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兴许才是最可怕的。
无数可怕的念头拼命地往上涌,颜钟意甚至都没意识到,手机屏幕就被她滴下来的眼泪砸得模糊一片了。
好在爸爸虽然不肯接视频,音频电话里也说不出口,但还是能打字。
没等女儿和那份令她恐惧的体检报告做完斗争,一行简洁的字就跳了出来。
“别怕,疑似乳腺癌,上次体检就是半年前的事,估计是早期,治愈率很高的,只是想让你过来陪着你妈妈,她现在在做穿刺活检,等结果的时候也不好受,我公司事情没交代完,不一定能天天待在医院里,想让你妈妈二十四小时有人陪。”
颜钟意吊在半空的心不知道是该砸下去,还是继续悬着好,眼泪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往下掉。
哪怕她明知道这已经算是最好治愈的癌症之一了。
“我马上订票。”
就这五个字,她反复打了好几遍,删了又打,老是打错,又手指滑,整个手机屏幕都被她的眼泪糊花了,使劲拿手背擦干了,才终于打对了,发给了爸爸。
她想切程序去订票,又想和剧组说一声,又想着该给蒋凌西打电话,又想着这会不会吵到他,又想着是不是该把行李箱拖出来,一时间,好像是并行处理问题的能力消失了退化了,连肢体都失调了,一下子踢到了行李箱上,被箱子绊倒了,不觉得疼,坐在地板上茫茫然地,又点开了妈妈的体检报告,想要仔细看。
非母语的处理能力都下降了。
觉得英语的体检报告读起来好困难。
一连串的字母,一连串的指标,后面缀着医生的诊断结论和后续治疗建议,她完全读不进去,感觉这些都分离成了一个一个的字母,又或者是数字,并不能代表具体的含义。
只好对着搜。
脑子又不是很愿意相信。
她们家里又没有家族病史,妈妈生活那么健康,热爱运动,不抽烟不喝酒,妈妈那么那么好,怎么就会是妈妈得病呢?
然后在她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乳腺癌这种病其实从来没有确切的成因,确切的是发病年龄分布,高发期为50岁至54岁。
颜书今年正好54岁。
颜钟意突然心中生出了无数的惶恐来,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长大了,妈妈就老了。
意识到自己从来自由自在、无所畏惧,那是因为她的家庭,尤其是颜书,这个她生命的奠基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却又控制着她一路长大时会面对的风雨。
虽然从来不让爸爸打造个无菌温室来装女儿,却也从来没让她过早地暴露在会摧垮小孩子的残酷里。
在颜钟意出生之前,颜书不知道这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但颜书很确定,她只会要一个孩子。
不是因为家里养不起,也不是因为会争夺家产,而是因为颜书觉得,物质条件再丰厚,父母的精力和时间也是有限的。
从天潢贵胄,到贩夫走卒,一天都是二十四小时。
皇帝有那么多子女,养不起吗?养得起。能给予一样的爱吗?给不了。
也许她不用浪费时间去干不喜欢的事情来维持生活,但孩子无疑要占据她很多的精力和时间,甚至非常消耗身体。
颜书想要孩子,想要一个小生命,这小生命会从尚未睁眼起,全世界就最依赖自己最信任自己,自己也能带着她,慢慢从她牙牙学语,培养教育到她独立成人,让她和自己一起来领略这个世界,感受爱与美好,睁眼看看几千年来人类文明累积而起的艺术辉煌。
但怀孕和养育孩子,真的是费心费力还耗时的。
颜书也还想要自己的身体,想要自己的事业,想要自己的二人世界,她觉得她这一生,最多最多,就只能平衡好一个孩子与她自己。
在生孩子的这个问题上,颜书是拿主意做决定的那个人,张明远只是同意她想法的人。
颜钟意身为唯一的女儿,享受了满满的爱,满满的陪伴,又在成年后,得到了她满满的自由,一直拥有满满的安全感。
妈妈是她生命中最牢不可破的那方基石。
只要家还在,失去了什么,她都不害怕。
但颜钟意完全不能想象,自己有一天会失去妈妈。
更加不能想象,妈妈会老,会病,会面临死亡,会有一天永远离开她。
蒋凌西忙完了夜戏回来,一进门,就看到了在哭的颜钟意。
他不是没见过颜钟意哭,作为一个演员,尤其是哭戏,她情绪来得又快速又精准。
但蒋凌西从来没见过她哭得像个小女孩一样,坐在翻倒的大行李箱里,衣服掉的满地都是,膝盖也摔红了,手臂抱着腿,很没有安全感一般,哭得满脸泪痕,委屈得像是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吓到他了。
赶紧蹲下来,把她抱进怀里,小心翼翼地拍她的背,安慰她。
颜钟意委屈巴巴地伸手揽紧了蒋凌西,把流个不停的眼泪全擦在他的脖颈里,不想说话,尤其不想从自己嘴巴里说妈妈可能得了什么病,只好把自己同样沾着泪痕的手机塞到了蒋凌西手里。
局外人毕竟要冷静些,蒋凌西翻完了她的手机,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理清了头绪,安抚她道:“你别担心片场了,我来处理。票还没订,我……订两张,陪你过去,好不好?”
