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秋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面色纠结道:“也对……三堂兄不能惹……”
金月端来小金盆,用帕子沾了水,给谢映棠擦脸,谢映棠这才渐渐清醒过来,道:“她们说我,无非就是我如何看不起表姊,随她们说去,我那堂姐生得花容月貌,早到了许配人家的年龄,将来嫁入了好人家,可让她们羡慕去。”
谢秋盈闻声笑出声来,“这倒是说对了,祖母可喜欢表姊了,可不会委屈她。”
谢映棠叹了口气,道:“在祖母那里,堂姐比我更讨人欢喜,我成天就惹事,不如表姊漂亮温柔……”
天光渐亮,透过窗棂,愈显得小姑娘眉目灵秀,小脸素白,肩头乌发如云。
婷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谢秋盈不以为然道:“我家家说,你是还未长开呢,将来未必比不上净安。”
谢映棠抿唇一笑,拿了妆奁中的一只步摇,斜斜插入发间。
两个小娘子再说了一会儿话,红杏便小步入阁,低声道:“小娘子,方才殿下身边的人传话来了,让你和盈小娘子一同去夫人那儿,晚些便一道去赴宴,今日太尉特地召几大世族设宴。”
许内眷参与,怕是关乎谢族了。
谢映棠不知这是何事,眼睛却亮了一亮,红杏瞧见主子这样的眼神便觉头疼,心底万万祈祷可别出什么岔子了。
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谢映棠便和谢秋盈一道去了前苑。
堪堪穿过拱门,沿一路梅花走来,便隐隐听见小娘子们的说笑声,谢秋盈皱了皱眉,问身边侍女道:“她们……也是殿下叫来的吗?”
那侍女答道:“净安和秋媛两位女郎是公主殿下一早叫来的,府中旁的女郎是清晨结伴来找殿下请安的,殿下此刻正与琅琊王氏、颍川崔氏的夫人们说话,女公子们也都在那前面说笑呢。”
谢秋盈闻声冷哼道:“又是一群望风而来的货色,指望着巴结人出头,好笑得很。”
谢映棠噗哧一笑,拍了拍谢秋盈的手,敛了笑意,淡淡道:“我们过去罢。”
谢映棠还未走过去,许净安那厢已听身边下人在耳边私语道:“翁主和盈小娘子都往这边走来了。”
许净安喝茶的手顿了顿,抬手让她下去,随即不动声色地对面前的小娘子们笑道:“这都这个时辰了,不知棠儿妹妹们还来不来,昨日未见着人实在遗憾,今日可该见着了罢?”
旁的小娘子们闻言,心底都暗笑——哪有人刚刚热脸贴了冷屁股,还嫌不够丢人,又还主动要再贴一回的?
有人忍不住讥讽道:“总归殿下宠着翁主,谁知她来不来呢?或许是不愿来这热闹地儿,觉得我们扰了清净也未可知。”
另一人也跟着笑道:“许姊姊可真是心善,果然好姐妹就是好姐妹,不管人家如何,许姊姊都是始终如一的。”
“……”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又开始同昨日一般了。
许净安脸色微变,谢秋媛已腾地起身,气道:“你……你们别乱说!昨日四堂姐明明是病了,你们随意揣测别人,未免也太过分了罢?”
立刻便有人反呛道:“谢秋媛,你一个庶女,好脸色都得不到一个,这么生气作甚呢?”
谢秋媛眼底涌出水光来,咬着下唇不语。
她确实是庶女,母亲不过是最下等的侍妾,她比不得生母出自邯郸容氏的长姊谢秋盈,也比不得生母是大长公主、得封翁主的谢映棠,可她为人谨慎,丝毫不曾得罪过任何人。
可偏偏都嫌她身份低贱,好像沾上她都是晦气一般。
还连带着净安表姐。
许净安之母本是谢族嫡三小娘子,嫁于刺史许达为妻后,不久便病逝了,老夫人怜惜净安,将其接入谢族,净安自觉处境艰难、无依无靠,便如履薄冰,极会看人脸色,事事做得也算周全,讨人欢喜。
可在老夫人面前受宠是一回事,私下里少不得有人嫉妒,频频出言奚落,就爱看她面子挂不住的样子。
众人正在说笑间,忽然插入一道清亮婉转的声音:“在我谢族府中,庶出又如何?焉有任人欺负之理?”
四周奚落嘲笑之声戛然而止。
众女一时噤若寒蝉,纷纷让开身子,往声源处看去。
青衣侍女侍立在身后,簇拥着两个并肩行走的小娘子,一人正面色嘲讽,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一贯没什么好脸色。
另一人拥着雪裘,鹅黄色衣裙精美华贵,如画容颜在雪地里愈显清冷,一双桃花眼霎是夺目摄人。
正是谢映棠。
谢映棠的目光慢慢扫过每一个人,嗓音不大,字字却带着讽意,“别总是在背后揣测人意。我昨夜让红杏代为告知我染疾之事,你们是觉得我骗了你们?”
