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莲灯焦灼地问:“那你真得要给他吗?”
“给吧,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见叶莲灯蹙起了眉头,叶莲予温柔笑着刮了一下她的眉心,“何况,云昭縠的内容我已经看过了,并不能掀起什么波浪,既然他要就给他吧,我就是来接你回去的。”
叶莲灯昂起头:“我先不回去,我要去先去一个地方。”
叶莲予笑意不减:“去哪里,要我陪你去吗?”
面上笑容有些尴尬,如果说自己是打算先去一趟西岐沭阳,并且之后打算去擎玉宫的话,叶莲予肯定不会同意,叶莲灯便随便扯了个谎,“嗯……我暂时还不想回莲谷,想到处去玩玩儿,哥你就别跟着我啦,莲谷的百药节快到了你还得回去主持呢!”
“长大了就飞了,家也不想回了吗?”叶莲予亲昵地敲了下叶莲灯头顶,语调凉悠悠,“还有这几年里发生了什么你都不和我说说,哥哥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叶莲灯当即抬手发誓:“怎么会呢!我叶莲灯对天发誓,哥哥是对我最重要的人!谁也代替不了的!至于这几年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精彩啦,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等我回莲谷再慢慢和你说呀。”
“就你嘴贫。”叶莲予摁了一下叶莲灯的头,两人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
忽地,开门声打断了笑声,凌初走了进来。
他恭敬地看了一眼二人,“叶姑娘,再简单说几句就请出来吧。”
“好。”叶莲灯点头。
凌初退下后,叶莲灯便严肃起来:“哥哥,那明日我走了之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叶莲予云淡风轻地笑笑,“我打算在皇宫里多玩儿几日,腻了之后趁机溜走。”
叶莲灯哦了一声,又白了他一眼。
简而言之就是吃白食。
但凭他的身手根本没人是他的对手,他也就不再担心了。
最后,叶莲灯转身,绚烂地笑着对兄长挥了挥手后,将他独自一人留在了院中。
叶莲予的目光追随着叶莲灯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那道朱门后。
他仍站在原地。
银辉里,他一身银衣,几乎要融进月光中。
-
叶莲灯走的时候,宁绝没有派任何人送行——也包括他自己。
她离去的当日宁绝便发出消息,声称澜炽王妃回宫后忽染顽疾,一夜之间不治身亡。
叶莲灯在暗卫的指引下,从最小的城门出发,即将离开昭晏。
走到城墙的尽头时,叶莲灯回头仰望了一眼这禁锢了她五年之久的深宫。
在宁姝和慕容涵秋的描述中,她曾多次逃离宫墙又再度回到宫墙内。
但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过往的一切都如一场被岁月蹉跎的大梦。
叶莲灯踏出城门,决然而去时,身后缓缓合上的门又被重新打开。
城门再度打开时,一辆华贵的马车出现在视野之中。
车上跃下两个衣着鲜艳的女子,是宁姝和碧儿。
“叶姐姐!”宁姝跃下马车冲她高声呼喊,清亮的声音在高大的城垣内激起无数回声。
“阿姝?你怎么来了?”叶莲灯转身。
“叶姐姐,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若不是王兄他……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今日就要离开。”
叶莲灯本来想问一句若不是宁绝怎么了,但忽然意识到没有问的必要了。
于是她拍了拍她的肩,不着痕迹地改口:“不碍事,此后山水有相逢,有机会的话,在广袤天地中我们还能再见。”
“可是,我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出宫,我不会离开王兄的。王兄已经失去了你,他已不能再失去重要的人了。”
叶莲灯知道她所指,沉默不语。
宁姝见她不答,又问:“叶姐姐,你此行要去哪里?”
叶莲灯缓缓说出两个字:“沭阳。”
“找回记忆之后呢?”
