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北楼好奇地走到闻乐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诶,这又是谁啊?”
“鄙人谢平,字广原。”广原将这段自我介绍又重复了一遍。陆北楼点了点头,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姓名,然后才察觉到某种不对:“谢广原……这名字有点儿耳熟啊。”
不是陆北楼孤陋寡闻,而是他不像许飞,没有恶补玄门纪年表的需要。能觉得耳熟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要带他去我们学校一趟。”闻乐解释道,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电话来拨给了许飞。许飞身上还有个影子,估计对广原也很感兴趣。
电话那头的许飞有些有气无力:“闻同学吗?”
闻乐:“……你是怎么了,生病了么。”
许飞:“不。我只是刚刚背完三卷文言文口诀,有点想吐。”
托周琦给他安排的课程的福,许飞最近的古文水平直线上升,连语文成绩都因此受益拉高了不少。
闻乐:“那你先休息吧。等你休息好了来学校一趟。我们以前经常见面的那个湖岸你还记得吧?照寰总是蹲着的那块地。我们去那里集合。”
许飞:“……发生什么事了?”
闻乐沉思了一会儿,问他:“影子在你身边吗?”
许飞:“在。能不在吗。我开免提吧。”这样大家都能听见。
闻乐:“那我就长话短说。”她的声音顿了顿,“广原诈尸了。”
许飞、影子:“……哈?!”
就在电话两边相对沉默之际,广原也大致摸清楚了手机是拿来干什么用的。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黑色的双眼眯了眯,凑到闻乐身边朗声说了一句:
“别来无恙。影。”
影子:“……卧槽你真的没有死啊!”
广原:“……影,我怎么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
影子:“抱歉,广原。我也不想出口成脏。可是物似主人型,你要知道我有时候也没办法控制自己。”
许飞:“喂!这也怪我喽!”
眼看着场面进一步混乱起来,闻乐当机立断打断他们的对话:“等见了面再聊吧。”
许飞那边一口应下,挂了电话。倒是广原,他的神色看起来有那么一丝恍惚。仿佛是把能回忆起的东西统统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他才抬起头来,有几分严肃地说:“照寰现在的情况如何?”
“还行吧,暂时不会有什么事。”闻乐说。
“他该去投胎转世的。”广原的眼神渺远了起来,叹息道,“以他的功德,足够换来深厚的福泽。”
“你是他曾经的主人,应该知道他的性格。”闻乐打开门,一边给广原引路一边说,“这些话只有你当面对他说,他才肯听。”
……
微风拂柳。碧绿的湖面波澜涌动,泛出点点翠色。
照寰仍是坐在湖边,淡金色的眼眸里倒映出一点日光的影子。
有个年轻的少年戴着眼镜,坐在他身边喋喋不休着——经过少年的努力,照寰终于不在他开始唠叨的一瞬间就消失在原地了。
眼镜少年终于能跟他说上“几句话”。
“说真的,我觉得我们驱魔人的教育规范有那么一点点问题。”眼镜少年有些烦恼地说,“我是导师身边唯一的华夏弟子,爸妈也说跟着导师才能学到最纯正的驱魔术……但是这种东西也要讲究国情啊。”
“国外的吸血鬼怕银制品、怕十字架,还怕大蒜。但是我们本土的吸血鬼视十字架为无物,还能拿大蒜沾酱生吃啊!唯一相通的也只有银制品能腐蚀身体这点,但是纯银太贵了,我真的买不起……”
“我上次跟着特管局的前辈去跟踪了一只犯案的吸血鬼。我举着大蒜打算念咒捉住他,结果你猜他怎么说的!他说现在送上门的肥羊居然还自带调料包了!还说要给我好评!”
照寰难得听进去了几句,问他:“然后呢?”
“然后?”眼镜少年失落地说了句,“哪里还有什么然后啊……要不是前辈及时赶到,我就要被送去医院紧急输血了。”
照寰沉思了一会儿,扭回头去,语气淡淡地说:“下回,我可以帮你一把。”
龙即使只剩下了精魄,也不是那些小妖怪可以打败的。
“谢谢你啊。不过还是免了吧。你不是在等人吗?”
