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京城有几个很不错的画师。不同的人擅长不同,有人的山水画得很好……”邵俨的嗓音低哑,说到一半忽地又停下来, 许是觉得自己多言了, 便抿抿唇没有再说。
“嗯……如果有不错的女画师,那交流一下画技也无不可。”
祁染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视线滑了半圈, 又将心中的想法压了回去,扬眉笑着促狭了一句。
她只是稍作停顿,便又将手里的宣纸打开给邵俨看, 语气更为轻快:“你看做一个这样的镜台怎么样?这边雕刻成半圆的弧度,然后……”
祁染凑到邵俨面前,见上面的细节一点点讲解给他听。
邵俨垂眼看着,面上的神情似是冷淡,不过眸色却是极为专注的。
祁染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最后眨巴着眼睛看向邵俨,颇有些期待他的评价。
“嗯,尚可。”
邵俨察觉到她的视线,缓慢地抬眼看过来,眉头微扬,淡淡地扔出几个字来。
祁染这边还在满心期待,结果被泼了冷水,瘪瘪嘴正有些委屈,可仔细将邵俨的眸子看了几遍,分明在里面找到了笑意。
她当即“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搓了搓手,往旁边一滚,直接把邵俨扑倒在软塌上。
屋中的其他人早早就退下了,给祁染做“坏”事提供了极好的条件。
他们躺着的床是从祁染的屋子里搬过来,褥子垫得极厚,摔在上面一点其实都不疼。只是邵俨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有些不安。
这小丫头向来是荤素不忌的,出格的事情就没少做了。
祁染笑得露出了一排小白牙,目光在邵俨的唇角转了半圈,正准备弯腰偷一个香。
“主子!”
门突然被敲响,临平的声音透出几分急切来。
祁染的动作骤然僵住,气恼地转头看向了门口,深吸一口气,先将邵俨拽起来,快速地给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闪身过去开门。
邵俨也被外面突然的声音弄愣了,随后看看小丫头憋屈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好笑。
“主子!”
门一开,临平便几步跑了进来,他手里攥着薄薄的几封信,心急如焚地开口。
“那你处理事情吧……我去找木匠了……”
祁染整个人都像是蔫了下来,声音低低的,没精打采地说了一句,转身便要走。
邵俨看了一眼急切的临平,却没有着急先搭他的茬,反而是抬手轻拍了拍祁染的小脑袋,压下眼底无奈的笑意,低声道:“你乖一点。一会儿让他们跟你一起去,若是有什么想要的,也一并买了就是。你总是吃不穷我的。”
祁染听出他话里的温柔,不由更委屈了几分,往前挪了几步钻进邵俨的怀里,小脑袋埋在他的脖颈处,声音闷闷的:“那你晚上要补给我的。”
邵俨原本被她的动作弄得心软了大半,结果一转头又听到她在说些不着四六的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便在她的头上拍了一下,无奈地训了她半句:“又在乱说。”
“主,主子!”
旁边的临平都要急得火烧眉毛了,强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又低声喊了一句。如果不是事态真的紧急,他着实没有办法了,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主子。
“也不要着太大的急,总有解决的办法的。”
祁染意识到轻快,没有多耽搁,认真地抱了邵俨一下,便几步推开了,临走的时候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两句。
“嗯。”
邵俨点头,面上仍是风平浪静,目送她离开了屋子。
祁染几步出了屋子,门刚关上,临平就半刻不停地开口道:“主子!太后那边又出事了。那边的人传了消息过来,陛下震怒,说定要对您严惩不贷!”
他的眉头紧皱着,语气急切,话没有说完,便已经急出了一头的汗。
“你去叮嘱一下和她出去的人,让他们在外听她的吩咐就是。再让他们去库房取了足够的银钱,她若喜欢什么就给买了,不必请示。”
邵俨的视线落在祁染离开的方向,捋着衣袖的褶皱,说起话来不紧不慢,根本没有接临平的话茬。
“主子!陛下那边!”
