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与我开太平——大茶娓娓
时间:2019-07-09 10:49:32

  “那么……”江郁笑道:“若论校雠典籍,前人之文章浩如烟海,大人之举,无异捞沧海之一粟,在下曾听人评大人可比管、乐,辅佐君上,纵横寰宇,得世人仰望惊服。再观大人不久之前,擂鼓于殿外,以唇舌抵御群臣,其中胆识,当世罕见。如此之人,怎堪在海中捞粟,只尽本分而已?”
  席上众人皆惊。
  此语……针对之意甚浓。
  成静抬手拢了拢白氅,淡淡道:“静不敢妄比先贤。为臣者,自当为主分忧,职责之外,则为逾越,轻则为不循礼法,重则为目无君上。况世人终不为神人,纵有大才,亦不可三心二意,况静之才能,在于唇舌,内修欠佳,不可大任。”
  少年微微一笑,甩袖负于身后,看向四方嘉宾,朗声继续道:“今天下,有德无才之人可抚养亲老、救济天下,有才无德之人当为剑用,无才无德之人可出苦力之劳,各有其所,多才相积,自有大用。
  与之相较,在下小小秘书郎,何足道哉?
  反之,静坐于高阁之上,无丝竹管弦之嘈,清净自适,悠然自得,观天下云动,读前人所思,岂不妙哉?若将来天子有所需,再调静出来,静再竭尽所能,肝脑涂地,亦非甚晚。”
  一番话堵得江郁一时无言。
  “大人此言差矣。”席上另一少年忽地起身,抬手行礼后,方才垂袖正视成静,流利问道:“良机难得,君主亦有闭塞之时,为臣下者,忠君之事为其一,其二便是劝谏。昔有平原君门下门客毛遂和齐国孟尝君门下冯谖自荐于君。君当知,时不我待,天下自定时,依托他人之才而自身安逸于一隅,试问可为君子之作为?”
  成静欣然笑道:“进退合机,松弛有度,方才上上之策。兄台既言君子,在下便言君子。夫君子者,德才兼备,有所为有所不为,容载万物,海纳百川。孙子兵法有言,有取有舍,取大于舍;恋恋不舍,必须全舍。
  静侍君以观望,便是静之舍,弃自身而成全大义,也是舍。若天下自有治世之人,舍便是得,若无,则静自当上谏谋事,绝不敢退避,此举与兄台之言并无相悖。”
  “况且。”成静转头看向上座,正对上谢定之由衷赞赏之眼神,不由得低眼轻笑一声,道:“以静之才,实在当不起溢美之词,静未及弱冠,年纪尚幼,虽有鸿鹄之志,却仍待锤炼自身,诸位与静论这天下,可依静看,这天下如何,应看诸公!”
  在座皆静,都看着这席上少年。
  这天下如何,应看诸公……
  在场年轻子弟忍不住拍手叫好,浑身血液逆涌,灼得眼底灿亮如炬。
  此人。
  未满十岁,因策论名动天下。
  而今十七,因皇宫之变而名响帝京。
  巧舌如簧,侃侃而谈。
  不好惹。
  江郁年少气盛,所问之话难免过于挑衅,可他们看——
  成静面上一丝恼意也无,反倒笑意温润,一双眸子在灯烛之下,显得更为温柔明亮。
  良久,江郁叹了一声,抬手对成静一礼,“大人之心境,臣高山仰止。”
  那少年也忙行礼道:“在下受教。”
  成静笑眼弯弯,“浅陋之言,过奖。”
  啪!啪!啪!
  谢定之忽然抚掌笑道:“后生可畏啊!成大人之言,如何不妙?陛下得君,当如虎添翼。”
  成静转过身来,不禁一笑,斜飞的眼角明媚动人,“稚子才疏学浅,实不敢过分班门弄斧,在座皆为人才,静一人,如何及得上大人高朋满座?”
  字字说得从容,礼仪也恰到好处。
  女眷席上的谢映棠不知何时,已将脑袋伸长了看。
  谢秋盈连忙拉她,“别看了。”你嫌事儿还不够大吗?
  她却不挪目光。
  少年清隽背影,随灯烛摇入心底。
  少能见阿耶亲自夸赞赏识之人,除却她那阿兄总获世人溢美之词,旁人,再难及这一二风华。
  她正看着,不料那少年已说完话了,正回头欲坐,目光便擦过她的面颊。
  对上她张望的一双眼。
  他微微一笑,颔首示意。
  谢映棠:“……”
  小姑娘飞快地缩回脑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谢秋盈道:“……你该不会……”
  谢映棠立即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谢秋盈:“……”
  她还没说有什么呢!
