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姨太太房里,灰暗闷不透风的屋子,他抬起莲藕似的胳膊牙牙学语,母亲不理会他。他的手指把她的脸都戳了一个浅浅的窝,她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樱桃顺着他的喉管下去时,肿痛一片,他从凳子跌在地上,无数丫鬟环绕着他,可她们却好像都在冷眼旁观,相互笑着,从此以后他就懂了,家里的女人,是桌子椅子;外头的女人,是豺狼虎豹。
可是苏倾不一样。原来他缺省的那些部分,都是有的,注定要让一个苏倾填上去。
他有点想烟了,垂下眼,在口袋里摸了片刻,这才想起火机已经送给苏倾了。他无声地笑了一下,用指头把烟推回去,往凳子底下瞥了一眼,因为昨天火机掉在那里,她想捡,他不许。
早没有了。清晨起来,苏倾就把它捡起来,擦干净,小心地藏到自己的宝贝匣子里去了。
旻镇的夏天热烈多情,树干上无数知了,草丛中阵阵虫鸣。无数苍绿树木如浪潮翻涌,劈开旻镇的峡谷下水流奔涌,两岸灌木里开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花。担扁担的货郎,抱着洗衣盆的妇女,依然沿着细细的条石桥来去匆匆。
有些女人认出了苏倾,穿缎子旗袍的年轻小姐坐在湖边,露出修长的手臂小腿,依稀还是那屏风仕女图的眉眼,不过不敢确定。因为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见过来担水洗衣服的苏倾。
想走近看一看的时候,几个背着枪的兵忽然从犄角旮旯钻出来,客气地拦住他们。
她们咂咂嘴,比不得,做了太太,真是飞上枝头当凤凰。却不知道哑巴将军喜欢她什么呢?竟然喜欢成这样,两个人什么时候搭上的都不知道。
悬瀑跌下水面,远处的广阔湖面如鉴,倒映出整片蓝天白云。
那块石头上是够两个人坐的,以前他们也这样并肩坐过。可是叶芩硬要她坐在膝上,手臂斜斜地制住她的腰,手上捏一本书,书脊就轻轻抵在她小腹上,让她念来听。
苏倾臊得满脸通红,念的不太专注,时而拿脚尖踩地,悄悄撑一撑自己,生怕压坏了他刚好的腿。
叶芩的眼尖得像什么一样,明明没看她,却猜得透她想什么,膝盖一抬,苏倾又悬了空。她心里一慌,他的手臂已把她夹紧了,语气有些不耐:“我还能把你摔了?”
他浅色的瞳孔阳光下透亮,光滑而干燥的质感。从前是密不透风的冰层,现在却有些像这湖了,因为里面有了流动的波光,晃一下,又一下。
苏倾不知道他在身后做什么,直到他拉过她的手,把冰凉的镯子套在她腕上了,她才不念了,低头怔怔地看着那只镯子,两只鸾鸟摆尾,衔着一颗圆润珍珠。六年前杨记首饰铺的款,花了他一块大洋,舞会上她戴过几个时辰,最后让她卸在他的书桌上。
她看着那颗珍珠,好像看到一颗千锤百炼不肯言语的小石子。这颗小石子,是不是鸟吐出的心脏?
“贾三不是说,这是借我戴着的?”
他闻言怔了一下,无声笑道:“好,那就算借你戴的。”
叶芩缓缓转着那只镯子,蹭得她的手腕发痒,“是借的,所以珍惜些,不许丢了。”
贾三已从远处来了,阳光太烈了,他拿手遮着,愁眉苦脸地踩过溪中小石头,站岗的人见了他,纷纷闪避。林先生已至旻镇,他们得回灰房子里梳洗准备,兴许许久都不能到这湖边来了。
贾三一来,就是来叫他们走,刺眼的光线里,苏倾绒绒的头发搭在耳侧,侧过脸问他:“借到什么时候?”
叶芩仰头,极淡地看着她:“借到我死。”
在他还不是将军,甚至不能像人一样利落行走的时候,躲在阴影中的五少爷,坐在房里的水泥地板上,拿一张大红纸一字一顿给她写聘书的时候,就已想好拿什么给她做聘礼。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个世界是经纪人和男演员 030 还有一更
第24章 江城子(一)
“这事儿我说了不算, 得看资方的意思。你也知道, 资方没几个真正懂影视剧的。人投钱,就是要赚钱, 没把握的就不会投,要眼睛能看到的利益——”
陈立伸出食指和中指, 从眼皮上移下来, 眼前的姑娘还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 面对这么个妙人, 他的脾气出奇地好。
“顾怀喻的片子我看了, 演得很好, 很有潜力。但是呢,资方重视的不是演员演技好不好, 有没有潜力……”
那姑娘平静地问:“是因为我们不够红?”
陈立的一口气卡在胸腔里,心里想,原来她懂啊。
她直截了当的五个字出来,把他掰开揉碎的一大串话轻轻顶了回去, 他不由得有些悻悻:“对……也可以这么说吧。”
姑娘默了一下,细细的手指头无意识地揉着滚烫的一次性纸杯,又看着他问:“那……男二号可以再商量一下吗?”