其实于情于理,包括应该过去探望下颜钟意的妈妈,包括他自己不放心颜钟意,也包括他想陪着颜钟意,不管怎么说,蒋凌西陪她一起过去,这都是很应当的。
但蒋凌西在这件事情上,不想重蹈覆辙,对于主动提出来要见对方父母之类的事情,征求意见征求得比较小心。
可他语气这么小心又轻柔,却不知道触动了颜钟意那里,使得她蹭在他脖颈间的眼泪,又哗啦哗啦起来。
“别哭了,别哭了。”蒋凌西拍拍她的背,想了想,又退了回来,“你不想要我去,我就不去了。这么突然的时刻,又没确诊,你爸妈见了我可能也不自在,有话说也不方便。那我就待在片场,你有事就随时喊我过去,好不好?”
可颜钟意哭得更凶了。
蒋凌西不是那种会拿“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这种其实没什么用的话,来安慰人的类型。他便只好用手臂抱着颜钟意,绕到她背后,拿着手机搜了搜,用数据给她讲极高的治愈率,讲治疗手段的发展,讲……
他没来得及再把数据统计和医生论文继续给她念下去,颜钟意渐渐不哭了,结果埋在他肩头,闷闷地同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蒋凌西不喜欢听颜钟意道歉,以为是自己提出来要去,她又不想要自己去,才说对不起,便摸摸她脑袋,安慰道:“没事的。我理解,我去了你们不方便……”
但蒋凌西的话被颜钟意打断了,她在他脖颈处摇了摇头。
“要你陪,订两张。”颜钟意顶着浓浓的鼻音说道,伸手揽紧了他的肩背,“我说对不起,是因为……蒋凌西,我是不是让你……很没有安全感?”
他第一反应是陪她去,第二反应却又退了回去,大约是怕她以为自己提出来见了父母,就又要往结婚走。
可怎么听,都让颜钟意觉得,好像这中间有根分明的线似的,在这样的大病面前,那头划着她的一家三口,这头站着蒋凌西。
他就好像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与生俱来拥有的这些东西,这种来自爸爸妈妈毫无保留的爱,蒋凌西从出生起,就已经失去了。
从未拥有过。
颜钟意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她的安全感,自始至终都来自于家庭,而不是来自于爱情。
就突然意识到了,蒋凌西那么早就提出来想结婚,也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拥有过很完整的家庭。
他的大哥二哥都是完整的三口之家,哪怕都对蒋凌西很好,也不代表,能把他纳入最基础的那一层家庭关系里去。
甚至爷爷也很清楚,哪怕奶奶身体不好去得早,自己也未续弦,家中没人照顾,他依然选择了把蒋凌西养在自己身边,而不是塞到大儿子或者二儿子家里养。
毕竟放大儿子家里,大儿子委屈。放二儿子家里,二儿子委屈。
更别提把亲儿子和侄儿子放在一起养,没人能端平这碗水,平白无故让两个在家里当全职太太带孩子的儿媳妇难做人。
要是端得平了,亲儿子恐怕觉得委屈。要是端不平,侄儿子也过得难受。
当然只能养在爷爷家里。
可蒋凌西只有一个爷爷,爷爷却有三个儿子,三个孙子,还有自己辛苦忙碌的职业,要么把他丢训练场上和兵一起练,要么把他扔家里让勤务兵照顾着搞学习。
爷爷隔着辈分养育蒋凌西,蒋凌西还是最小的那一个,年纪差距太大了,又没有时间,爷爷偶尔回家都是考察功课,两人基本没什么精神交流。
这么养着养着,蒋凌西宛如一棵不受管束自由生长的树,精神世界往其他的地方延展而去,就不肯往爷爷希望的方向生长了。
爷爷,又或者说蒋凌西从小长大的环境里,从家人到朋友,几乎全部都是从军的,哪怕没有像爷爷一样激烈反对他的选择,但其实也不算是真正理解他的选择。
有首诗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安全感是个很离奇的东西,很难说可以脱离了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完完全全只寄托在自己这一个人的身上。
靠自己能独立生存下去是一回事,渴望交流、感情、依靠与被依靠,是另一回事。
亲情、爱情、友情、知己情,如果无一处可依托,无一处可交流,连话都不知道该和谁说时,会令人觉得非常孤独的。
但要是有了个喜欢的人,还是个兴趣专业上能交流沟通的人,说话讨论时还能碰撞出火花的人,便急不可耐地想要一个专属于他的家,其实……应该是很正常的。