照寰沉默了,低垂着的眼眸显得有些黯淡无光。
“你别灰心啊,一能等到他的。你不是说能感觉到他没死吗。”眼镜少年说,“看看我,我这么菜都努力坚持下来了,就是因为我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能独当一面的驱魔师。所以信念是很重要的……到时候我再帮你打听打听。”
照寰没有再说话。
于是眼镜少年又开启了下一轮的唠叨。
柳岸深处,谢广原远远地眺望着两个人的身影,神情不自觉带了一点释然。
“我觉得,我现在也没有非得见他一面的必要了。”广原慨叹似的说,“对他来说,我果然还是彻底化成灰比较好啊。”
经历了这么多年,照寰身上的时光已经开始再次流转。他和他身边的年轻人正在经历一段新的故事的序幕——
但闻乐直截了当地否决了他的念头。
“照寰愿不愿意往前看,那是他自己的事。”闻乐说,“但你当年没能跟他好好告别,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毕竟广原当年冷不丁拿自己封印通道的行为,虽说还在众人的预料范围内,但谁也没有料到情况会突然恶化到非此不可的地步。英雄就义前好歹还徘徊几夜、有几句非说不可的悲壮台词呢,广原就那么呲啦一下消失了,搁谁也会觉得无法接受。
广原叹气,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清风拂面,几簇绿色的影子投射到了他的侧脸上,这才颇有几分传闻中潇洒仙人的真风范。
广原迈步,往照寰坐着的长椅走去。
那边眼镜少年还在说着话,照寰眼中隐隐的一道黑色竖线却猛然睁大。原本灰暗的金色瞳孔如浇入了岩浆般再次炽热了起来,耀目地几乎要燃烧起来。
眼镜少年渐渐止住了话,无言地看着从树林深处走出来的、一袭青衫长发披肩的男人,觉得他浑身上下都透着家中老照片上的长辈才有的古典风雅。
而照寰只是抬起头,就用那双金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广原,盯到他刚走到照寰的身边,就忍不住又轻轻叹了口气。
谢广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折扇,轻轻敲了一下照寰的头。
“我不在的时候,又犯倔了。”他有些无奈地说着,眉间却带着切实的温柔。
照寰不声不响地受了着一记,眯起了眼睛,眼中纯粹的金色光辉越聚越浓,他整个人的躯体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随后,照寰黑发少年的人形不见了,点点流动的金芒在空中汇聚,组成一条金色巨龙的虚影。
只见金龙毫不犹豫地扑腾了上去,一口咬住了广原的脖颈。
闻乐:“……”
第106章
照寰的嘴很大。
广原的脖子很细、头很小。
直接效果就是广原的半个脑袋都被照寰咬进了嘴里,而他唇边甚至还没有卸下那股从容淡定的微笑。
年轻驱魔人的眼镜缓缓从鼻梁上滑落了下来——他照着嘴,甚至忘了用手扶一扶它。
几乎同时带着影子赶到的许飞:“……?!!”
半晌过后。
闻乐叹了口气,扶额:“行了,咬够了就松口吧。”
照寰金色的眼珠子往她这个方向转了转,慢吞吞地把广原的头从嘴里吐了出来。
而谢广原自始至终没有停下微笑。许飞早就听说广原仙人法术高超、临危不惧,看他龙口脱险面不改色时还颇为崇拜。但当他仔细打量了广原的脸色后,才发现广原根本不是临危不乱,而是整个人都僵硬了。
“……真的是你啊,广原。”影子化作一道凝实的人形落了地,经过许飞的一番修炼,影子的模样已经有所改变,现在的他看着和许飞没什么区别,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影子看上去就无端比许飞多了一股冷静的气质,所以两个人即使站在一起,只要有表情,那也是蛮好分辨的。
影子同情地看了广原一眼。
他记得这个家伙是有蛮严重的洁癖的。就比如,在玄门中法器循环利用很正常,但广原在少年时期就很不爱用前辈淘汰下来的旧法器(当然无主上百年的那种不算),因此整体折腾着自己鼓捣新东西。他后期所用的法器大多数都是自己制造的,用起来贴心。
影子也是其中之一,还是个不显眼的法器,常常没有用武之地。也正是因为如此,它最终幸存了下来。
果然,只见广原文雅地将手中的折扇扔在了地上,笑着摸了一把脖颈处粘稠的口水——龙的口水有多恼人闻乐深有体会,此时不禁对广原生出了几分同情心。
广原扭过头来问闻乐:“请问,这附近有能洗澡的地方吗?”
