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菩萨蛮(六)
苏倾手里捏着四根筷子, 窗口背光, 照得她头发丝外面镶着金边,那笑容也暖洋洋:“吃饭吧。”
沈轶把椅子勾出来:“过来, 坐这儿。”
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圆盒子,食指挑起她下颌, 露出那一段细腻如瓷的颈子。
一点冰凉极轻地落在她脖子上, 让他碰到那几处青紫, 她才觉出疼, 轻轻吸了一口冷气:“这是让蚊子叮了?”
沈轶默了一下, 语气透着几分严厉:“我昨天怎么待你, 你忘了?”
苏倾这才恍然大悟。
沈轶见她下唇也有一个小小的破口,便顺带着点了一下那唇。他涂着药, 忽而恶劣地笑了一下,沉着脸道,“以后晚上的事,让你记得牢牢的。”
那药膏里掺了薄荷, 让他触着又凉又痒,苏倾说:“我自己来吧。”
“你看不到。”沈轶的动作利落却柔和,指尖就着那药膏的滑腻, 抚摸了一下那刺眼的几点淤血, 就带着一点郁结站起身来。
大姐儿一向娇,他知道的,看一眼都要红耳朵,何况上了手, 也不知当时怎么就用了这么大的力气。
苏倾捉起袖子为他布粥,担心他觉得太素:“你才好了,先吃些简单的。等过几天,再慢慢加上去,你觉得如何?”
沈轶盯着盘子里那酥油饼看,看了好半天。当年他从苏倾送的红漆食盒里拿出酥油饼的咬了一口的时候,尝着那陌生的甜香,在脑海里构想的是这一天,却没想到真有这一天。
他拿起勺子搅着粥,热腾腾的香气熨帖着肺腑:“你吃了么?”
苏倾说:“还没。”
“你先吃。”
他见苏倾掰伸手掰饼,皱眉头,“不许掰,拿着吃。”
她将饼送至口边,小心地啃起来,一面啃一面瞧着他。纵然吃得很仔细,脸上还是沾了点饼渣,不好意思地拿手帕悄悄擦掉。因那油饼烙得实在香酥,她没顾形象,又安静地捏着啃了两口,垂目时落下浓密的睫毛,像只小松鼠。
沈轶顺手将她的发丝别了别,舀了勺粥喝,才喝了一勺便皱眉:“太甜了。”
苏倾赧然道:“那是我把糖放多了。”
原本以为他喜甜的,加了一大勺白糖,喝起来甜甜糯糯的,早知道该过问他。
“别吃了,我给你重舀一碗。”她去拿碗,沈轶五指盖着碗沿,猛地将碗捏起来,让她拿了个空,她伸手取,他便背过身躲开她,利落地几下刮了干净,全送进了嘴里。
苏倾看着桌上的空碗,好半天才无可奈何道:“……不喜欢你怎么还吃完了。”
连这责怨也是轻轻的,像是嗔恼。
沈轶听在耳中,没甚反应,顺手捡起她啃了一半的油饼,几口吃了,没所谓道:“垫垫就好了。”
再一瞥,苏倾耳根发红,瞧着他欲言又止,便勾勾手指,“你过来。”
他的掌心覆盖在她脸上,一只手便把她小巧的左边脸颊全盖住了,拇指拨弄了一下她的耳廓,闷闷道:“大白天的,不许红,给我收回去。”
这如何能收得回去?她不知所措瞧着他,努力了半天,倒憋得整张脸都红了,从他掌心中脱出去,慌张地将碗摆在托盘上,端着托盘跑掉了。他在屋里瞧着那推门的背影,懒散地靠在了椅背上,眼里少有地露出极愉快的笑意。
自沈轶醒来以后,苏倾的话少了许多,从前敢对着他说的话,少有说得出口,只在他问起什么的时候才偶尔应答两句。
譬如他在屋里的屏风背后发现了浴桶,脚尖抵了一下浴桶底部随口道“谁的?”