无人敢应一声。
许净安迟疑片刻,走到近前来,对谢映棠屈膝行了一礼,关怀道:“棠儿身子好些了么?”
谢映棠伸手拖出她双臂,笑道:“表姊客气什么?昨日身子不便,拂了姊姊的面子,实在是抱歉。”
许净安展颜一笑,忙回握了谢映棠的手,道:“今日也不迟,来,我特地给你占着座儿呢,过来坐罢。”
许净安牵着谢映棠的手走到石桌前桌下,众女看谢映棠渐渐缓和了脸色,慢慢地开始说话,将之前尴尬之事悄无声息地揭了过去,连带着对谢秋媛的态度也好了不少。
谢秋盈心下暗讽,她作势想走,却被棠儿一把拉住手腕。
谢映棠冲她抬了抬下巴,眯着眼一笑,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走什么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谢秋盈忍了又忍,才陪谢映棠一直坐到公主遣人来唤她们,谢映棠率先进了屋陪着母亲,旁的小娘子们先行入席去了。
“家家,今日阿兄也在席上吗?”
谢映棠亲昵地搂着母亲的手臂,软声问道。
谢夫人——奉昭大长公主秦姣闻言,笑着点了点宝贝女儿的额头,柔声道:“你阿兄昨夜很晚才从宫里回来,这几日,府上有贵客光顾,你阿兄可不能陪你玩儿。”
谁要他陪我玩儿……谢映棠心底暗道。
她避阿兄唯恐不及,这活阎王要是知晓她昨日干了什么,不把她扒一层皮才怪。
丝竹声清逸缥缈,席上杜康飘香,世族男子依辈分分坐两侧,内眷则坐于边廊之上,两侧掩映屏风,灯笼依次悬开。
成静坐在谢映舒身边,身后依旧紧跟着那两个宫里来的侍从。
酒盏半满,果蔬珍奇,案上鎏金光彩四溢。
成静却不碰酒盅,不吃果蔬,只低头与三郎说笑,传言此二人各有千秋,一为帝王亲信,一为当朝炙手可热之臣,倒惹人频频侧目。
却不知他们说了什么,看成大人笑意和煦,应是什么风雅笑语。
眼前忽地拂过一缕鹅黄衣角。
少年谈笑间,眼尾只瞥见一缕明灿钗光,绞着那极长的青丝,轻柔到风流。
他下意识抬眼看去,便见少女搀着公主从席上走过,脑后鹅黄发带衬得背影温柔秀丽,待她款款坐下,方才露出一双盈着春水的明眸。
温柔散尽,却是灵气逼人。
见是故人,成静不由得微微一笑,却也不多看一眼,淡淡收回了目光。
小姑娘却不知被人注视了一眼,只侧头与身边的谢秋盈悄悄说话,笑靥如花。
她偶尔抬头,目光淡淡扫过席上端坐的男子。
个个皆是君子端方,世族风仪尽显。
钟鸣食鼎,积代衣缨;长戟高门,因循礼乐。
第4章 无双
谢定之高坐主位,身边大长公主秦姣温好热酒,微敛广袖,将酒碗推给夫君。
谢定之执起酒杯,和众世族家主颔首示意,目光一一掠过席上世族子弟们,忽然站起身来,大笑道:“新君继位,天下始定。今我观士族儿郎,风仪高雅,才高德瞩,或有上阵开疆大将之风,或有文史治国之才,数天下才人如大浪淘沙,后生可畏。此番欢聚,实为众少年子弟,来望各位入朝一展宏图,忠新君,报天下!来!我敬诸位——”
谢定之仰首饮尽。
满坐皆起,抬起酒杯弯腰行礼后,纷纷一口饮尽。
谢定之大笑几声,振袖坐下。
谢映舒待众人都坐下,复又甄满酒杯,再次站起,对众人微微一笑,端得是风姿俊雅,“家君敬完,在下也当敬上。小侄敬各位世伯,三郎敬各位同辈兄弟,还望日后朝中,各施拳脚,一较高下。”
“好!”琅琊王氏席中,一少年蓦地起身,端酒笑道:“久闻谢三郎佳名,今日一见,果让我辈顿生斗志!”
两人目光相错,眸中星光隐闪,饮罢拂袖坐下。
成静待谢映舒坐下,才将手边早已备好的一杯清茶推给他。
谢映舒黑眸逡巡过来,微微挑眉。
“有事待商。”成静道。
喝醉了如何商谈要事?