“当初你求婚的时候,我觉得很惶恐,觉得被逼得太紧了很想跑。”颜钟意抱紧了蒋凌西,不肯撒手,却也不肯抬头,“可能我自己家很完整很幸福,所以从来不想走出来,但是没想过你可能很想要一个家,拒绝你求婚的时候很伤人,所以和你说对不起嘛。”
蒋凌西把颜钟意的鸵鸟脑袋从自己肩窝里掰出来,轻轻吻干了她满脸的眼泪。
然后他想了想,松开了怀里的颜钟意,去自己的行李箱里,拿出来了一个他其实一直随着带着的盒子,递到了颜钟意的手里。
蒋凌西摸了摸她依旧湿软的脸颊,轻声说道:“要是以前,我不会做这种事的。我觉得求婚之前先问好了,确认自己不会被拒绝,才敢真的求婚,未免太不够男人了。把这种事情交给女朋友来做,也未免太不够男人了。而且我大概会趁你这会儿心软,立刻求婚的。”
蒋凌西把他当年求婚的钻戒盒子,又塞回了颜钟意手里,他说:“那这件事情,我们也折衷一下,好不好?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走到你的舒适区域了,你觉得你准备好了,你觉得你想结婚了,你就把这个戒指盒子放到我枕头旁边。我第二天醒过来,睁眼看到了,我就知道,我该求婚了。”
“如果你不主动放,我就不会主动求婚,好不好?”
“我不是只想要一个家,也不是只想要婚姻,也不是只想要承诺,我想要的是你。”蒋凌西把手里握着求婚钻戒盒子的颜钟意抱回怀里,“如果不是你,家也好,婚姻也好,承诺也好,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
第39章 全都是我的
这个用来求婚的戒指盒, 几年来,在两人之间来回倒手,最终还是回到了颜钟意手里, 虽然号称只是“暂时寄存”。
然后等着她再送回去, 再等着蒋凌西送给她。
约莫仪式感,真的是人类文明社会里,十分重要的一个环节。
使得某一天不同于其他时间,使得某一处不同于其他地点,使得某一人,不同于这世界上任何其他的人。
但戒指回来了,此时此刻也不是谈情说爱的大好时机。
颜钟意在蒋凌西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 便拿回了自己的手机。
她知道她这一走,自己还是影片的女主角,会给剧组产生多少麻烦, 造成多么大的经济损失,耽误多少事儿。
她更知道这部片子是蒋凌西的心血,但绝不能说只是蒋凌西一个人的电影。剧组上百号人,蒋凌西如果能留在片场,至少可以先拍摄别人的戏份,尽量把损失降到最低,做些弥补。
她都很清楚。
但她绝不肯因此耽误一天, 让妈妈自己在医院里等一等,实在身体不行了再喊她过去。
人各有取舍,各有看重, 于颜钟意而言,当家里有事儿的时候,一切轻重缓急、诸多衡量,就不能再放上天平了。
而蒋凌西说他要陪她去,也想陪她去,颜钟意就毫不客气地把他划归了己方阵营。
知道我给你添麻烦了,还是很大的麻烦,但依然决定要你陪,要给你添麻烦。
不过颜钟意自己开始订票,联系助理过来帮忙,联系司机开车接送,收拾行李东西,留给蒋凌西时间,让他专心处理剧组的诸多事宜。
星夜兼程,直奔距离拍摄的影视基地最近的国际机场。
但颜钟意和蒋凌西尚未赶到机场,还在路上时,颜书就已经下了活体穿刺的手术台。
颜书被取下了眼罩,听完了医生和护士的诸多吩咐嘱托和注意事项,礼貌地谢过了对方,坐在手术室里,按压着伤口止血,一抬头,一侧耳,突然感觉到了一种生而为人,无法摆脱的孤独与寂寞。
手术结束后,这无菌的室内,既没有器械碰撞的声音了,也没有医生的低声言语了,安静无声,落针可闻。
令人孤独,令人脆弱,令人平日里被骨骼皮肉护住的内里柔软,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冰凉的手术台上。
她曾经给女儿说,人生而不平等,但人的灵魂是平等的。
但想来还该加一句,死亡也是平等的。
她曾经给女儿说,人应该享受孤独。
但想来还该加一句,有时候面对孤独,是被迫的。
毕竟如何面对死亡,不管有没有准备好,是不是自己愿意,也始终都是一个人的。
伤口很小,很快就不出血了,覆上创面贴布,慢慢穿上衣服,颜书一出手术室,就看到了依旧眼眶泛红的丈夫。
她突然悄悄地、微微地,扬起了一点浅浅的笑容。
就觉得自己该知足了,能拥有最好的医疗条件,能有人在外面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