘛?”
“记得记得!哈哈哈,那次王家儿子不就是被聂哥打断了成了瘸子了么......”
聂双双一边吃一边听,听着听着,却觉得有些不对。
小七,小七不是这样的......小七怎么会把别人的腿都打断?
人们继续回忆着,
“对对,我也记得,后来小王瘸腿又犯事,直接又被聂哥爆揍了一顿!”
“据说被揍瞎了一只眼睛,受了重伤,然后就从村里消失了。”
聂双双终于听不下去,从饭碗里抬头对他们道,
“不是!小七不是这样的!”
其他人正聊到兴起,乍然听到她突兀的打断,都有些奇怪地朝聂双双看去。
“你们,是不是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