闻乐:“哪需要这么麻烦。”说着,她动了动手指,清澈的水流从她的指尖缓缓升起,“刷”地一下浸透了广原的上衣。闻乐打算用流动的水流帮他漂洗一下然后原地烘干的,但是她愣了愣,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啊,抱歉,重来一次。刚才不小心用了海水。”
觉得全身都不对劲了的广原:“……”
最终,广原还是选择了向现实妥协,找了个地方快递召来水球给自己清洗了一下,还换上了一身素白平整的亚麻长袍。他做完这一切,披着尚未干透的长发出了树林走回来的时候,见到金色的巨龙安稳地盘踞在原地,见他走了过来,嘴又微微张开了,广原甚至能想象到口水顺着它的牙缝往下颚流去的场面。
“照寰。”广原妥协了——他扬起了一个苍白的、虚弱的微笑,那张向来看似运筹帷幄的脸也终于浮现出一丝勉强,“你先变回来,咱们有话好好说。”
照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还不快解释啊。”影子在一旁嘟囔道。
只见广原在那双威严的龙目下终于开了窍。他沉默了一会儿,侧颜在斑驳的树荫下显得有些黯淡。
“抱歉了。照寰。是我不守承诺。”
“我不该丢下你的。”
只是,就算时光倒流一次,他仍旧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不是他有什么英雄情结,实际上广原本人对这玩意儿不感冒。只不过,那一刻,在场的人里只有他能担当起这个责任。
他只是做了一次选择。
明明之前商量好了不会随便豁出性命去的。谁知道广原招呼都不打,当场就毁约了。
因为他的不告而别,画地为牢固守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金龙,那双澄澈的金色眼珠里淌出两颗圆滚滚的眼珠来。
——然后那双眼眸中的金光彻底灰暗下来,如同熄灭的油灯一般,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
金龙拿头上的角不轻不重地顶了广原一下,发出一声若隐若现的轻啸。忽然有剧烈的风从高空处吹来,许飞忍不住抬手遮脸,眯了眯眼,就见金色鳞片在阳光下的闪光从眼前逝去。
等他放下手,湖岸边哪里还有金龙的影子。只有在空中摇曳的柳枝,在半空中长久徘徊后,终于惊魂初定般缓缓地再次垂落在水面上,泛起圈圈细小的涟漪。
所有人都沉默了。
年轻的驱魔人戴上眼镜,仔仔细细地看了广原一眼,仿佛是要把他这副模样看进心里去似的,突然开口问道:
“你,就是照寰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广原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闭上了眼。
但驱魔人仿佛已经得到了回答。
他扭头看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一眼,什么都没说,径自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待他走远了,广原才恍惚地开口道:“我这么做,真的是对的吗?”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闻乐明白他就是在问自己。闻乐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这次你把不告而别的权力留给他了。我觉得做得挺合适的。”
广原笑了出来。
影子深深叹了口气:“照寰也是求仁得仁。”
“好一个‘求仁得仁’。”广原点头,“这位小友的宽慰真是深得我心。敢问小友姓甚名何,师承何派?”
这句话是对着影子问的。
影子的脑门上隐隐浮现出青筋:“……谢平!照寰怎么没一口咬死你这个祸害!”
广原哈哈笑出了声,还不忘重新拿出了他那把碍眼的折扇,拿扇子掩面,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影,你的脾气还是这么暴躁啊。”
影子的脸上露出一个堪称狰狞的笑容:“我是器灵。这得怪谁?啊?”
广原:“不知道。但肯定不能怪我,你都已经成为别人家的影子了。咱们就别揪着从前的旧事不放了。”
影子:“是我想揪着旧事不放的吗?这么多年不回来看一眼照寰的人又不是我——”
影子不比照寰那个死心眼。灵器无聊的时候就自己开节能模式睡觉,外头天崩地裂都吵不醒它。许飞能赶上它的苏醒完全是个巧合。
影子忽然住了嘴。
“……那你这次回来,打算怎么办?”他心平气和地问出这么一句。
“我也不清楚。总之不能在这里长留。”广原无比自然地回答道,“至于什么时候离开,还得看这位冕下的意思。”
广原向闻乐微微行了个礼,说:“鄙人悉听尊便。”
影子陷入了沉默,而许飞则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