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一边哄着儿子,一边哭诉自己命苦。自己虽是仕宦之女,父亲还做过国子祭酒、桃李满天下,奈何父母早逝, 自己虽嫁进这国公府,终究是失了倚仗,处处小心行事,好在夫妇相敬如宾,郎君肯读书上进,日子也算和美,谁知半途竟离她而去。
说着不由大哭一声:“大爷你好狠的心,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以后可依靠谁啊……”
看着李纨,黛玉不由得便想起自己的上辈子,同样是名宦之女,同样是父母早逝,李纨的父亲曾为国子祭酒,自己父亲如今正当着国子祭酒。论起来,她倒比自己上辈子还幸运些,失怙时业已出嫁,且有兄弟可以倚仗,不必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哪里像自己,父母兄弟皆无,借宿在贾家,父亲给自己留的嫁妆被贾家挪用不说,还要诬赖她在他们家白吃白喝,最后为挽救家族的危机,还要将她送给一个四十多的酒囊饭袋做小妾。彼时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做何反抗,唯一赴死而已。
虽然恨毒了王氏,但贾敏对李纨多少有些怜惜之心,好言规劝了一番不说,还时常送她些补身子的药材。
又过了一个多月,李纨才渐渐从失去夫君的阴霾中走出来,打起精神料理了些院子里的杂事,将贾珠留下的那两房妾室并两个同房丫头俱打发了,自己只守着独子贾兰过日子,越发的门也不出。不知不觉间李纨像是变了一个人,性子越发古怪,时常贾敏给她送的补品,她也不吃,只放在太阳底下晒,晒坏了便仍,贾敏听说,便也不怎么送了。
自入了秋,菊花盛开,京中不断有赏花会,小的有一般仕宦之家约上三五个闺中密友赏玩游弋,大些的有公主、王妃等号召力大的贵妇等广邀京中贵胄仕宦女眷齐聚,声势浩荡。贾敏前前后后收到不少请帖,因先些日子忙,都借口推脱了,直至九月下旬之后,收到锦王妃的帖子,可巧楚王妃同锦王妃年少时有往来,锦王妃办赏花会自然也给楚王妃送了帖子,这个面子楚王妃自然是要给的。
楚王妃自然而然邀贾敏同去。
贾敏一则不好驳两位王妃的面子,二则想着让黛玉多结识些伴友也是好的,便欣然同往。
王妃办赏花会,自然是贵眷云集,什么郡主、公侯夫人、诰命夫人不知凡几,贾敏一个国子监祭酒夫人在这一群贵眷面前,多少有些不起眼,座次比较靠后。
黛玉跟着母亲坐,吴钧便赖在黛玉身边。
最上首设着两个坐褥,分辨是坐着楚王妃和锦王妃。
黛玉远远的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高高在上、满身锦绣珠宝的锦王妃,她约莫有三十多岁,长相说不上多美,却很白,脸上微微有几点雀斑。印象中黛玉从未见过锦王爷,不知上辈子他究竟是何时看上的自己。但一想起上辈子那个有名荒淫娇纵的王爷胆敢让自己给他做妾,便气不打一处来,连带看锦王妃都有些不顺眼。
主位上两位王妃凑在一处嘀嘀咕咕的说了什么,竟有一个嬷嬷笑吟吟的走过来请黛玉和吴钧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黛玉只得跟她去,微垂着首请了安,恭敬站好。
“林黛玉?”锦王妃说,像是不知道黛玉身份似的。
事实上她不可能不知道。嘀嘀咕咕那么久,还时不时将目光看向黛玉,楚王妃不可能没告诉她。何况那嬷嬷去请黛玉的时候说的可是“我们娘娘请世子爷和林姑娘过去”,不是锦王妃吩咐,她不敢自作主张这样说。
直呼其名且故作不知令黛玉略有些不舒服,况且锦王妃说这话的时候头都没有抬,只是用小绒球逗着怀里的猫,显然没把她一个小官之女放在眼里,太后、皇后都没有她那般目中无人。
然黛玉也不好发作,只好沉声道:“正是。”
然后黛玉便听到锦王妃旁边的婆子鄙夷的咕哝了一声:“林家也是钟鸣鼎食之家,怎的教出来的孩子这般的没规矩,王妃问话,连个‘回’字也不说……”
楚王妃瞅了那婆子一眼,不由得皱起眉头。暗道,果然人都会变得,不仅她这儿时好友变了,连她身边得人也越发仗势欺人起来。林丫头才多大点子的人,连圣上太后都对她爱护有加,你们倒挑起毛病来了。况且三岁多的孩子,乍见了这大阵仗,能保持镇静没有吓哭已然不错,还能苛求到什么地步?