苏倾咬着唇道:“我的。”
浴桶边缘还搭着一件白色亵衣,系带长长短短垂挂下来,在他好奇地拿起来看之前,苏倾飞快地将它捡了去,藏在了背后。
沈轶伸手到她背后,她死活不肯给,他便回了头,推了把那花鸟鱼虫屏风,又弹了弹,冷笑道:“你以为这白丝帛挡得住什么?”
苏倾说:“当时因室内没人瞧着,又要看顾你,才偷懒在屋里洗。”她语气里有点小小的得意,“我以后不用在这里洗了。”
沈轶没作声,看样子是有些不大高兴,极轻地踹了一脚浴桶:“那我如何洗澡的?”
“临将军和……我,帮你擦身。”
她刻意隐去了柳儿,沈轶向来视下人如空气,什么都不甚在意,唯独对那倌儿有几分敌意,也许是因为他是东院唯一男仆,吓得柳儿这几日猫在院落外头,连敲门都不敢,她一连睡过了好几天。
沈轶瞧着她,苏倾本有些不好意思的,可是半晌没听到他说话,便抬起头,沈轶眼里没有任何轻佻的神色,只是不太温柔地摸了一把她的脸。
“却让你伺候我了。”他看着她,低低笑一声,他笑起来时,那双澄清的眼睛里有一点极淡的、郁结的不甘,声音轻得像是在呢喃,“委屈大姐儿。”
苏倾的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显出些乖巧的迷蒙之色,便让他轻轻一推,马上推离了,随意道:“吃饭吧,饿了。”
夜幕降临时,两人各自上榻。
初始时却有些不自在,苏倾甚至连他醒着时靠近他都有些紧张,不过后来便好得多了,她还敢趴在枕上同他讲话:“先前看见你有几根白发,帮你拔掉么。”
沈轶仰躺着,一手枕在背后,一手搁在小腹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顿了一下才懒散地应:“嗯。”
她慢慢凑过去,轻轻拨开他的鬓角,洗过的头发还潮湿着,她费力地从中寻觅。手指搅动着他的头发,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脸上,一点点的痒,沈轶闭上眼睛,在充盈的清爽的皂角气味中,竟感到舒服得昏昏欲睡。
半晌,让她小心地推了推,苏倾手里已捏了好几根银丝,紧张地望着他:“疼么,你怎得没反应?”
那几根头发下来,比起刀伤剑伤来,不若说是蚊子叮了,要什么反应?
他把枕在头下的手抽出来,夺过她手里的头发丝撇在桌上,抓住她的手在衣袖上随便擦了擦,一骨碌坐起身来,“来,我帮你拔。”
苏倾躺着看着他,笑着直颤:“我可没有白头发。”
十四五岁的姑娘,怎么会生白发?