谢映舒低眼扫了一眼那杯中清水,他的眼睛在水中亦黑沉万分,“成兄果真万年饮茶,时刻做个清醒人。”
成静闻言,微微弯眼一笑,拢了拢袖子,低声道:“我在宫里待惯了,故而酒量甚差。”
又装傻。
谢映舒不再多言,只抬起酒杯,饮了一口茶,淡淡道了一声:“多谢。”
谢映棠坐在筵席之中,也在饮茶。
她看着堂上觥筹交错,举杯对饮,只觉他们好生有趣,看着看着,不觉手中茶已见了底。
她目光淡淡一掠,落在了自己的阿兄身上。
谢映舒正与身边的少年说话。
少年端坐在那处,眸中笑意温润内敛,风雅隽秀。
她心中蓦地一跳,差点打翻了面前碗具,身边的谢秋盈问道:“棠儿,你在看什么?”
谢映棠却看着那少年,目光挪也难挪。
那少年笑罢,抬起酒盅淡抿一口,眼神渐渐淡了下来,像一层铺开的雪。
这便是那位成静。
她谢幺头一次懊悔自己举止不如许净安温柔端庄,昨夜匆匆一面,白让他笑话了。
谢映舒说完话,无意间扫过女眷席间,忽见他那不让人省心的妹妹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处,凤眸微眯。
他淡淡抬手,正欲让侍从传话斥她一顿,小姑娘忽然察觉了他的目光,赶紧把脑袋缩了回去。
谢映舒冷笑一声。
这丫头显然不会这么盯着他瞧,他身边坐着世族的公子们,一个个年少有为风流无比,也不知她看的是哪一个。
不知亲自教她多少次,她还是没个样子。
谢秋盈无比纳闷,看着就差把脑袋藏在案下的谢映棠,忍不住问道:“出什么事了?”
谢映棠在案下扯扯她的袖子,小声道:“我惹祸了。”
“啊?”
谢映棠说:“你瞧瞧我阿兄身边坐了什么人。”
谢秋盈依言去看,才瞧到成静,还未细看,谢映棠忙扯她袖子,“别看别看,我刚刚偷看,好像被阿兄发现了。”
“……”
谢映棠无比痛苦,“那个人是成静成大人,我昨日误闯这群公子的酒宴,多亏他解围。”
谢秋盈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然后呢?”
谢映棠说:“我没料到他今日会出席此宴,我当时跟他谎称,我叫……谢秋盈。”
“……”
谢秋盈惊得差点跳起来!
她吓得几乎要发疯,声音开始抖,“然然然后呢?堂兄可知晓此事?”
谢映棠说:“知晓的话,我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此处么?”
谢秋盈快吓哭了,“那位成大人人品如何?可会提及此事?你与他说了几句话?你撞破了酒宴,宴上有多少人?他们都认得你了吗?”
谢映棠一言难尽,只好沉默。
谢秋盈还欲再说些什么,忽然堂上有人倏然起身,声音清亮有力,引四座瞩目。
邺城江氏嫡子,江郁。
谢映棠也看去,见又是那日所见少年中一人,忙又低下头去。
谢秋盈:!!!
他们不会都认识你吧?!
江郁环顾四周,冲成静举杯笑道:“在下江郁,现任区区小吏,不过微末之人。久闻成大人天下无双之名,先帝谓为奇才,在下想敬大人一杯。”
此人形貌昳丽,器宇轩昂,颇有风度,在座长者微微点头。
谢映舒微微一顿,不由得眯了眯眸子。
多日前成静力压百官之事人尽皆知,初出茅庐,偏偏锋芒毕露,谁都想对他打压一二。
今日成静偶然出席,无疑是个良机。
成静喝茶的手微微一顿。
少年无辜地揉了揉眉心,起身,眉眼含笑,“区区不才,无双之名,纯属世人妄加。”
江郁却笑:“那大人敢喝此酒吗?”
成静端起桌上茶来,一口饮尽,抬眸笑道:“为何不敢?”
“好!”江郁也将酒饮完,继续道:“在下有疑问讨教,敢问大人可否作答?”
成静颔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上首,谢定之微微蹙眉。
长公主伸手拍了拍太尉的手,低声叹道:“先帝忌惮成静这孩子,不是没有道理,他没那么好落败,你也不必忧心拂了陛下颜面。”
谢定之低声道:“也好,趁此良机,看看此人适合为敌,还是……只能为友。”
席上两个身姿笔挺的少年郎,一人锦袍玉冠,一人白氅雪颜。
江郁道:“郁近来得知,大人得封秘书郎中,敢问大人身在其位,将如何谋其事?”
成静答道:“承蒙陛下重爱,在下免考校,直任秘书郎中,自当战战兢兢,恪尽职守,校雠典籍,订正讹误,上合圣贤之语,重新治学,文治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