想着不由张开手,笑道:“钧儿,小玉儿,来,到我这里来,这有好吃的果子呢。”
待黛玉、吴钧过去之后,便一把将他们揽在怀里,喂吃果子,一面把玩着他们俩佩戴的金锁,不着痕迹的透露出金锁乃是圣上所赐,而且是圣上珍藏多年,当年瑞穆皇后的遗物。
看着锦王妃尴尬又尴尬的表情,楚王妃暗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儿时的回忆就停留在美好的那刻吧,以后还是少来往些的好。
且说此番出门,贾敏觉得黛玉受了委屈,回去后自然免不了一番安慰,一面又同林如海商量,黛玉如今年纪虽小,一旦出门,一言一行到底皆关系到林家的脸面,该早些请个德高望重的教引嬷嬷教导,免得少了礼数,让人说林家的女儿没规矩 。
林如海道:“再晚两年罢,让她再无忧无虑的开心两年。孩子还是天然的性子好,斧凿过多未免失了天然之美。自古文人雅士多喜梅花,以弯曲琼劲者最为追捧,那些匠人为了梅花能买好价钱,便以绳缚之,以刀斧凿之,美则美矣,却为病态。我瞧我们玉儿并非不知规矩,她自小老成懂事,见了人也端庄大方,很不必过早那般束缚她,等她再大些,自然什么都懂了,再请嬷嬷教导,也学得快。”
贾敏垂首:“老爷说的是。”便放下此时不提,伺候林如海梳洗,宽衣之时摸到他袖口里沉甸甸的,不由问是什么。
林如海似是忽然想起来,笑道:“差点忘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柄沉香木镶玉如意。
贾敏接过道:“倒是好精巧个东西,老爷从哪里得的?”
林如海道:“今儿同一个同僚逛了古董铺子,好容易挑到这么一个好东西,你收好,将来给玉儿做嫁妆。”
贾敏一面命丫头拿下去手在库房里,一面笑道:“玉儿才三岁多,光是给她的嫁妆都快放了一屋子了,什么玛瑙、珊瑚、珍珠、猫儿眼的,哪一样不够寻常人家吃一辈子的?老爷只顾着疼女儿,您把那疼女儿的心多少也分儿子一点,不怕将来昭儿、辰儿说你偏心啊!”
林如海笑着理了理胡须:“男儿志在四方,理应凭自己的双手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况且将来这偌大的家业都是他们的,我多给玉儿一点怎么了?玉儿是女孩子,将来的嫁妆越丰厚,她在婆家才越有底气。”
贾敏笑道:“是是是,谁让咱们玉儿招人疼呢。”
楚王妃虽搬去别馆居住,然一则儿子赖在林府不肯走,二则她也甚喜贾敏精通诗书风趣灵巧,时常便在林府闲坐,细算起来,在林府的日子比在别馆的日子还要多些。
黛玉与楚王妃越混越熟,相处起来自然的如自家长辈一般。楚王妃是个通情达理之人,看见黛玉同自家儿子关系亲密,只是感激于她让吴钧产生的变化,欣喜自家儿子终于有点正常人的人情味儿了,总是偶尔有些吃味,也从不会因此便与黛玉产生什么嫌隙。
楚王也时常往林府来,黛玉自是常见,觉得他是一个宽厚温柔的长辈。
这日楚王妃把黛玉抱在怀里,笑着开玩笑问:“小玉儿可喜欢我家钧儿。”
黛玉认真的点了点头。
楚王妃得逞的一勾唇:“那你给我家钧儿做媳妇好不好?”
