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声说着,便慢慢困得睡了过去,梦里似乎也朦朦胧胧地回到了三年前,那日夜里的雨刚停,她翻墙过去,不料上天垂怜,让她见着了心心念念的人。
少年成静那般柔柔一笑,仿佛将她的魂都给勾去了。
洛水深夜在屋中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才等到倩儿折返。
洛水忙问道:“翁主可有说何时来见我?”
倩儿冷笑道:“翁主说没空,还要你安分些,三公子不喜心思多的人。”
洛水唇瓣轻轻一抖,俏容失色,“可……”
“翁主说的也对。”倩儿打断她,不耐烦道:“公子在此处,什么事情不是尽在掌握之中?你与其做这些事情惹恼公子,不若好好讨好公子,让他对你心存怜惜。”
洛水咬紧唇瓣。
翌日城外,谢映棠站在棚中施粥的时候,脑子还在回想着梦中的少年。
年岁日久,当初那些平淡的细节非但没有完全忘却,反而日益清晰。
她如今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有时候也像是上天注定的。
面前的男子领了一碗热粥,低声道了谢,下一位老人便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
谢映棠吩咐道:“去扶着这位老伯。”
身边谢族仆人上前来,将老人搀到一边去歇息,又去取了碗,将粥端到老人面前。
那老人连连道谢,谢映棠低眸一笑,又亲自拿了碗,将粥盛了递给下一个人。
粥铺前人流涌动,谢太尉早就在朝中打了招呼,端华翁主拿了阿耶的腰牌,在城外行善事,引得经过城门的士族马车纷纷停下观望,事情渐渐传扬开去,百姓一时称颂。
后来,崔君裕便闻讯赶来,与纪清平一起帮忙安置百姓,崔君裕将上回拍卖赤玉卮多余的钱拿来,顺理成章地买了一些布匹为他们做了一些衣裳褥子,纪清平则一个个问候过去。
城外这桩事也引来了一些贫寒书生,他们这些人素来不得志,却抱着一颗救济天下的心,虽多数只是空想,却也热心时事。
他们本不喜欢有些贵族子弟的做派,可瞧见谢崔二族的族旗之后,却又暗暗咋舌,低声议论着散去了。
个别人却留下来,迟疑了许久才去问道:“我、我可以与你们一起吗?”
崔君裕直接笑道:“自然可以,这位兄台,在下崔君裕,唤我崔二便可,不知兄台姓甚名谁?”
“……”
崔君裕不拘小节的性子鼓励了许多人,才半日便已安置好了大多数流民,谢映棠戴好帷帽,笑吟吟地坐在一边的胡床上,接过侍女的递来的帕子,慢慢擦着额上细汗。
崔君裕忙活了一会儿,拎着胡床到她身边坐下,沉默半晌,沉重道:“我想出仕。”
谢映棠意外地看过来,“为何?”
“他们日子过得都不好,我还在镇日游山玩水,动辄一掷千金。”崔君裕讽刺地笑了一声,“我所不屑一顾的,是他们永远也想不到的,我又何德何能?再这样下去,我于心不安。”
“也好。”谢映棠想了想,问道:“那你可又想好,是从文还是从武?”
“我不知道。”崔君裕怏怏地叹了口气,“我得回去问问阿兄,文武都好,总之,我决定得做个有用的人了,如今想想,除却那些附庸风雅的本事,我不会武,也不太懂治理百姓,好像什么都不行……”
他越说越发地郁郁不乐,陷入自我一无是处的谴责之中,谢映棠也不知该怎么劝他,两人便这样坐着,吹着城外刮来的凉风,相继陷入沉默。
前方传来一声清响。
谢映棠循声看去。
一名布衣男子抬手挥开了谢府家奴的手,嫌恶道:“这是什么粥?跟水似的,堂堂谢族,说得是来救人,实际上出手也这么吝啬?”
那家奴脸色微变,碍于礼节教养,便只低声解释道:“这粥并不稀,足下去城中任何一个粥铺内打听,都是如此。”
“哦?”那男子道:“你们这些当权者欺压我们在先,现在又假惺惺地过来施舍,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下毒,还是以为就凭这样,我们就对你们感激涕零?”
那家奴皱紧眉,转头与身边人对视一眼,另一人道:“天子脚下,我们不会下毒,你若再成心诋毁,休怪我们不客气。”
那男子等的就是这一句,连忙大喊道:“你们快看啊!谢族仗势欺人了啊!我就问了一句有没有毒,就要杀人灭口了!”