陈立靠在沙发背上, 叹了口气, 没奈何地问:“你说怎么商量啊?”
他工作这些年,看人很准,眼前的女孩,不合适做这一行。
娱乐圈, 人前的抛头露面,幕后的也得八面玲珑,尤其是经纪人。管接洽,其实就是谈生意的一种。她聪明是够聪明,就是太“生”了。
虽然她已经尽力在做,但他从她眼睛里,还能看得到一点费力的无所适从。
骨子里拘束腼腆放不开的人,在这个圈里是不好混的。
他想不通这样的女孩为什么不去做个舞蹈老师,或者读中文系,做一些文静符合她气质的工作。
她有一张能被人一眼注意到的漂亮脸蛋,他见她第一眼,还以为是哪个小明星自己来了。
但他很快知道不是,因为她的妆面过于简陋,描的眉毛有点轻微的一高一低,妆都画不熟练就出门,不可能是女明星。
直到她的名片递上来,上面写了挺大的“演员顾怀喻”,下面才是她自己的名字苏倾,竟然还兼执行经济,不知道是不是要连生活起居一并负责。
十八线小演员,混得真够凄惨。
陈立知道顾怀喻的名字,只不过是因为导演礼貌性地给他了个男一号的推荐,因为顾怀喻早年演过导演的一部毫无名气的文艺片《秋蝉》。但顾怀喻其人,在大众印象里查无此人,更别说花钱买面子的资方。说看过他的片子,也不过就是客套之词。
不过,眼前这个苏倾倒是引起他几分兴趣,这年头,这样纯天然美丽的素人不多见,尤其是强势的经纪人群体里。大冬天里,她像是一道温柔的暖风。
苏倾早晨七点就打车出门,已经在这栋大楼里坐了四个小时,前两个小时是在大厅里等。
约好的时间过去两个小时之后,她看见陈立和另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来,陈立把人送到电梯口,两人还客套地握了握手。
随后他站在电梯旁边的落地大玻璃前抽烟,显而易见的满脸疲倦,秘书踩着高跟鞋过去,说有约好的客人在等,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意思是不见。
可是转过来,看见是她抱着文件袋坐在沙发里,他怔了一下,跟秘书说了什么,然后她就被带进了四面白墙的办公室。
这部电视剧,是顾怀喻这些年来拿到的最好的资源,是他从业以来第一个影视剧男一号,要是给他演,不会有人比他演得好。可是陈立告诉她,资方已经指了另一位正当红的偶像明星来演。
她问男二号,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男二号的另一个竞争者,虽然也没有名气,但却是正经科班出身,还是比顾怀喻有优势。
苏倾又揉起纸杯来,杯子里的茶水已经凉了。
陈立说:“这么着吧,要不等快开机了,看看哪儿还缺人,我再帮你问问?”
苏倾知道,那样的话,又得同以前一样,演统共没有几句台词的小配角,等到播出来,说不定一个镜头也不剩了。
但她还是低头说:“谢谢陈总。”
陈立心里有点儿惆怅,因为事没谈拢,意味着苏倾马上就要结束谈话离开了。
她脱掉的风衣搭在沙发靠背上,那衣服散发出淡淡的洗衣液香味。
她里面穿纯黑色高领毛衣,下面穿直筒牛仔裤,脚上踩一双栗色小皮鞋,头发就清汤寡水地披在肩上,妆也只是画了眉毛、涂了红色唇膏。
她的打扮远大于她实际年龄,但穿什么毕竟要看人。黑色毛衣衬得她尖尖的鹅蛋脸格外的白,漆黑眼睛里又有种小女孩的生涩,气质温柔沉静。
陈立反复看着她,觉得她有点像黄金时代年轻的港星。
复古,对,复古气质。
他心思一动,划开手机,飞快地点开了缪云的头像,恰好秘书进来给苏倾添水,他抓住机会,假装在找信号,飞快地拍了一张苏倾的侧脸。
照片里,苏倾的黑发遮住半张脸,露出小巧的鼻尖,嘴唇和两丛长睫毛。她正前倾身子,双手接过纸杯,伸展的一双手白皙漂亮。
苏倾真白啊,陈立把照片放大看,不是那种化妆品装点出的密不透风的白,照片里甚至清晰地看得到她哑光的皮肤质感,和几乎看不见的小小绒毛。
他把照片发过去,打了一行字:“有兴趣?”
