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拉着她衣服角反复看了看,一句话也不讲,脸色有点吓人,苏倾怯怯喊了一声:“爸爸。”
这声一出,一下子被他搂紧怀里,他拍着她的后背:“不怕不怕,爸爸错了。”他说了两句,竟然抱着她哽咽起来。
苏凯背过她的书包,要拉着她走,她把左手藏在背后,不给他牵:“我想洗手。”
苏凯停了停,嗓子都有些哑了:“现在不能洗,到地方了洗,好不好?”
后来她才知道为什么不能洗。爸爸把她沾了浊液的手拍在桌子上,冲着值班的两个满脸漠然的的民警吼“这算不算证据”的时候,她的手被几双神情各异眼睛的盯着,手指动了动,感到一阵屈辱。
那些目光很快落到了她脸上,带着别样的兴味。
当班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女警,她沉默地看着,抽了张卫生纸,在饮水机里接了点水:“给孩子擦擦吧。”
“不能擦。”苏凯生了一张文气的脸,也有知识分子的执拗,“在你们的地盘上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市民还能有安全感吗?”
“就是没上学的小混混,招惹这个招惹那个的,不是犯大事的人。这不是没怎么吗?听我一句劝,没必要立案。”
“我要求立案。”
“实话告诉你吧。”年龄大些的警察四十来岁,头发里掺着半数银丝,披着警服外套,一副和事佬模样,“立案了,也抓不住。晚上不安全,以后放学早点回家,不要在外面贪玩。”
苏凯的情绪有些濒临失控了:“你们不是有dna检测吗?不是能把人定位了吗?恳请你们抓紧时间取证,我的孩子想洗手。”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都没有作声。年轻的那个抱着怀,目光从苏倾脸上滑过去:“你这孩子多大了?”
苏凯绷着嘴角:“今年刚十四。”
“哦,十四了。”他点下点,想了想,转向苏倾,“长得挺可爱呀,在学校有人追你没有?”
苏倾坐立不安地摇了摇头。
“那么有没有交一些社会上的朋友?”
苏凯猛地打断他:“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年轻的警察说,“我合理怀疑你的女儿是在跟那个人谈恋爱,不敢告诉你,被发现就谎称被侵犯,这种情况我们见多了,建议你们两个好好聊一下,不要占用公共资源。”
苏凯猛地站起来,让那个女警从背后拉住了,他伸手指着那年轻人:“你说话注意点。”
苏倾咬着唇,下唇都让她咬痛了,她才开口,眼睛只看着那个女警,声音细软却拗:“我没有跟他谈恋爱。我不认识他。”
女警怔了一下,手上也不知不觉松开了,苏凯扯着衣服坐下来。
“听见我女儿说什么了吗?”苏凯眼底发红,一双手搁在桌上扭着在一起,半晌,疲倦的声音响起来:“如果这个不能立案的话,我可以再加一条——他们不是路过的,是有目的的打击报复,因为我们的现居地在拆迁范围内,目前还没有签约。”
他把手机扔在桌面上,颓然揪住自己的头发,“一个月以来,我们家受到了严重的骚扰,真的……没有办法坚持下去了,我请求你们……帮帮我。”
两个警察再次对视一眼,苏倾敏锐地觉察到了那种隐秘的情绪,隐隐有些不安——因为那好像不是她心中警察该有的眼神。
年轻的警察说:“那做笔录吧。”
在苏倾十四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做过笔录,苏凯也没有。所以当她被单独带进那间小屋子里的时候,没有人提出什么异议。
后来过了好多年,她才知道,真正的笔录到底是什么程序。
那时她一个人坐在屋子中央的圆凳上,那两个警察趴着桌子,坐得离她很远,屋里光线很暗,排风扇缓慢地转,让她有种错觉,像电视剧里的审讯。
她说了自己的名字,简要地讲了一下事情发生的经过,她还描述了一下那两个人的长相和胳膊上的纹身,不过马上就被不耐烦地打断:“问你这个了吗?”
她眨了一下眼睛,没再作声。
“问什么你答什么,知道了吗?”
她点一下头:“嗯。”
随后他们开始提问:“他怎么侵犯你的,脱你衣服了吗?”
“……没。”
“那是怎么的呀?说详细点。”
屋子里又闷又暗,苏倾的鼻尖出汗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讲过的内容,他们又让再重复一遍。
年轻的警察拿笔敲敲桌子:“用什么猥亵你的?用嘴,手还是生/殖器,说话呀。”
苏倾的眼睛茫然睁大着,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了艰难的声音:“都没。”
“你帮他手/淫了是吗?”