挤在后面的百姓不知发生了何事,听闻此言一阵哗然,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正欲喝粥,闻言将一碗粥全部打翻。
有人刚刚喝完热粥,脸色一变,便开始疯狂干呕起来。
场面微有失控。
那人是成心来找茬搅事,明眼人一看便知。
或许是单纯看不惯他们这些士族,又或许受人指使,不愿谢族白白得了仁慈之名。
纪清平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忙道:“诸位别慌!我们不会做这等恶毒之事!他只是污蔑!”
可任他怎么喊,都无人理他。
谢映棠敛袖起身,慢慢上前,冷笑道:“给我拿下他!”
那人一惊,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谢族的人真的不顾忌人言,直接要对他动手,连忙一边大喊着杀人灭口,一边要跑,谢府的下人个个文武兼备,很快就将此人摁倒在地,堵上嘴麻利地捆了起来。
谢映棠慢慢走到那人面前,语气从容,声音响亮,一字一句道:“谢族不担污名,是稀是稠,有毒与否,你既然心存质疑,那便去廷尉府自己告状如何?”
那人“唔唔”直叫,下人将他口中布料取出,他立刻怒喊道:“你们官官相护!哪里会公平断案!”
下人等他将话说完,复又将他的嘴重新堵上。
“你一不信谢族,二不信廷尉,在你眼中,天下皆不公,那何为公?”谢映棠冷笑道:“凭你一人信口雌黄,肆意污蔑,便是公了不成?”
她转过身,掀开帷帽,对那些正在议论纷纷的百姓道:“诸位听我一言。”
议论声渐渐平复,众人都闻声看来。
“谢族行事光明磊落,不屑于做沽名钓誉之事,更不屑偷工减料,更遑论在粥中下毒?”谢映棠嗓音清亮,一字一句落入众人的耳中,“谁今日喝了粥之后若出了事,我族自会安排郎中为各位诊治,除此之外,谁若染了风寒之类的疾病,亦可请郎中看病,一切费用谢族自行承担。”
她语气坦荡,掷地有声,百姓一时陷入沉默。
有人认出谢映棠就是上回破庙之中啃烧饼之人,忙出声道:“我相信这位小娘子!”
一人带头,人群中渐渐响起附和之声,局面这才慢慢稳定下来。
谢映棠转身对身后侍从使了使眼色,对方立刻意会地点头,忙去招呼百姓,一个个笑得如沐春风,温言细语,将躁动的众人慢慢安抚下来。
成静下马车时,便看见谢映棠重新戴上帷帽,又坐回去歇息了。
他垂下眼,低眸笑了笑。
子韶见他笑了,也道:“谢小娘子性情善良,柔中带刚,属下听说,今日天还未亮,她便走来施粥了。郎君,你看她分明是金枝玉叶,还一整日呆在这里,也是与别人家的女郎不同。”
成静淡淡看了他一眼,冷淡道:“你是何意?”
他眸子微凉,子韶心底一惊,忙道:“属下多言。”
成静冷淡不语,只上前去,朝纪清平淡淡一颔首,纪清平见他过来,忙放下手中事情过来,两人到一边去说话了。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成静与纪清平说完了话,又走到谢映棠面前,将帕子递给她,“翁主何不多歇一会儿?”
第31章 真心…
谢映棠猝不及防被他递了个帕子,正想接过,却又立即反应过来,忙压下心头的雀跃之感,摇头拒道:“我既然肯放下素日的架子来帮他们,便是将他们当成与我一样的人,他们都尚且过得如此辛苦,我又如何能随意歇息,白白被人说作沽名钓誉。”她说着,对成静扬唇一笑,“成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
成静无奈一笑,“翁主族中儿郎何其多,何必又让翁主亲自出来受苦?”
“我族儿郎都在官署忙呢。”少女嘻嘻一笑,腾出手来,抽过他手上帕子,擦了擦手背溅上的粥,又笑道:“家君和家兄都应允了我来帮忙,何况,我是女儿身又如何了,大人也如那些短浅鄙陋之徒,以为女儿家便什么都做不了吗?”
