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清目微凝。
歇过了晌午,她便去凤姐房中探病。帘子甫一打起,便有浓重药烟扑面而来,饶是黛玉自幼便将药当饭吃,早闻惯了药香,也不由微微蹙眉。平儿已然迎了出来,笑道:“林姑娘又来了,我们奶奶晨起还说呢,姑娘如今也是不得闲的,也不知怎么才挤得出空来天天来我们房里候问的,倒让她心中不安。”
凤姐得的是妇人的病,黛玉一个姑娘家不好直接进内室探看的,便在外间坐下。平儿亲自斟上茶来,黛玉接过:“凤姐姐今儿光景可好些了么?”
平儿道:“好些了。我们奶奶还说想亲口谢谢林姑娘送来的好人参呢,只是才吃了药睡下,竟与姑娘错开了。”
“她把自己将养好了才是正经,何苦还操这么多心。纵是四下顾得再周全,又有几人领情?没得累坏了自己。她是个聪明的,怎么偏在这上这么糊涂?”黛玉忙说,顿了顿又道,“我只当你和凤丫头是亲近人,才这样说的,你得空还是好好劝劝她吧。”
她这番话无疑是戳中了平儿的心事。凤姐与她二人主仆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况且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名为主仆,实则她便如凤姐的左右手一般,其亲密无间甚至远胜亲生姐妹。凤姐寥落至此,她心中之难受自是不必说。偏凤姐病中多思,故而平儿平日还要装作无事状伺候她,此时心事一经黛玉点出,登时撑不住了,眼圈便有些红红的:“我哪里没有一日三番的劝呢?可她那性子……但凡从容得下来,也不至于好端端的一个哥儿,生生就给劳累没了。”
凤姐不过二十多岁,别家媳妇在这个年岁正是风华正好的时候,有哪个似她这般俨然露出油尽灯枯光景的?推及因由,倒真有大半是因了好强太过。平日里处处逞才使力,劳心劳力不说,还招了一肚子闲气、揽了一脑门骂名,真真的木秀于林而必被摧折。如今权也放了,现有探、纨、钗三人替补;丈夫贾琏素日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也不知道去哪里鬼混去了;门庭冷落,每日记得登门探望的也就寥寥数人;统共属于自己的不过是一个身子,还给磋磨得七病八灾,真是何苦来哉!
听她如此说,黛玉心头微涩,垂头默然半晌,轻声道:“今儿甄家老太太来,外祖母还念着凤姐姐呢,没了她的笑声伴着,总觉着屋里空了大半。”
平儿勉强笑了笑。
见她已惨淡若此,思及自己的来意,黛玉心下便有些不好意思。踌躇着绞了绞帕子,终是下定了决心开口:“甄家老太君还指点了我许多家事呢。”便将两位老太君的话一一说了一遍,浅浅一笑,“我便想着,若是凤丫头身子还是好的,这些细务少不得是她来教我的。劳动外祖母和甄家老太君,总让我心头不安。”
平儿若有所思。黛玉走后,待凤姐清醒,便劝了她一番“为子嗣计也当积德,人倒了万事皆休,横竖短不到咱们头上。只管贪弄钱财,谁知之前流掉的哥儿便不是报应”之类的话。凤姐如今正是心灰气颓之际,听她说得情真意切,难免信了几分。加之病中精力不济、照管不到,便索性听了她的劝,撤掉放在外面的印子钱。此为后话。
而这些细微之事,黛玉同样没有让赦生知晓。晚上赦生问起她的情况时,她只开玩笑式的提到:“今儿陪外祖母和甄家老太君听书,有一出女先儿说得好生热闹,你猜是什么?”
赦生哪里猜得出来?他是跟着旁人听过几回说书先生说书,历史演义他无兴趣,才子佳人他听了就想打人,江湖风云端的是小打小闹,神仙魔幻又编得太荒诞不经,惯是听不了几句就要囧出一脸血的。而女先儿专给内宅妇女说书,又多半是由盲女充任,孱弱得他更是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她们会说什么名色的书,他敲破脑袋也猜不出。
黛玉促狭一笑:“是《霸天传》呢。”
赦生:???