  谢映棠看够了成大人之后,终于决定逃之夭夭了。
  廊下多冷风,谢映棠生来体弱,便决定装病开溜。
  她与谢秋盈溜得极快,谢秋盈假装亲自照顾她,两人顺理成章地抄了小路,只求快快远离这是非之地。
  正在快步走间,忽见小路尽头出现一人,那人背对着她们,拢袖漠然而立,大氅雍容华贵,俊美无铸。
  谢映棠心头一跳。
  察觉脚步声渐进,谢映舒转过身来。
  少年眉目冷冽,对她们微微一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担忧妹妹身子,为兄亲自来送一段路。”
  作者有话要说:成静和上本男主沉玉的区别在于,一个外白里黑,一个从里到外都是黑的。
  不过男主的改变在三年之后,这里只是简简单单地城府深,却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死磨砺,所以温柔居多。
 
 
第5章 阴翳
  层层纱门合上,金炉里冒着轻烟,一室暖气四溢,却平白有些冷。
  阁楼外的西风压低了枯枝,青瓦屋脊上积雪簌簌而落。
  少年坐在太师椅中,右手把玩着鞭柄,侧脸凉如冰铸。
  谢秋盈缩在暖阁角落里,手指悄悄绞着帕子,脸色煞为苍白。
  谢映棠坐在床边,耷拉着脑袋,任凭大夫为自己把脉。
  须臾之后,郎中起身对少年拱手道:“禀郎君,翁主身子并无大碍。”
  阁里两个小姑娘同时缩了缩脖子。
  少年淡淡抬手,郎中收拾好药箱,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谢映棠有些心虚地往后退了退,小手抓着床褥,呐呐唤道:“阿兄。”
  少年看过来,眼神冰凉,却微笑道:“是自己老实交代,还是让我亲自来查?”
  谢映棠小声道:“我只是觉得宴会着实无趣……”
  谢映舒冷笑一声,拿手中马鞭敲了敲桌面,“来人,拿杖子来,将红杏金月二人缚于院中,各杖二十。”
  门外的两名侍女闻声噗通跪下,一个劲地磕头求饶,郎君带来的下人将她们擒住,麻溜地捆上绳子,推到院中跪下。
  谢映棠飞快地起身推开窗子,探头从阁楼上往下看,见杖子已取来,小脸倏地苍白下去,转头对谢映舒跺脚嚷道:“分明是我惹的事,阿兄为何总是打我身边之人?不如打我好了!”
  窗外风霜甚大,碎雪盘旋而入,兜头浇上一层寒气,吹得小姑娘青丝飞扬。
  谢映舒眼底寒意更重。
  谢秋盈见状不妙,忙硬着头皮起身去关窗,将风雪隔在外面,急道:“你是疯了不成?你这身子如何吹得冷风!”一边将谢映棠摁回床榻上坐着,一边又对三郎紧张道:“堂兄,棠儿不是故意的。”
  谢映棠却执拗道:“阿兄罚我一人,是我昨日跑了出去,偶遇了几位面生的公子,今日频频看向阿兄这边,也是怕他们认出我来。”
  她这么快便认了,谢秋盈心中一滞,只好无力地打圆场道:“棠儿妹妹是无意的,原是追着那打碎了青花琉璃盏的猫儿,那盏是我阿耶送的,棠儿喜欢得很。”
  谢映舒慢慢拢了拢袖子,冷眼看她们二人一人一语,隔了许久,外面杖责之声渐渐响起,谢映棠脸色越发惨白,他等好了时机,才慢慢起身,取过一边架上的描金牡丹夹雪帽的绛色披风,披到妹妹身上,淡淡对身后人下令道:“停。”
  谢映棠心底蓦地一松,通身力气一泄。
  谢映舒给她系着披风系带,手指修长而冰凉,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你如今十三岁,年纪愈长,却愈发怕我。”
  她咬了咬下唇,小脸低了下去,发丝垂下几缕,看不清神情。
  红烛火光噼啪一闪,谢三郎的脸色也渐渐晦暗下来。
  他道:“你或许觉得我待你过于严厉,但是,身在谢族,你当有此领悟。再过两年你若出阁,我便护不得你。”
  她悚然一惊,没由来得有些迷茫无措,抬头惶然看着兄长,“阿兄……”
  谢映舒系好了带子,垂袖淡淡站在浅色帷幄边,压边绣着碧色海天纹的云锦衣袍华贵无比,玉冠之下,容颜冷寂。
  那被打了一半的婢女忍痛在纱门后跪下谢恩,谢映棠听她们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隐忍的颤抖,抬头看了看兄长冰冷的脸色,心也如坠入茫茫谷底。
  长到如今年岁,外界说她是谢族捧在掌心的明珠。
  可她自视,不过尔尔。
  不过是权势世族驱使罢了。
  当年长姊入宫为太子妃,如今荣登后位,因这滔天皇权威严,她与长姊那份亲情也硬生生的隔开了。
  将来,她或许也是重复的命运。
  有什么用呢?
  她是不知,阿兄所言“为她好”究竟是何意。
  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
  若振兴世族为好,为什么不许她搅入那些世族漩涡?
