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舒雅一连声应了:“当然啦,这算什么事,你安心休息。”
她正要对靳骞说什么,江余就一路飞奔进校医室:“等等!”
“……我靠,跑死我了,”江余喘着气,把什么东西,往蓝烟面前一递:“喏,你的手机。看病没有书包可以,哪能没这个。”
就说江余和蓝烟多年好友,不至于连面都不露。原来是赶回班,替她拿手机去了。
蓝烟苍白着脸,还是浮起笑:“……要说谢谢吗?”
江余一脸嫌弃:“别,千万别,我瘆得慌。”
“——小姑娘,车来了,走吧。”
“蓝烟,随时联系啊!”
“对啊,怎么回事一定要和我们说。”
“好。”
蓝烟系上围巾,往门口走到一半,停了步:“靳骞,我的社团课作业能不能……”
“放心去,我写。”
看病要紧,蓝烟也的确有点吃不消,当即就钻上车了。
目送车一路驶出校门,江余忍不住在靳骞肩上捣了一拳:“……我说靳骞,在校医室这几分钟,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人生病的时候最脆弱了,你也不趁机安慰哄几句?真是榆木脑袋。”
“你才榆木脑袋!”
谈舒雅第一个蹦起来,皱着眉嘲讽他:“江余,你少装情圣了,人家靳骞比你懂多了。”
就连一向伪装文静优柔好学生的简余余,都在旁拼命点头。
刚刚靳骞背着蓝烟走过那一段路,说的那些话,成功俘获了简余余和谈舒雅的好感。
谈舒雅说:“靳骞,要不我看你也……没心情?蓝烟的社团作业,我替她做了算了,也不多。”
附中是有社团学分的,除了民乐团,蓝烟新加了个“栀子”戏剧文学社。
指导老师知道她民乐团训练任务重,平时除了让她参与校刊采编的常规工作,也就排练时,喊她翻谱当个伴奏。
这些都是蓝烟喜欢的,所以玩的也很轻松愉快。
截稿期是今天下午,蓝烟原本准备利用午休做好的,但哪想到……
靳骞却不用:“既然不多,我替她做就做了,没事。”
“你告诉我是什么就行。”
“那个啊——”
谈舒雅见他执着,也不劝了,人家乐意她还拦什么:“其实她负责的就是审稿和采编一个版面,这次主题是朦胧诗,你随便挑一首放上去就行。”
“对了,她喜欢北岛的。”谈舒雅想想,又补充了句。
靳骞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谈舒雅又跟他说了,校内随笔稿件的审稿原则,以及字数删改要求、截止时间、排版规则等等。
最后大功告成,谈舒雅加了句:“对啦,你要记得别写自己的名字,也别写她的。”
“那写什么?”
“你没注意看过么,校刊编辑用的都是笔名。”
靳骞、江余和简余余同时摇头。
校刊校报每个班都发,但发了之后,就是……用来放在各班书柜桌角落灰的。
除了极少数文艺女青年,大家宁愿去翻《青年文摘》、《读者》之类的,也比校刊有趣多了。
谈舒雅虽然看着不像,但很显然,就是文艺女青年的一员。
她有气无力,对靳骞说:“你落款就写软烟吧。”
“软烟罗那个软烟。”
“……你说什么?”
出回廊的台阶,靳骞险些踩了空,还不及调整,就倏然回身望着谈舒雅。
他目光里带着灼人的温度,飞快又问了遍,艰难又生涩:“你确定是这两个字吗?”
谈舒雅吓了一跳:“对、对啊。蓝烟说,这是她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取的。后来想想,用习惯了就拉倒了。”
蓝烟之前不肯告诉靳骞,就是因为……太羞耻了。
要不是因为她急着交稿,怕是会一直瞒下去。
谈舒雅还在笑眯眯说着,蓝烟顶着这个笔名,有多后悔多中二。
简余余和江余也笑,不敢相信,蓝烟这家伙还有这么非主流的时候。
“是不是啊,靳骞?”