她口齿伶俐,说得倒是头头是道。
成静不置可否,谢映棠便又转过头去,似乎不再打算与他说话了。
他眸子微眯,凝视她精致的侧颜良久,才低声道:“哪里是这个道理……”
“嗯?”她似乎没听清,又斜眼瞧过来,眼尾往上轻轻一掠,清媚惑人。
成静眸子微微一黯。
他想说:哪里是这个道理,如她这般的小娘子站在跟前,哪怕她能干,他也绝不忍心让她亲自做任何事。
无关男女之别,不过出于他那一丝怜爱之心。
成静垂下眼,慢慢挽起袖子,上前几步,低声道:“我来吧。”
他声音低沉,沉沉响在她耳畔,震得她耳膜酥麻。
谢映棠一时滞住。
脑内一乱,忽然就止不住心慌意乱,又想起她屡屡在深夜闭上眼,却因那次春梦抑制不住的遐想——那男子在她耳畔,也是这般温柔低语。
她耳根渐红,想说一句拒绝的话,手中东西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夺了去。
谢映棠手上一空,身边的红杏看她犹在呆愣,索性主动上前,将翁主搀到了一边去。
谢映棠在一边站了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
方才,成大人抢了她的活。
他不让她做。
他为什么不让她做?
他是看不起她吗?他不是这种人呀。
那他……是怜惜她?
可,他为什么又要怜惜她呢?
谢映棠越想越深,小脸越来越红,忽然跑到红杏身后去,将小脸埋入她的背里。
红杏:“……小娘子?”
谢映棠含糊道:“你替我挡一会儿。”
红杏:“……”
她们俩谁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并不小,并且一字不落地落入了成静的耳中。
成静并未回头,只专心于手上的事情,唇角却不自觉地向上扬了扬。
直到天色将暗时,谢映棠才准备回府了。
打从成静抢了她的活开始,她便一直在偷偷瞄着成静,越瞧脸越红,若是让她阿兄知晓她在外头这般不矜持,恐怕是要气死。
可她就是忍不住。
她发觉,成静对那些百姓笑时,笑容才是温暖和煦的,上回她随他去高昌侯府抄家,那时他也是在笑,可那笑容却只让人觉得疏离冷淡。
她手上还攥着成静递给她的帕子,她想了想,过去福身行了一礼,将帕子递还给他,“多谢成大人。”
她其实不必等到现在才来还帕子。
到底是想还帕子,还是来与他搭话呢?
成静接过帕子,颔首道:“不必客气。”
她笑了笑,忽然想起昨晚洛水之事,便道:“敢问大人,近日朝中有什么事吗?”
“嗯?”成静皱了皱眉。
谢映棠低眼道:“我阿兄近日似乎有些忙,我只是好奇,才有此一问。”
成静沉吟道:“近日似乎无大事,在下去帮翁主打听一下,或许会有结果?”
谢映棠忙道:“那多谢大人!也或许……是我多心了。”她话还未曾说完,家中奴仆却已催来,她忙行了一礼,道:“那我就告辞了。”说着便往马车方向走去。
才走了几小步,谢映棠又忙跑回来,仰头看着成静,迟疑道:“成、成大人……”
成静停住脚步,转头看她,微笑道:“翁主还有事情?”
谢映棠咬了咬下唇,小脸涨得有些红,唯一双眸子含了水,里面仿佛藏了千万情绪。
他心中好笑,索性静静等着她说。
其实方才的言行,他自己也十分清楚,他已经没有控制住自己了。
她若心思敏感一些,想得再多些,或许,也会察觉到其中的一些端倪。
他心动了。
所以他才会怜惜她,才会给她递帕子,才站在这里一整日。
此刻,她就站在面前,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吐。
成静垂下眼,手指微蜷。
倘若她问他,是否心动,他是否应该承认?
他如今……适合娶她吗?
他心思百转。
谢映棠却忽然道:“大人,我我、我今天很不错……对不对?”
他微微一怔。
她抬眼瞅着他,有些紧张,又往前挪了挪,似乎是顾忌他又如以前一般冷眼相待,又往后退了退。
成静眉心微动,连子韶都瞧着着急。
谢映棠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又道:“那,大人,你可以碰我一下吗?就一小下。”
成静垂眼看着她,眼底疑惑霁散,忽然化为温柔。
心软亦心疼。
他低声问道:“碰你一下?”
她咬紧唇,尖削的小脸上,眸子闪烁着,小梨涡若隐若现,煞为可爱。
他又笑道:“一小下是怎么碰?一大下又怎样?”
她呆了一下,眼神几转,隔了许久,才试探道:“……那,大人随便碰?”
只要碰就行。
天知道她是怎样喜欢着他,就这样期盼着他能碰一下。
先前的人都渐渐散去。
成静淡道:“子韶先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