“……”
“问你什么你答什么。”
“……好。”
“你帮他手/淫了是吗?”
“对……”
“多长时间,怎么做的?”
苏倾像是变成了木头人,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们,好半天才说:“我……不记得了。”
两个警察嗤笑,终于放过了她,翻了一页纸:“他摸你了吗?”
“……嗯。”
“摸你哪里,上面还是下面?”
“……”
“说话呀。”
苏倾的眼泪噙在眼眶里,从天而降的发问像刀子,让她开始有点怀疑自己了:“没。”她迅速地抹了一下眼泪,泪珠却越来越多了,她的声音了点了一点细弱的鼻音,她觉得自己真过分,强行控制着不抽泣,“只是……手。”
“你什么感觉?”
“我很害怕。”
“没问你心理的感觉。”年轻的警察瞟了她一眼,随即和他的同事相视而笑,那嬉笑里带着许多情绪,好奇,轻蔑,还有玩弄猎物的残忍和恶意,“我问你有没有什么生理的感觉。”
“……”
“有快感吗?”
“……”
“说话呀。”
她远远地看见了,他们早就没有在本子上记录了,只是拿着笔在手上玩。
她拿手背擦了一下眼泪:“我可不可以出去?”
年长的那个警察皱眉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警局是你家开的?”
凌晨两点,苏凯才等到了小屋里出来的苏倾,女孩脸上的泪痕斑驳,眼神飘忽着,六神无主,警察手里拿着她签过名的记录册,打了个哈欠:“行了,回去等消息吧。”
苏倾在派出所的洗手间仔仔细细地洗了手。凌晨的白炽灯冷得发蓝,洗手台上放了一块很黑很旧的香皂芯子,她看了一眼,没有用,只是用清水冲。
身后有窸窣的声音,她回头,是那个警号尾号9的女警,她走来,在她手上倒了几十片干净的便携香皂片。
是茉莉香,苏倾说:“谢谢。”
那个年轻的女警靠着墙,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等她洗完,她蹲下来,从底下给她把校服拉链拉上去,把领子温柔地整好。
两人对视的时候,苏倾发现她的眼睛通红,含着许多不平的情绪,可是她隐忍着,只是喑哑地将她这个陌生人望着。
“路上小心点。”她最终说,“让你爸爸接送你上下学。”
这个女警通红的眼睛,让她幡然醒悟了。
原来她没有错,一点没有错。错的是那些人,是他们错了。
自那天以后,苏凯把工作调到了晚上,白天开着那辆小货车送苏倾上下学,要看着她迈进校门,才驱车离开。
有一天半夜,他下班回来,发现客厅的电视还亮着,苏倾在沙发上坐着,眼睛专注地看着静音的电视,闪烁的光映在她白皙的小脸上,一会儿是绿色,一会儿是蓝色。
他走过去看,电视上正放着市委书记董健剪彩湾峡经济新区的午夜新闻,他眉头一皱,“啪”地关掉了电视,“倾倾,几点了?怎么还不睡觉。”
自上次被人恐吓过以后,她就没有从前那么无忧无虑了,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也急,但是没办法。
苏倾说:“就去了。”
她长发散着,抱着小熊抱枕慢吞吞地回到了屋里,扭头,乌黑的眼睛看着他:“爸爸晚安。”
桌上留着一杯温度正好的菊花茶。
苏凯一个人坐在沙发前,喝了一会儿茶,无声地抹了一会儿眼泪。
苏倾在房间里拿着手机摆弄,她听了同学的介绍,第一次登录本市的匿名论坛,操作得不是很熟练。
搜索框里慢慢打出三个关键词:“晚乡”“湾峡”“董健”,论坛似乎对这个名字讳莫如深,只有一个帖子跳出来:
“晚乡市委书记董健力主湾峡强拆,没有人管吗,世界还有没有王法?!”
十天前发的帖子,回复者只一个:“董健是大老虎。”
——大老虎,是什么意思?