黛玉:“你如今倒是名扬天下,连闺阁之中竟也未能免遭荼毒。”
赦生:……
好赦生,这厢言语上吃了亏,转眼便在那厢上找补了回来:“我让人给你捎了两盆花,至多半月应能看到。”
原来他此番入益州,除却将从北疆贩得的蓝田美玉与上好皮毛出脱去三分,换了大批药材、翡翠与茶叶,因云南的银器颇具特色,又采购了许多。经柳湘莲提醒,还雇走了几名手艺尤为老道精妙的玉匠与银匠,留待给自家铺子里积累的宝石存货加工之用。做完这些之后,他命商团众人散了各自寻欢作乐去,他自己独自无聊,索性上街走了走。
益州气候湿热,云南一带更是四季如春,街上常有妇女售卖鲜花。赦生这一路走来,便有十来个卖花女经过。饶是他本人对花卉的兴趣寥寥,粗粗逛来,也觉得此地的花卉确是蕃秀不俗,当即打听得当地最好的花匠,去那里付钱抱回了两盆鲜花。一盆是芙蓉,润如美人薄面,意态袅娜;另一盆则是金边玫瑰,色晕而鲜艳,且香得可爱。两盆花皆以素色玉石为盆,赦生稍稍施以魔气保护,便开得娇妍异常。商队中本就有林如海留下的林家旧人,他当天便动用他们的关系把这两盆花儿给黛玉捎去了。
“京中气候不比南边,那边的花儿娇嫩,挪到这里怕是轻易养不活的。”黛玉有些担忧。
赦生想到这几日席上令柳湘莲赞不绝口的鲜花宴,便道:“养不活,就摘了吃。”
黛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摸摸头、人面桃花、倾愉愉三位亲的地雷,么么哒
☆、出版
宫中的那位太妃断断续续的病了两月,终是在入三月的时候薨了。放在心坎上的爱妃先自己而去,太上皇自是悲痛不已。下面的人少不得也跟着做起样子来,不但一年内宴饮皆罢,凡有家养戏班的人家也遣散了蓄养的优伶。王夫人心慈,下令听凭那群小戏子们去留,谁知竟有大半不肯走的,故而只得将她们收入家中,各方的分下去伺候主人。黛玉便分到了小生藕官。
彼时京城中有诰命的贵妇每日都要去给太妃守灵,黛玉现有着县君爵位在身,少不得也一起。日日如此,颇为辛苦。黛玉自忖身体较之幼时已强健数倍,几日下来也颇觉吃不消,贾母这等年迈之人更是累苦了,每日回来都得让琥珀捶上半个时辰的腿,方觉骨头缝里的酸疼感消去了些许。劳顿如此,黛玉自无暇顾及新被分来潇湘馆的藕官,见她容貌虽只中上,但眸若点漆,一笑时酒窝浅浅,颇为水秀的样子,心下便有几分喜爱,当下温言安抚了几句,便吩咐雪雁、春纤并几位老道的婆子好生教着。
待到了送灵日,潇湘馆的丫头们早收拾好了黛玉的行李,她便随贾母一起动身去了孝慈县送灵,孝慈县距京城遥远,来回路程加上举哀、停灵,总要一个月的功夫才能回来。黛玉不带人伺候自是不成的,但又不宜带的人过多,便挑了紫鹃与两个行事稳重的嬷嬷同去,留下其他人好生看屋子。
这厢宝玉已中了会试三十九名,这本应是阖家欢庆的大事。可因全京中的诰命、勋贵都送灵去了,家中长辈大半又有官爵、诰命在身,自然也去了大半。病着的凤姐倒是不必去,可她现下那身子,谁还敢烦她劳神?故而两府合计了一下,便给尤氏报了产育,留在家中主持两府家事。国葬期间,纵是天大的喜事也不好张扬的,故而只在家暗暗的摆了几桌庆贺,场面尚不及先前中举时的半分热闹。尤氏难得应承两府中的大事,此时见宝玉的喜事操办得如此不如意,生恐这位凤凰蛋受了委屈,连连致歉道:“可惜了,偏和太妃娘娘的事冲了去,倒叫宝兄弟受了委屈。回头等老太太、太太们回来,国丧一过,再寻个由头给宝兄弟风风光光的重贺一回!”