“往西。”
宁姝眉睫翕动,她知道沭阳在往西走就是擎玉宫。
“前路凶险,那叶姐姐多多保重,这些钱足够你西行了。”宁姝牵起她的手,递给了她一些银票,眸光不自觉地看向了宫门外的世界,一汪静湖中写满了憧憬,“还有……祝你们幸福。”
叶莲灯迟疑了一瞬,而后重重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多谢。
碧儿恭和地站在一侧,叶莲灯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
最终她们只是对视了片刻,碧儿身为沭阳城主之女,陪伴她在宫里的几年里什么都没对她说,所有的恩怨都被她藏了起来,并不知她究竟是否依然挂怀。
如果沭阳上万人因自己而死,那么自己最亏钱的人就是碧儿无疑了。
叶莲灯感到一种沉重的心绪溢上心头,忽然有了一种觉悟。
她微笑着转身,就此作别。
宁姝和碧儿也重新朝马车走去。
终有一日,深宫之人也要远赴江湖。
收回视线的刹那,叶莲灯在一处城墙上发现了一抹紫色的身影。
——是慕容涵秋。
她双手环抱胸前,冷然看着叶莲灯。
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她大半神情,但她给人的感觉仍是那样森冷阴沉。
人真是一个复杂的物种,叶莲灯一时不知道自己要怎样看待对这个曾经的挚友。
若说她友,但正是她背叛了自己协助宁绝造成沭阳之变,也是她给哥哥下了迷药,也还不知道当初她是否利用刃雪骗了自己;但若说她是敌,却又在临走之前她给了自己不少名贵药材,重新替她找回记忆冒死也愿意与她合谋。
这个人,她看不透,她是比宁绝更难懂的人。
但从此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出了这道宫门,她们便不会再相见了。
慕容涵秋也察觉了她的视线,用唇语说了一句“你我两清了”,之后便飞身离开了。
叶莲灯也转身,潇洒地拂了拂衣袖。
踏出这宫门,便又是回到了江湖中,宫门隔绝了江湖与深宫,也隔绝了过往的那五年。
回眸之间,朱门紧闭。
宫墙外的狂风吹过,不自觉地让她想起了梦里那片风沙。
叶莲灯登上宁绝派人准备好的白马,奔入了狂风。
马蹄哒哒作响,扬起一路风沙。
这是一匹好马,很快她就出了昭晏。
她走的是当初邢墨带她出宫时走的那条路,去三国交界的平家村,然后一路往西。
路过平家村时,她并没有过多地停留,也没有去不平安客栈看望高大姐。
但打马而过时,平家村已然恢复了曾经的繁荣景象,依旧歌舞升平,聚集了各国人马。
果然,这是一座极速发展着的城市,没有厚重的历史感与情怀需要留恋,也没有人惦念着过去,他们都放眼未来。
除了变成余烬的春酣楼。
当初春酣楼建于明昭之手,修建得极为牢固。大火之后本有东家想要拆掉它重建另一座规模更大的酒楼,但春酣楼的残骸仍以骨架支撑着孤独而执拗地耸立在平家村,风雨飘摇也没有摧毁它,但也没有人敢冒死去拆除它,时至今日,它依旧是这座新兴小城的最高处。
毕竟,它曾经燃烧淋漓鲜血,祭奠过无数亡魂。
离开之前,叶莲灯置办了一身短打,备好了水囊,不羁地跃上马背时几个端庄温雅的女子朝她投来歆羡的眼神。
叶莲灯猛夹了一下马肚,一下子马不停蹄地朝戈壁西行。
谁知她刚入戈壁,就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回过头看并没有人,起初她以为是幻觉,毕竟和自己熟识的人实在不多,于是她继续驾马狂奔。
但不久后,那个声音又再度出现,叶莲灯才意识到是真的有人叫自己。
那个声音很嘶哑:“叶姑娘,等等我啊!”
叶莲灯勒住缰绳。
沙丘后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骑马而至,他坐着那匹马几乎累得半死。
“你是?”
男子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猛然拿出水囊喝了一大口水,听见她的问话,险些喷出来。
“这就不记得了,才见过几天啊。”男子擦了一下下巴,驾着马走近叶莲灯,“你之前揪着我的领子给我灌过酒,你还记得吗?”
“?”
“是我啊!渔帮帮主仇非声啊!”
“你来做什么?”听见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叶莲灯脸色都懒得甩,立刻驾马前行不想浪费时间。
仇非声急忙追上去。
“听说你也要去沭阳?”
叶莲灯犀利地问:“听说?听谁说?”