江余推了他的肩一下,却发现……他整个人神色都很微妙。
像是迷茫,又像是终于找到了答案。
靳骞真的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
但朦朦胧胧,许多已经记得不太真切。但有一件,被推到了眼前。
三年前那张突如其来的明信片,来自越州,来自一个会弹《战台风》的小姑娘。
落款就是,软烟。
第29章 稻香
靳骞的名字, 是在他出生后的第二个清晨,对着窗前的一轮新阳, 芦安风取出来的。
当时靳赋听见, 思索了一阵, 从襁褓中抬眼,看着妻子笑的温柔。
心里也很称意。
芦安风与他, 是地质大学的同班同学。
八十年代末,高考还没有扩招, 能上大学的指标很小。他们这群名牌大学生,个个都是天之骄子, 共和国的精英, 风华正茂。
而在女生原本就稀缺的地质专业,芦安风这样娇柔明艳,学业不输于外貌更惊艳的姑娘, 自然如众星捧月般。
虽然生活条件远不如今, 但那是个文艺未死的年代。尤其是青年人, 还以有文化,订阅《小说月报》、念诗背文为流行。
追女生的方式幼稚也浪漫。
写情书, 在清晨上课她必经的路上,高声念诵外国文学里的经典段落。故意骑辆二八杠自行车装作不经意从她身边经过,问要不要带上一程……靳赋都做过。
少年男女之间微妙的情愫, 不消说,彼此心里却也分明。
要不追求者如潮,安风怎么只吃他这一套。
毕业那年, 靳赋和芦安风结婚了。
婚礼上,一帮同学把新郎官灌的烂醉,闹哄着便宜了他这小子,要是以后不对安风好,生活的不幸福,他们都饶不了他。
靳赋斜身立着,春风得意道:“行了吧你们!”
“我敢说,咱们全中国要只剩下最后一对幸福的夫妻,那也肯定是我和安风。”
“……少喝点吧。”
芦安风含羞带嗔,按住了他的酒杯,可也没有反驳。
是啊。她和靳赋两情相悦,家庭和睦,志趣相投。
既遇见了喜欢的人,又可以和他追寻同一个梦想,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大学毕业后,芦安风和靳赋既没留在首都或是省城的研究所,也没有进入体制内部门工作,而是成为了名地质勘探师。
风餐露宿很辛苦,但对他们而言,是种英雄主义的浪漫。
诗书里写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写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真正有一天被你的足迹丈量。
当翻越雪山隘口,目睹第一缕阳光刺破厚厚的云层,照在皑皑白雪之上,那样壮美又苍凉的震撼,是用任何文字无法形容的。
他们曾有过这样一段光辉岁月。
直到幼子出世,他们为人父母,有了新的责任,这样危险又绮丽的梦也不适合再继续。
芦安风给儿子,取了个单名“骞”字。是张骞的骞。
她从来都景仰那位持节西行,漫漫黄沙、一去无悔的汉朝使者。
也借此寄托,儿子能成为这样坚守心内理想的人。
小靳骞日渐长大。虽然跟在爸妈身边,教育条件不如一二线城市,但他自小表现出的天资就抢眼的很。
靳骞的数学老师姓王,也是他的班主任,是位年轻爽利的女老师。
在初一的家长会后,直接找到了芦安风。
大意告诉她,虽然他们这个中学在市里排名很前,可放到全省就不起眼了。靳骞的奥数只受了一个月集训启蒙,但被推荐参加比赛,轻轻松松就拿回了省赛一等奖。
这还是他们初中五年来,第一个。
王老师说:“这么个好苗子,千万不能荒废了,我看你们也有这个条件。初中就算了,高中一定要考虑考虑送到更好的地方去啊。”
芦安风点头笑了笑,颊边两个小酒窝闪着光:“太谢谢您了,王老师。小骞的舅舅、爷爷他们那边的确教育资源更好些,也有意向帮我们带。”
“但我们想想,孩子还小,总是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更好。何况,小骞也愿意跟着我们,他觉得爸爸妈妈的工作有趣,那我们也就尊重他的想法。”
芦安风也和她说了,为儿子的发展,也为她和靳赋这些年出勘探下来,难免有一些病痛,等中考后,就准备举家辞职去省城工作。
王老师一边听,一边忍不住默默打量起芦安风。
靳骞这孩子成绩拔尖,还长得好,绝对是校园里的一道光。
带点撩人的少年气,你说他阳光,又蓄着离经叛道的爱自由。