宝玉笑道:“那到时候就劳嫂子受累了。”
事实上,宝玉心里倒不在乎这一二表面风光,他所愁的惟有黛玉不在,宝钗、探春、李纨镇日忙于打理荣国府中事务,轻易不得空闲,迎春与惜春素日于诗词上才华平平,乐得各自清净,故而自家成立的海棠诗社居然无人作兴了。偏偏国丧期间,因太上皇龙体欠安,皇上日日守在跟前亲奉汤药的缘故,本应于四月举行的殿试生生给推到了六月,宝玉这两年来还是头一回闲到了这等地步,独在家中实在无聊,索性将先前写到一半的《霸天游香记》续了一番。探、钗既忙,无暇登门,自不知他在弄鬼;袭人不识字,见他镇日伏案,还道是自家二爷在自觉攻书,还很是欣慰了几日。
这厢宝玉将手稿凑做了二十回,重读一遍,自视文理细密,比之幼时所读的传奇本子还要胜出一筹,心中不由一动。
次日,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一拨昔日与宝玉混玩惯了的朋友齐聚贾府外书房。国葬期间哪家也不敢行宴饮取乐之事,是以宝玉约他们来打的是“新作文章数篇,未知好歹,请过来寒舍指点几句”的幌子。自被家里强压着考科举起,宝玉几乎在他旧日交游的纨绔圈销声匿迹,此时陡然下帖相邀,居然用的是请一群纨绔雕梁之辈来给他看文章这等清奇的由头,接到请柬的人们啧啧称奇之余,哪个不想知道他在弄什么鬼?当即飞也似的来了。
冯紫英是神威将军冯唐之子,人还未进门,习武之人独有的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已然响彻一室:“老爷们口里的‘文曲星’还有请我这粗人指点文章的时候,真是奇了!回头我就拿这事跟家父吹去,哈哈哈哈!”
宝玉起身请他入座,不一时,余下的人尽都来了,宝玉让几个小厮奉上茶果后便命他们退下。卫若兰见状以扇扣手,挑眉笑道:“自打贾兄立志走科场,我们这些旧朋友便难得见金面一回,如今才想起我们来,不知道该怎么罚?”话音未落,一干狐朋狗友早起哄起来。
“家父盯得紧,我镇日里除了闭门攻书哪里还有余裕做别的?”宝玉不好意思的一笑,“今儿请各位兄台来,是有一件事恳请几位给拿个主意。”
“什么?贾兄新写了个话本子,想要付梓?”听了他的想法,众狐朋狗友愕然齐声叫道。不似宝玉,他们大多论了亲、处理家中的大小事业,买卖商铺、经营产业这类事并没有少做,可是他们开过银铺、开过布庄、开过当铺,还真没有哪个想到要插手出版业的!
宝玉发愁道:“我识不得几个人,都不知道该把本子交到哪家书铺得好。”
冯紫英一拍大腿:“原来就为了这个事儿?真是守着金山饿死人,有什么好愁的!依我看呐,咱们是什么人,何必弄那么小家子气?交书稿给别人赚钱算什么本事?要办就办个大的,干脆就开家书铺,自销自售岂不方便?”
他不说还好,一说宝玉更觉愁苦:“我家里的情形各位也都清楚,纵是有钱,官中的银钱也由不得我使。统共几个打小攒出来的梯己钱,填进去也不够用的。”
“这有何难?”陈也俊扔了一块藕粉糕到嘴里,“大家一人出一份银钱,给贾兄把书铺经营起来?”
卫若兰略一思忖道:“冯兄的主意可行,不过这书铺既要办起来,除贾兄的文章之外,少不得还要多多印些新书以充门面,不使寥落才好。我家里的詹光裁平日里爱写些奇闻怪谈,不如拉他来供稿。”
“我家的全焅仁最爱写风月本子!”