临平都被说懵了,下意识又重复了一句。
“先吩咐下去,再晚她该出府了。”邵俨的动作看不出半点慌乱,吩咐了一句,转头缓步走到桌前坐下。
临平不能违背主子的意愿,咬咬牙,转头几步小跑出去和外面的人嘱咐了几句,而后又赶紧跑回来。
等到邵俨的吩咐传到那些小太监耳边的时候,祁染确实已经要出府了。她看着里面跑出来的人和其中一个小太监耳语了几句,便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为首的小太监岁数不大,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生得倒是清秀,总是一个笑模样。
他上前两步,恭谨地朝着祁染行了一礼,笑着开口道:“回染姑姑的话,主子嘱咐,让奴才们仔细侍奉着您,万万不能惹了您不快。另又让人去库房多提些银钱,好与您多买些东西。”
“哦,原来如此。”
祁染倒是有些意外的,点点头应了,视线在眼前的小太监上停了半刻。
这小孩看着岁数不大,但是行事倒是圆滑。就不论刚才传话的人到底讲了什么,只谈他这一番说辞,确认令人听了高兴。
要寻的木匠离府并不是很远,也就只转过半条街就看到了。
只不过祁染迈步从府中出来,街上为之一静。迎面遇到的所有行人面色都变了,恐慌远远地躲开。
他们眼中流露出的惊恐,都让祁染觉得,自己今天出门没有把脑袋带出来。
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原本举着糖葫芦吃得正开心,转头一看见祁染一行人,糖葫芦都忘了嚼,张大嘴就哇哇哭了起来:“哇哇哇……”
旁边的大人看见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把孩子拽进自己的怀里,堵住他的嘴,朝着祁染又是下跪,又是磕头道歉。
街上更安静了几分,街旁有人似乎是与这一对父子相识的,惊慌失措想要求情,却又被旁边的人拽了一下衣袖,只能深深地垂着头,不敢听不敢看。
祁染抬头从那些人的脸上看过去,很多人都吓得一激灵,慌乱地低下头。有人的目光收的晚了,叫她捕捉到了其中的情绪。
恐惧害怕,却还有厌恶鄙夷,在某些人的眼里祁染甚至看到了仇恨。
她时常迎邵俨下朝回府,以前只觉得这处僻静,便是已经太阳高升都看不见什么行人。当时也觉得有些奇怪,却没有多想。
红鸾吉日那天,她看到了平头百姓有多害怕邵俨。
祁染也不多在意。姑妈当年从边疆班师回朝,五年镇守边关杀敌无数,本应该是功成名就,可京中百姓都传姑妈是茹毛饮血的怪物。
从别人嘴里的话去认识一个人,是最可笑的事情。她从来都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恶也好,善也罢,她可以自己分辨,不需要别人讲给她听。
只不过……今天是第一次她看到这些人眼中的恶意。
朝中势力交错复杂,多的事情她许是不知道,但是纣国小皇帝把邵俨当做眼中钉肉中刺的事情,从来都没有掩饰过。
不得帝王信任,又是同僚排挤,百姓还如避蛇蝎……
祁染的眸色愈发幽深,低头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裙子,也没有去管还在磕头求饶的父子,反而偏过头看向为首的小太监,语气随意地开口道:“该往那边走?”
“奴才给您带路。”
小太监看她面色如常,心中隐隐也是诧异,面上却不露分毫,朝着她行了半礼,便快步走到了前面。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选的那一条路正好是从人群中穿过去。
所到之处,那些人惊慌地躲开,缩到一旁让出空路来。
祁染抬手抹了一下唇角,眼中闪过似笑非笑的意味。
道的两旁站了很多人,像是恐惧中的鱼群缩到一团。祁染从中间走过去,接收到无数目光,掩藏在恐惧之下的,分明是打量、鄙视、厌恶……
祁染的面色丝毫未变,反倒是抿唇笑了,不紧不慢地跟在那个小太监后面。
第36章 忽然警惕起来
转过两个巷口, 来到一处僻静的门前。
小太监似乎料准了祁染有事情要说,也没有着急敲门,而恭谨地垂手立在一旁。
“故意的。”
祁染拨弄了两下手腕上的种子, 随口扔出一句话, 语调却是平缓的, 并不是询问。
“染姑姑既然选了主子,今这一遭早晚都要见的。平公公怕以后猝不及防会吓着您,便叫奴才带您感受一次。”
小太监倒也坦诚,垂着头低声一句句回了。
他顿了一下,又朝着祁染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奴才名叫小卓子。今日多有得罪之处, 染姑姑记在奴才头上便是。”
祁染将他上下打量了两遍, 抿唇笑了, 点点头道:“你倒是不错。”