晚上的敲门声仍在继续,有一天,小区的电闸甚至被人恶意拉了,屋子里一片黑,何雅丽端着蜡,出去游了一圈,回来宽慰大家:“没事,楼里至少还有十户没搬,咱们人多,不怕。”
那是中考前冲刺的最后一个月,苏凯和何雅丽对她保护得越发周全。他们自己有许多事不明白,但在孩子面前,却无师自通地围成一把大伞,伞下风吹不到,雨淋不着。
那几天,苏凯车里时常摆着一瓶红牛:“你不要担心,安心考试,爸爸妈妈都在呢。”
苏倾看着窗外掠过的成排绿树,湾峡的天还是那么蓝,远处的群山隐入青雾,如缥缈仙境。
这让她难以相信那些帖子里的那些话,他们把晚乡描绘得那么黑暗——怎么会呢?
爸爸以为她还在忧心,他耐心地说:“不要怕,等你考完了,爸爸去北京上访去。”
“等到了北京,咱们和你妈妈一去看白塔,见过白塔没有?”
苏倾摇摇头,拿手机顺手搜了一下白塔的图片,原来是琼华岛上的一座喇嘛塔,有帽子一样的尖顶。那么还可以再逛逛□□,故宫,颐和园,还可以吃小麻花,驴打滚,她的嘴角慢慢弯起来。
五月的酷暑令人汗流浃背,她期待着上访的日子到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北京,看看琼华岛上的白塔。
然而她盼望的暑假,终究没有到来。
一辈子也不会到来。
那天的餐桌上有一道糖水荷包蛋,蛋煮得正好,蛋黄是流心的。爸爸在饭桌上喝粥,粥很烫,他耐心地吹了又吹。
她换下拖鞋出门倒垃圾,走之前,何雅丽靠着门框看她,目光里带着笑,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她摆摆手,轻快地下楼了,离开了空调房,外面凤仙花开着,热浪扑面。
楼下的垃圾桶被人搬走了,她不得已绕到了小区门口的垃圾堆,空气里有极轻的“滴滴”声,像是蜜蜂在叫,下一秒,她背后传来“轰”的热浪,巨大的气流将她向前掀去,跪倒在路牙上,膝盖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耳鸣结束之后,她茫然扭过头,背后的半边天幕,都被烈火染成了赤红色。
作者有话要说: 江谚:不用去了。北京找你来了。
第71章 玉京秋(十一)
“我记得3.18的报道, 媒体公布的原因是燃气泄露。”江谚看着楚湘湘说, “二十一条人命,小区赔得倾家荡产。”
“对。”
男生的眼神冷静得几乎锐利:“苏倾应该拿到赔偿款了, 你们为什么还筹款?”
楚湘湘有些混乱地说:“当时我们联系不上苏倾,很担心, 又不知道该怎么帮她, 就组织了一个捐款, 倾倾太受欢迎了, 一筹就筹了十万, 也没想……”
“为什么联系不上她?”
“她被警方保护起来了, 说是要做,做心理疏导……”
苏倾在派出所里呆了一个星期, 晚上住在旁边的招待所,她看得最多的画面,是值班的人将门外送来的衣服、零食和玩具熊不耐烦地堆进仓库里。
尽管媒体没有曝光她的身份,还是有爱心人士通过网络悉知了消息。
“能不能不要让他们送了?我们这里又不是救助站。”民警工作很忙, 座机响个不停,来往穿梭的人路过她,就像路过道边一颗野草。
来同她谈话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 她坐在小房间里, 窗户外面是尽染的秋色。
她把爆炸那天的事情描绘了几百遍,每一遍都是一样的:“爆炸之前,我听见了嘀嘀的响声。”
“这个案子已经结了,是管道老化导致的燃气泄露。”
她坚持摇头:“我听见了, 是电子器械的声音。”
“就算真的有,你离得那么远,也不可能听得到。”问话的警察耐心地说,“可能是你精神紧张过度,自己臆想出来的。”
“是那种定时器的声音。”
那人变了脸色,桌子被警示性地猛敲两下:“行了。那种胡编乱造的电影小说少看点。”
谈话又不欢而散。她安静地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背上了书包,埋没等红灯的在人群里,是不起眼的一个。
她脸色是夏天中暑一样孱弱的苍白,却很平静。她知道流眼泪没有任何用,没有人再为她主持公道了。
晚上,她站在招待所的落地窗前,拉开窗帘。
楼下停着一辆车型舒展的黑色法拉利,车灯投出两道斜柱形的光,照着下面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一个黑色西装的男人靠在车上,正仰头向上看,指尖夹着一根烟,红色的亮点呼吸一样一明一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