陈立这辈子最值得的事,就是和缪云交了朋友。后者作为金融大鳄的独子,含着金钥匙出生,手握四五家知名影视公司的股权,实打实的霸道总裁,简直就是言情小说里男主角走进现实。
他这家公司,也多亏了发小的帮衬。缪云年轻,还在游戏人间,没结婚,身边女伴却从没断过。一起玩了这么多年,陈立借助职务之便,时常给他留心着不一样的女孩儿,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古代的太监,专门给皇帝选妃。
信息发过去半天,缪云没反应。陈立以为他看不上,遗憾地锁上了手机。
缪云看女人的眼光很刁,谈过□□,他嫌太涩;后来又找了性感小模特,腻了吃不下;圈里小有名气的女演员,嫌人肚子里没墨水,最近的一个搞古风文化的网红,缪云谈得意兴阑珊,评价是“里外两层皮”。
打发了“两层皮”以后,他已空了快一个月。
苏倾站起来要走了,陈立留不住,只得同她道别。
苏倾走出大楼的时候,脸热的通红,这楼里中央空调暖气很足,不像他们那个没暖气的小小出租屋,除了她穿着毛衣,其他人都像是在春天一样。
陈立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打开一看,对方回了两个字:“正脸”。
他急忙追出来,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苏倾已走到楼下,打开出租车门坐上去了。
此刻已经过了一点钟,苏倾心里有点着急,步子都加快了。便利店里人多得拥塞不通,附近公司的职员下班了,急着买便当吃。
苏倾排着队,低头想从包里把手机掏出来,忽然有人撞了她一下,一个很高很壮的男人从她身前蛮横地硬挤进去,她被顶得退后两步,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包,默然往他身后排去。
“大老爷们插队呀?要脸吗?”一阵香水味扑面而来,有人伸手拉住了苏倾的手臂,女人踩着高跟鞋,比她高出半头,超短裙下一双铆钉过膝皮靴,包裹住了修长的腿。
她穿得美艳张扬,刷得根根分明的假睫毛忽闪,“你躲什么,他插队不带道歉的吗?”
这是苏倾目前的合租室友秦安安。她说话也张扬,弄得便利店里的人都往那男人身上看,那人也知道臊,匆匆买了东西,挤开人走了。
秦安安是做模特的,作息时间日夜颠倒。苏倾半夜给她煮过几次醒酒汤,秦安安毫不领情,碰都不碰。所以她平时她们住在一栋房子里,井水不犯河水。
苏倾没想到会在白天碰见她:“你怎么上班了?”
秦安安嗤笑一声,烦躁地撩了撩一头长发:“别提了,遇到个事儿妈摄影,同一个动作拍了三十四遍还不满意,这不给我找茬呢吗?我一打听,是一过气导演,转平面来了,难怪呢,傻/逼。”
苏倾乌黑的眼好像亮了一下,手机拿在手里飞快地开锁:“是导演吗?”
秦安安愣了一下,让她逗笑了,推了她一把:“你神经病啊,工作疯了吧。”
这半年来,苏倾就像是个扫描仪,到处寻觅机会,有时秦安安半夜醒来,还看见她还坐在客厅台式电脑前一个一个记电话,或者在朋友圈里宣传广告,荧光屏幕映照她的脸上,眼睛里。
她从没见过一个经纪人,做成她这样的。
便当热好了,二人一人手里一个,苏倾步履匆匆。秦安安瞥着她用一只手不太熟练地打开手机,忍不住问:“你怎么在这儿买便当呀。”
苏倾垂着眼:“今天迟了,来不及做饭了。”
她马上怔了一下,心里又惊又慌,因为手机上有两个顾怀喻的未接来电。
秦安安眼睛瞪得奇大:“你怎么还管做饭呢?他不是有个临时助理吗?”
苏倾没说话,她已经给顾怀喻打回去了,“嘟嘟”的长音只响了两下,他就接起来了。
顾怀喻打电话不先说“喂”,她也不说,一时间只听见他的呼吸声,停顿两秒,略微清冷的声音传来:“走哪儿了?”
苏倾说:“到楼下了。”
对方默了片刻:“好。”
然后电话挂断了。
秦安安竖着耳朵听,等她打完了电话才忍不住开口:“你们经纪人和艺人,都是这么生分的啊?”
苏倾还没顾得上说话,因为她发现刚才自己打电话之前,还错过了一条消息,是顾怀喻十二点左右发的。
他说:“过来吃饭。”
秦安安又说:“我看别的小明星不都挺巴着经纪人的吗?这姐那姐的,叫得挺亲热……”
不过她想起了顾怀喻那样子,觉得一切就说得通了。
她只见过顾怀喻一次。那天他到苏倾住的出租屋里来取合同,他比约定时间来得早,她出门倒垃圾的时候,他就倚在狭小的楼道里抽烟,那只清瘦漂亮的手,和他抽烟那股野劲儿,一下子吸引了她。
她站着不走,他就漠然地扭过来看他,他皮肤苍白,一双浅色的瞳孔,像猫一样,骄傲懒散。
她当时想,苏倾那么一个娇弱小姑娘,能压得住他吗?
随后苏倾从房间里出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大文件袋,转身关上防盗门的时候,顾怀喻就在那短短几分钟之内掐了烟站直身子,朝她们走过来,身上那股金属样的冷意已经没有了,就像个普通的有点内向的英俊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