有一对敢徒步雪山大江的父母,他们的儿子能有多听话。
尤其是那一双乌沉沉的温柔眼,懒懒散散。班里总有小姑娘故意喊他,惹的他缓缓一抬眼,又羞红着脸转回去了。
不要说学生,就连办公室里的老师,都忍不住八卦心起。让她家长会时,看看这么漂亮一个小少年,爸妈要长成什么样子。
芦安风已经不年轻了,但仍然很美。
与王老师见过所有的美人都不同,户外工作难免在她的脸上刻下风霜,肤色也不够白。
可芦安风精致风情的五官,生动明艳的笑,无端就让人在第一眼注意到她。
自信,飒爽。
难怪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讯城不大,王老师的丈夫是做工程的,年初就与靳赋和芦安风有过一面之缘。
回来后颇多赞誉。说这小两口双高知,人聪明和气,十足的神仙眷侣。
芦安风如今和靳骞在讯城的青县,做水利地质勘测。
近些年,国.家基建发展迅猛,修桥造路建堤坝。因为规划要在白江修水电站,便要有地质勘探队沿江上溯,勘查坝址,做相关工作。
他们就是勘测队的成员。所幸,从青县过来,车程不远,工作也不如原先那么风餐露宿,总有机会回家陪伴儿子。
一家人以为渐渐步入平稳安定的生活,在那一天,戛然而止。
……
2008年5月12日,下午14点28分。
那天是个宁静的初夏,蓝天白云,舒展铺陈。
就和每个需要上学的周一下午,一样。
王老师用三角尺在黑板上比划,再次重复着证明三角形的全等性的几种方式。
教室顶部的电风扇发出有节律的“嗡嗡”声,把班里的同学吹的昏昏欲睡。靳骞撑着头,把作业盖在书上,装作认真听课,实则写起了当天的家庭作业。
忽然课桌摇晃了一下,靳骞默不作声,把课桌往后一挪。
他同桌低着嗓子怒道:“蔡成新,你小学生啊?还晃别人桌子,真幼稚。”
“……谁晃了啊?”叫蔡成新的前排男生回头:“我都困死了,有那么无聊?!”
像是印证这句话似的,课桌又摇了一下,再……一下,晃的人一阵晕眩。
“快跑啊!”
王老师把三角板重重往讲台上一磕,声嘶力竭喊道:“什么都别带,地震了!快跑!”
“……护着脑袋,要小心啊!”
紧接着是连续不间断的,一波一波越发剧烈,让人站不住的晃动。
所幸他们班教室在二楼,很快就在学校老师的疏导下,跑到了空旷的操场上。
晃动仍在继续。宛如世界末日正在到来,可偏又不告诉什么时候给你个痛快。
校园北角老旧的校史馆,眼见被扯出了一个巨大裂缝,就在最后一次强烈的摇晃中,轰然……坍塌了。
操场的学生将近千余,可一时之间,安静到可怕。
校长高喊着让各班班主任清点学生人数,绝不能少一个人。老师们在队列间奔走、报数,查点着一张张熟悉的脸。
终于任务完成。
可隔壁班的女老师抱膝蹲下身,不受控制地哭了出来。
“方老师怎么啦,别哭别哭……”
“唐校,”姓方的女老师紧紧握住手机,抽泣着道:“……通信震断了!你看,手机一格信号都没了!”
“我老公今天带游客去旅拍婚纱照,我联系不上他了,怎么办啊。”
不论老师还是学生,此刻面色都很苍白。
尽管暂时安全,但每个人似乎都意识到了,这并不是一场寻常的小震。在离她们很近的地方,可能正在发生一场……浩劫。
没过多久,有不少心焦的家长跑到学校来找孩子。见到孩子无恙,都恨不得对老师千恩万谢,红着眼眶把孩子一把拉到怀里。
她们也带来了外界的消息。
据说白江上游受灾很严重,有人在高处看到尘烟漫漫。
还听说,往青县的盘山公路已是一片废墟,甚至有一部分被山体滑落的巨石砸断,一半倒挂在空中。
靳骞从头到尾,一声都没吭。
他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摸了摸脸,上面全是冰凉的泪。
他去过靳赋和芦安风工作的地方。风和日丽的时候,那样的崇山峻岭,看着都让人心生畏惧,更何况此时……
他不敢想,只能祈求震中千万千万,别在那里。
可等到五点半,操场上剩的同学已经不多了,一向守时的靳赋还是没来接他。
王老师的丈夫也找来了,看着笔挺立在那的靳骞,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拉过妻子,低声道:“……先把你学生带回我们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