黛玉:“……”瞪大眼。
一旁安安静静给黛玉剥石榴籽的吴钧猛地一怔,扭头看向楚王妃。
第65章 重生林黛玉
且说吴钧听到楚王妃问黛玉可愿给他做媳妇,啪, 脑袋里的一根弦似乎断了, 乍然间竟看着黛玉发起呆来,已剥好的一粒晶莹剔透的石榴籽从手缝儿掉落,在大理石的小案几上蹦了几下, 滚落在地上。
黛玉低着头满脸通红, 小手儿绞在一起, 明显不想回答。
楚王妃歪着身子侧过头看黛玉的脸, 抿着嘴角点黛玉的脸颊,只是问:“别不好意思啊小玉儿,愿不愿意,你倒是说啊,不然,点个头也性行。”
在场之人都看着黛玉抿着嘴儿笑。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捡起地上的石榴籽,直起身子也是盯着黛玉。
“怪不得都说王妃娘娘诙谐呢,果然是爱开玩笑, ”小花躬身笑着将一个石榴籽塞在黛玉口内, “我们姑娘才多大点儿,哪里知道什么媳妇不媳妇的话。奴才们在姑娘面前从未说过这些, 姑娘怕是连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若认真玩笑起来,没得扫了娘娘的兴呢。”
好丫头,这几年果然长进了。黛玉心里暗道,亏自己平日冷静, 有些事真到自己身上,一时竟就慌乱了,今日多亏这丫头解围,不然自己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呢。
楚王妃笑道:“你这丫头倒机警。”一面自悔失言。这话说出来的时候没觉得怎么样,不过是看这两小儿亲密无间天真无邪,以为是天作之合,一桩美事,就脱口而出了。说出来才想起来不该当着众人,可话一出口,便如覆水难收,无可奈何了。
小花这一糊弄,也算是给了楚王妃一个台阶下,忙改了话口问黛玉平日都做些什么,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说出来,她这便弄来 。
倒是吴钧有些失望,虽然他知黛玉心系于他,自然不会嫁给别人,然还是十分期待她亲口说出愿意给他当媳妇之言的。不过转念一想,当着众人的面儿她不肯说,私下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自己自然是有法子让她说的,便又觉得畅快了。
不多时辰玉摇摇晃晃的来找黛玉,众人便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
黛玉坐在楚王妃身边,辰玉径直超她扑来,险些将她小小的身子撞到。楚王妃伸手扶住黛玉的背,笑道:“小辰玉,你轻点,若是撞倒你姐姐,摔破了头,看你娘不骂你呢。”
辰玉咧着嘴嘻嘻笑着,张开手抱住黛玉,含糊不清的叫“姐姐”。
黛玉笑着揽了他,指着楚王妃道:“这是王妃娘娘,辰儿快给王妃娘娘行礼。”
辰玉真个儿直直立在地上拱手行了礼,回头眼睛瞪的大大一副求表扬的看着黛玉。黛玉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辰儿委实聪慧,姐姐教你的记得一样不差。”又指着让她给吴钧行礼,他便不肯了。
不知为什么,辰玉很小的时候倒喜欢吴钧,只略大些便跟吴钧不对付,只要吴钧一靠近他就哭,后来虽不至于如此,常常看见吴钧便扳着个小脸。偏他又十分黏黛玉,为此黛玉不得不在他面前疏远吴钧几分,导致吴钧也是一肚子怨言,看见辰玉越发没有好脸色。
如是循环之下,二人的关系不免越发不和睦。
黛玉对此也是束手无策,只能一面告诫吴钧,令他不许一天到晚扳着个脸,要多笑,尤其是在辰玉面前;一面期待辰玉再大些能对吴钧的看法改观,相信他是一个爱护幼小的好兄长。