“嘿嘿,这嘛,暂时保密。”仇非声笑笑,“我要去沭阳寻宝,叶姑娘不妨带上我呀。”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似乎是邢墨的敌人,你觉得我可能答应你吗?”叶莲灯冷冷道,但是却缓缓放慢了马匹的速度。
“嘿嘿,那就是叶姑娘记错了。”仇非声是何等眼尖之人,捕捉到了叶莲灯的心里变化赶紧趁机解释,虽然嬉皮笑脸但语调却透出严肃,“沭阳现今已是一座死城,叶姑娘既然选择现在去沭阳,那必然就是已经知道当年的事情了。但一个人去还是太危险了,我受人之托,特意来为叶姑娘做向导。”
第一次见到仇非声时邢墨也在场,上一次无雁门风波的前夕,他也曾出现。当时他带人围攻不平安客栈,一众随从不争气地作鸟兽散,他佯装慌乱与愤怒,其实在人后脸上写满了懒散,巴不得求个清闲。
并且仇非声的武功并不俗,能够抵挡住高大姐的一击自然非泛泛之辈。
那时她就觉得有些奇怪,现在才猜到一切很有可能都是计划好了的,这个仇非声也和慕容涵秋一样,其实都认识她但她自己却没有印象。
仇非声从一开始就并不简单,作为渔帮帮主,他的见闻必然不少,野心是一回事,能力是另一回事。
叶莲灯隐隐猜到了是谁,但仍然忍不住问出口:“受谁之托?”
“怎么说呢,有两个人都拜托了我,一个在多年前,一个在昨日。”
叶莲灯没有再问,仇非声果然又接着道,“但是我就先不告诉你了,等你想起了再告诉你为妙。”
叶莲灯加快了速度,算是默许了仇非声的同行。
两人没再说话,毕竟入了大漠,烈日炎炎,需要节省体力和水源。
一天的时间转瞬即逝,她从平家村出发时便已近黄昏,此时的大漠上已入深夜。
眼前是一成不变茫茫黄沙,在月色下透出几分凄凉,白日里滚烫的沙砾不再灼烧着马蹄,但坐在马背上的人也仍是汗意涔涔。
不远处有一小片绿洲,叶莲灯牵着马去喂了些水,仇非声也跟了过来。
不知为何,入了大漠之后,越是深入腹地,她的心情便越是烦躁,那种彷徨纠结、过往种种压得心头有些喘不过气,好像远远地就已经感受到沭阳的沉重了。
叶莲灯忽然开口问:“当年的沭阳之变,你也曾亲眼目睹吧。”
“并不全算,我只见证了前因,大概知道了后果,经过……则是从邢墨那里听来的。”
果然,他和邢墨早就相识。
叶莲灯喝了一口水囊里的水,漠上的飞鸟滑过夜空,啾啾低鸣。
她开口,问的是当前最关心的话题,“还有多远到沭阳?”
“按现在的时间算得话,也差不多了。”仇非声看了一眼星辰,“沭阳应该不远了。以前这一带并非这么荒芜的,路上有许多商队,很容易就碰面了。但是沭阳之变后,没了西行的意义,商队数量骤减,除了一些和擎玉宫有来往的之外便几乎看不到了。”
“如果今夜不能到沭阳的话,那么明日没有水源我们还找不到便只能死在大漠上。”叶莲灯喝了一口水,却感觉越来渴,又喝了一口反而变得更加口干舌燥。
叶莲灯蹙眉,即刻仔细观察周边的景象。
大漠黄沙,遥遥星夜。
一小片绿洲边,方才喂水的两匹马已消失不见。
只有仇非声还站在她的身边,正仰头喝水。
然而仇非声的声音却更加让她焦灼,好像他声音响起的同时天渐渐地亮了,太阳升起,继续炙烤这片黄沙。
“怎么会没有水呢?到处都是。”
她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
或许,是幻觉?
仇非声的声音又问:“你看,你脚下踩着的是什么。”
叶莲灯不自觉地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脚下全是血。
再抬头一望,让她几乎呼吸停滞。
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大漠夜景。
是残骸,是废城,是遍地的殷红,天边的颜色也越来越诡异。
她一人站在茫茫废墟中,无数尸骨仰面朝天。
叶莲灯拼命让自己冷静,反复告诫自己这不过是幻觉。
她不知道仇非声在哪里,也无暇估计这么多,只能一人强撑着探索。
忽然一具尸骨抓住她的脚踝,眼眶空空如也。
“叶姑娘,你终于回来了呀!”
叶莲灯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继续往前走,方才那骸骨便化作灰烬了。
所到之处,全都是无尽尸骨,血流成河,永远淋漓地不断流淌。
忽然一只手抓住她将她拼命往回拽。
“跟我来!”
“风沙来了!快躲起来!”
是仇非声的声音。
她跟着她跑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她仍在大漠上,仍是那片绿洲,马匹在水边嘶鸣。
她的鞋袜已经湿了,看来刚才他走进了水中。
身后,呼啸声响起。
风暴来了。
终于将失神的叶莲灯唤了回来,仇非声反应神速地牵过马,两人即刻奔上马朝另一个方向疾驰。
“哒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