  若赤子之心为好,为什么偏又逼她凉薄处事?
  是时外间隔扇门被轻轻叩响,一青衣护卫快步走入,低声在谢映舒身边耳语了几句,谢映舒微微颔首,转身正欲离去,忽然脚步一顿,冷淡道:“你的西厢记我还未找你算账,如今正好一并清算清算。你既然自言甘心代下人受罚,那便将《仪礼》抄十遍。”
  谢映棠遽然一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少年翩然而去,命人紧闭阁门。
  “哪日抄完,哪日再出来罢。”
  谢映棠被罚抄书,三郎却无一丝要罚谢秋盈的意思,谢秋盈心知自己若回去了,定然也会被自己母亲给训斥一顿,所幸谢映舒不曾深究,不知谢映棠冒名顶替之事,只当谢秋盈只是纵容包庇。
  冬日甚寒,下人为了防止阁楼里的翁主染上风寒,便将地上都铺满红毡,角落里又置了暖盆,将门窗俱锁死,只开最为偏僻的一扇纱窗透气。谢映棠在案前抄书,暖意熏得人困乏,她便总不知不觉伏在桌上睡了,往常这个时候,红杏总会劝她上榻歇息。
  可这日,谢映棠醒来后揉揉眼睛,只见阁内空荡荡的,没有红杏,只有洇开了一片墨迹的宣纸。
  她拿起铜镜照脸,看到脸上也染了墨汁,只好去唤人打一盆水来洗脸。
  外面只守着一人,听闻是要水,忙装了水进来伺候小娘子,待谢映棠洗完,那人便打算退下。
  谢映棠道:“等等!”
  那人停下,躬身道:“小娘子有何吩咐?”
  谢映棠说:“红杏和金月怎么样了?”
  那人低声道:“奴才不知。”
  谢映棠咬咬唇,说:“我想见阿兄。”
  “郎君有言,小娘子哪日抄完书,哪日便可见他。”那人躬身行了一礼,慢慢退了出去。
  谢映棠听见阁门上锁的声音,在原地愣愣站了一会儿,闷闷地缩回榻上,也不愿写字,只环着膝盖神游太虚去了。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谢映棠再次醒来时,便见窗外有什么在飞。
  她走到窗前细看,才发觉是一只做工极为精巧的风筝,楼下的谢秋盈裹着红白小袄,在雪地里牵着风筝线,对她不住地招手。
  “棠儿!棠儿!”
  谢映棠既惊且喜,双眸涌起一波水亮明光,她咧嘴笑出声来,露出一排白糯糯的细牙。
  两个小姑娘没高兴多久。
  谢秋盈很快便被三郎没收了风筝,赶了回去,隔了三日,她又带了新的风筝来找谢映棠,底下人依旧将此事告知三郎,于是半日后,谢映棠正在写字,便听见推门声,谢秋盈拖着包袱站在门口。
  谢映棠眨了眨眼睛:“你怎么来了?”
  谢秋盈耷拉着脑袋,“我也被关了,与你一道作伴。”
  谢映棠想了想,身子往一边挪了挪,笑道:“过来坐罢。”
  谢秋盈展颜一笑。
  两个小姑娘在一起,总算不那么寂寞了。
  可后来又被关了三日后,两人都慢慢感受到深闺寂寞了,坐在一起唉声叹气。
  谢秋盈纳闷道:“三堂兄为何独独对你这般严厉?”
  谢映棠仰头望天,“他就是与我过不去。”
  谢秋盈沉默一会,又说:“要不……你还是去抄书吧?”
  谢映棠也沉默了。
  交齐十遍《仪礼》,已是两日后。
  拖拖拉拉被关了半月,谢映棠早早梳洗完毕,便点了数名侍女跟随,径直往谢映舒的书房去。
  这日无雪,云后初阳半露,冰雪逐渐消融,露出一片青绿瓦片,高墙阁楼参差伫立,放眼望去,只觉置身春雪消寒图之中,泼墨的红白,拨动心上的一泓清水。
  穿越拱门,沿抄手游廊行了几步,便看到远远的一簇梅花前,一个清隽背影立在那儿。
  谢映棠的视线被吸引过去,脚步微缓。
  那人正低头看着在雪地上扑花的猫儿。
  ……是他。
  谢映棠终于停下。
  身后侍女不由得出声唤道:“小娘子?”
  她看着这一人一猫,身子不受控制,竟挪也挪不动。
  可那少年已听见人声,转过身来,一眼便望见了被簇拥的小姑娘。
  还是那般容色妍丽,稚嫩可爱。
  成静不由得展眉一笑,抱起雪地上的猫儿,朝她走了过来。
  她见他近身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屈膝行礼。
  成静抬手一礼。
  她动动眉睫,看向他怀中猫儿,不由得微微诧异道:“半月不见,冬冬竟长肥了这么多。”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