就这样不知不觉又过了数月,将要到昭玉的八岁生辰。
提前数日贾敏便命人准备东西给他庆贺,当然不是大操大办,只是家庭内的小热闹,不请什么人。偏两位姨娘听到风声,都亲自送了礼来。然昭玉前一日淘气落了许多功课,被林如海逼着恶补了一夜,这会子还没起,只有贾敏陪她们坐着。
柳姨娘送的是一套时新花样的衣裳,做的十分精致,她自称是自己一针一线缝的。钱姨娘是一副刺绣的祈福平安经,字迹娟秀,绣工十分精细,也自称是自己绣的。
柳姨娘原以为自己的衣裳够用心了,不想竟被自己一向看不上眼的钱姨娘给比了下去,气不打一处来,当着贾敏的面儿就嘲讽她大字不识一个,还自称修了一篇经文,实属贻笑大方。
钱姨娘的解释更妙,她说:“我自知粗鄙,不能识文断字,偏又满心满心的期望大爷能平平安安一生无病无灾,时常去尼姑庵烧香便在佛祖前跪求。这篇祈福平安经便是出自影梅庵慧园大师之手,慧园大师佛法高深,从不轻易为人写经,她见我诚心,才破了这一次例。”说着看向贾敏,“太太,我没有别的想头,只是希望大爷能平平安安的。”
柳姨娘嗤之以鼻,掐着腰横眉斥道:“你并无这等头脑,说,是谁背后使的这奸计?!”
贾敏敛了笑,沉声道:“柳姨娘!”
柳姨娘咬着嘴唇退下,心里尤愤愤不平,嘀咕道:“丑人多作怪!”
偏这句话落在贾敏耳朵里,冰冷目光一扫:“你说什么?”
柳姨娘忙道:“我没说什么。”
贾敏道:“别以为我聋了!你说丑人多作怪,可是说我?”
柳姨娘忙跪下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我说的是她”她指着钱姨娘,“太太花容月貌,我等便是拍马也赶不上,怎么会是丑人,她才是丑女人!”
偏巧这时林如海进来,脸上面无表情,只低沉的问了一句:“谁是丑人?”
柳姨娘大骇,忙跪爬至林如海跟前儿,伸手去抓他的袍襟子,被林如海一手拂开,道:“你不好好在你院子里待着,又跑这里大喊大叫的,成什么体统?满府里就你作怪,还说什么丑人多作怪。谁是丑人?太太?还是她?”说到最后指着钱姨娘,“天天这么着三不着两的,你见钱姨娘何时跟你似的?过个三五天不挑唆个事儿出来你就不舒坦是不是?当初你害太太摔跤险些一尸两命的事我还没跟你算,你以为这几年我不提,太太也不提,就是忘了不成?”
柳姨娘哭着大叫:“老爷,不是我不是我,我没害过太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老爷……”
林如海道:“若查出你是故意,难道你还有命跪在这里不成?不管是不是故意,你都有错,以后老老实实在院子里待着,我林府不介意多养一个人,若在三天两头的挑事儿,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不顾柳姨娘的哭诉哀求命人将她带下去,钱姨娘大惊失色,吓得也跪在地上。
林如海瞧了她身后一个绿衣丫头一眼,问:“绣祈福平安经可是她的主意?”
钱姨娘原是个胆小怯懦的,被林如海三言两语一诈,便将什么都说了,岂止是那绿衣小丫头出的主意,连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她事先教好的。而且那祈福平安经也非出自什么大师之手,分明是那丫头的手笔。
林如海摆摆手让钱姨娘和她的丫头退下,自己略显疲惫的坐在圈椅上。
贾敏走到他身后,伸手给他揉按太阳穴,一面有些懊恼的道:“是我疏忽,妾室身边多了这样心思大的丫头,我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