临和心性单纯些, 手下的都是些干杂活儿的孩子,虽没有什么大智慧,但是胜在细心。而临平做事妥帖,手下的人也更为机灵一些。
就此便没有再多言, 祁染让小太监敲开门, 迈步走进了木匠的家里。
门一开,木头的香气铺面而来。
院子里坐着一位黑脸大汉正在雕刻木头, 听见声音也不抬头, 旁若无人地继续雕着。
小卓子上前半步,行过礼,低声将来意说了。
黑脸大汉手下的动作并未停歇, 似是没有听到一般。
小卓子却没有再说,反而转过头和祁染解释道:“俞木匠做木活儿的时候,不会中途停手,恐怕是要等一会儿了。这后面便有集市,倒是有些新鲜的小玩意儿,可以逛一逛的。”
他说这话,抬手召了一下,便见跟在后面的两个小太监快速将外面的衣袍脱了。他们里面穿着的就是寻常,走在街上都不显眼。
“染姑姑。”
而后便又见有小太监快步走过来,将一顶帷帽和纱巾送到祁染手边。
“您不必忧心,他们认的便只有这一件衣服。”小卓子许是担心祁染不信,还着重解释了一句。他挂上了一个笑模样,压着嗓子,却还是能听出声音的尖细。
“没事,我就在这里等一会儿。”祁染摇头拒绝了,往黑脸大汉附近走了两步,蹲下身,仔细观看起他雕刻木头来。
他拧着眉神色认真,手中的刀在木头上刻了很久,却半天都不见雕刻出一个形状来。
黑脸大汉相貌粗犷,看着不起眼,与街边打铁劈柴的工匠似乎没什么不同。但若是会武的,一眼便能看出他气息的不同。周围有风吹过时,衣摆竟不见飘动。他蹲在那里,却让人有种压迫感。
这个人不简单啊……
祁染眼中的幽深也只是一闪而过,蹲在旁边托着腮,抿唇笑着显得为乖巧。
小卓子见她已经决定了,也不再多劝,从外面搬了一个小板凳进来给她。
祁染低声谢了一句,转头又继续盯着。
大概过了快半个时辰,大汉才停下手里的动作,用刻刀在木头上敲了一下,便见碎小的木块滚落下来。
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四四方方的木头,随着他这么一敲,却似乎像是突然有了生命,一朵花从木头中“开”出来,明明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花瓣却看着极为柔软栩栩如生。
大汉却也是扫了一眼,随手将那朵花扔到一边,抽过毛巾擦了擦手,抬眼看向祁染。
祁染与他对上视线,却也只是笑,理了理裙子站起身来,朝着大汉行了半礼。
这是对于高手应有的敬畏。
“柳国人。”
大汉皱眉看着她,一张口说话却像是震鼓,直砸得人耳朵疼。
“是。”
祁染点点头,坦诚地应了,抿唇笑着,压下眼中所有的幽深。她不去问大汉是如何知道的,只是抬头与大汉对视。
大汉又看了她一眼,就转身转身去忙其他的事情了。
小卓子适时上前,走到大汉旁边,拿出祁染之前画的那张纸小心地摆到他的面前,仔细地与他说起话来。
祁染站在旁边浅笑盈盈,面上不露分毫,而掩在袖子下的手心却满是汗。
这人的武功奇高。
同样是会武的人初次见面时,都会想要试探较量一番。这人的武功比祁染高出太多,便只是静静地站着,就给了她极大的压力。
后面的事情都不用祁染操心,小卓子在来之前,就将细节都一一问过了。他与黑脸大汉说了半刻的话,听着大汉应了一句,便赶忙送上银钱,准备离开。
祁染没有多事,见小卓子过来请示,便向着行礼告了辞,跟着一起出了院门。
她迈过门槛突然走了两步,突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猛地转头看过去正对上黑脸大汉幽如深井的眸子。
两人相隔十几步远,大汉眯着眼睛看她,身上的气势暴涨。
祁染的手下意识摸向随身的短刀,却在触碰到刀柄的前一刻,生生止住了动作。她掩饰性地拨了一下袖子,抬头朝着大汉露出一个笑来。
黑脸大汉皱了皱眉,嘴里似乎念叨了一句什么,而后又低下头去忙其他的事情了。
祁染见他收回了目光,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放缓了一些。
“染姑姑,怎么了?”
旁边的小卓子发现她回头看,也有些疑惑,几步过来小声问道。
“无事。”
祁染开口回答他,面上还挂着笑,嗓音竟已经透出几分哑来。她收敛了眸中的幽暗,迈步走出了巷子。
有风吹过,后背被汗浸湿了大半。
刚才的那一瞬间,她在那个黑脸大汉的身上感觉到了杀气,却似乎不是针对她而来的。有些像一个提着剑站在血泊中的人,抬头随意的一瞥,那种铺面而来的杀气。
旁边的屋顶上有道黑影一闪而过,细碎的声响传了过来。
祁染侧头看了一眼,视线扫过旁边屋顶破碎的一片瓦,不由放松了下来,抿唇笑了。
今日,是玥玥跟在旁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