余人纷纷响应,冯紫英的声音最响:“好!难得咱们朋友里出了个才子,大伙儿当然要出人出力,一起光彩光彩!”
陈也俊总结道:“既这样,索性联络各家愿写书的清客组个书会如何?贾兄不必出面,在书会里挂个名,按时遣人交书稿即可。”说着一笑,“也免得身份泄露出去,叫伯父知道。”贾政待宝玉是什么情形,在场的人没有不清楚的,一旦被他知道了自家“上进”的儿子镇日琢磨着这么一个“上进”法儿,一顿板子都是轻的。
宝玉点头如捣米。
大家皆是行动派,当即每人许下若干银钱,多则百两,少亦不下五十两,凑了八百两银子出来,由卫若兰执笔,将账目一一列清,用作开书铺的启动资金。几位公子哥儿在城里转了数日,在后海附近的热闹地段盘下来一家铺面,自别家书铺里挖来一个老到掌柜,雇了几个老练伙计并工人,搜罗了许多古人文集、八股墨卷、时新文章,又约了各自家里的几个贫寒幕僚组成书会一同写稿……前前后后总折腾了一月有余,才把那书肆折腾得开了张,取名“鸿崖书肆”,而那书会也就势定名为鸿崖书会。此时贾母、贾赦等人已归,宝玉将自己的《霸天游香记》混入其他书稿之中,看着工人们张罗着排版,这才放了心,溜回家中安心攻书以备考殿试。
谁知他这厢深藏了功与名,那厢《霸天游香记》一经出版便一炮走红,上架不久便被抢购一空。一传十、十传百,慕名而来购书的人络绎不绝,价格一路飙升至一两一本兀自供不应求。那掌柜机警,早将二十回手稿拆做了五回一本印出来发卖,又有十回精装版、二十回精装版、工笔插画版、彩画套印版……待掌柜的变着花样把二十回的价值榨了个一干二净,早过了七月。期间催更的顾客快踏破了书铺的门槛,都被掌柜的堵了回去。
然而普通人好糊弄,宝玉的那拨狐朋狗友们却不是好糊弄的。他们此番援手,除却自幼相熟的原因,更有与这位目测前途光明无限的勋贵公子刻意交好的意思,故此他们出了人出了力之余,竟连半点干股也没入,连书肆挂的都是宝玉的奶兄李贵的名字,委实高风亮节得紧。鸿崖书肆开张那天还各带了伙家人过来买书捧场,硬是捧红了鸿崖书肆的名头。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世事岂能尽如人意?起先纨绔们买书不过是卖宝玉个面子,谁知随手翻了几页后居然掉了坑,自此每逢聚会宝玉都会被一众狐朋狗友催更,吓得连门也不敢出了,一心一意的待在家中。贾政不知原委,只道他是彻底收了心,每每夸他“可是懂了事”,宝玉惟有苦笑。
正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哀哉哀哉!
自然,这些只是后话。且说送灵日这天,黛玉一早起身,随贾母坐了车,宁荣二府命妇坐车,男丁骑马,又有娇仆美婢跟着,十几辆大车拉着行李,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出了宁荣街,即汇入各家各府的队伍之中。皇家送灵,能相从送灵的官员家眷品级俱不低,所有队伍俱是服色鲜明,人品出众,引得沿途百姓们退避道路两旁,兀自悄悄的偷眼去瞧。
这么一路慢慢行至城门,忽然不走了。黛玉头一回经历这类大场面,耐着性子等了小半个时辰,见车子还是不走,不免有些好奇,看了贾母一眼,见她并不在意的含笑一点头,才轻轻的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看去。
这一看,才发觉自家的队伍不知何时已退到了边上,道路中央一行仪仗赫赫碾过,色明黄,似是天子出巡所用卤簿,细瞧起来规格却有所简略,黛玉略疑惑了一瞬,旋即明白:“是了,此番皇上遣皇长子代自己致祭,代天子出巡,自然要用半副天子卤簿——好大的声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