沈轶偏说:“我看见了。”
苏倾想,他这样记仇的一个人,定是刚才弄疼他,要揪回来。反正她头发这样多,且让他揪几根,也没什么大不了,便闭上眼睛,紧张道:“那你轻些。”
沈轶不耐道:“嗯。”
半晌,她没等到头皮的刺痛,却感觉一道微热濡湿的唇落下来,印在了她的嘴上。
她的眼睛马上睁开了,有些慌乱道:“你怎得这样。”
沈轶俯着身,抬起她下颌不放,在她唇上磨蹭了好一阵,还拿舌尖舔她,浑似坏孩子的勾逗:“你自己说的要轻一点。”
他很快没了谈话的兴趣,手掌伸进她腰窝背后,将苏倾抱起来搁在膝上,渐渐辗转深入。初无什么技巧,在那唇上横冲直撞地掠夺,全凭本能驱使,怀里的人抱着他的脖子,身子软得过分,他便愈加感受到更深一层的空虚,越抱越紧,仅这样贴着便能感觉到空缺被填补修整了。
放开时两人气喘吁吁,苏倾的眼里似浮了一层雾,只挂着他的脖子,像是攀着块浮木,轻易不敢松开。
沈轶捻她的发丝理了理,好像愉快得很,轻轻道:“倾妹。”
苏倾马上有些怔愣地瞧他,以往只有沈祈才会这样喊她,他是从来不如此的,便道:“怎么这样叫我。”
沈轶脸马上沉了:“你应答。”
老早以前,他就妒忌沈祈一口一个倾妹,叫得这样亲昵。
“倾妹。”
“嗯……”
她想了想,搂住了他的脖子,脸颊贴住了他的喉咙:“那,沈轶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jj总是在我急着发文的时候卡。愿高考顺利。
第97章 菩萨蛮(七)
沈轶让她这样抱着, 半晌没有言语, 苏倾抬头一看,他耳尖都红了, 一把将她扬起的脑袋按回去:“到此为止了。”
这个关于哥哥妹妹的游戏便到此为止了。
沈轶对于东院的时不大热忱,听见她简要讲了这三年如何门庭冷落, 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随手玩着桌布上挂下来的流苏, 将其勾起来再撂下:“噢。”
人情冷暖, 早在他像一颗野草一般在沈家的夹缝里艰难生存时便摸了个通透。他这个主将已倒了, 趋炎附势的人此时不走, 还留到什么时候?
他侧坐在圈椅上看她管账,苏倾端坐在椅子上, 左手拨算盘,右手悬笔写字,脊背挺直,世家小姐冷练而沉静的气度显现出来, 看着极赏心悦目。
想他自小一身反骨,怎会喜欢上这样正正经经的女孩子。
“对了。”屋里炭火烧得很足,苏倾的声音细细的, 含着一点歉疚, “我用了一点你的钱,枕头里的。”
沈轶随手捻起账册前几页看,眼都没抬,“花得差不多了?”
“没……还有一些。”她硬着头皮回答。只是长此以往, 没有进项,金山银山也总有亏空的一天吧?不过沈轶刚醒,她还舍不得拿这些事情难为他。
“都买了什么?”
“买了院里的丫头,还有……冬天的袄。”苏倾有点愧疚,因为都不曾给他买过什么,但愿他不会问起。
沈轶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那眼里冷淡淡,把书页一撂:“给我买什么了?”
“买了……炭。”苏倾想得鼻尖上沁了汗珠,坐立难安地辩解了半晌,茫然睁大了眼睛,声音也颓然低下去,“都烧掉了。”
沈轶忽地瞧着她笑了。
从他那绷着嘴角的冷淡的表情,到恶劣地弯起嘴角,不过一瞬间,苏倾尚没反应过来,呆呆望着他,他已凑过来,在她颊上恶狠狠掐了一把,便走去捏捏她挂在外间的红色冬袄:“怎就买这一件?薄得纸糊的一样。”
“银子多的是。”他淡淡说,“没了管我要。”
他知道大姐儿娇,在家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那都是要拿金银堆出来的,半点不能委屈了。
临平来过一次,全然不敢置信在床上躺了三年的死尸一般的人,竟能如常坐在桌前,且这三年宛如时光在他身上,如微风轻轻带过,没留下丝毫痕迹。
他身上那股暮气烟消云散,像是处在他从未见过的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
临平围着他绕了一周,又是哭又是笑:“沈二,你眨眨眼睛。”
“点个头?”
“对我笑一笑?”
沈轶眉宇间挂着不耐,临平转到这边,他就把脸扭到那边,忽而瞥见苏倾眉头一皱,把拇指含进嘴里,伸手在苏倾手上一拍,吓得她手里的李子和小刀都掉了:“谁让你动刀。”
苏倾忙把李子捡起来,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他:“我在给你削水果。”
沈轶将她削了一半的李子夺过来,照着没削的那面咬了一口,恶狠狠地瞥她一眼,苏倾便咬住唇不再说话了。
临平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把头凑过来,悄声劝道:“你也不要待人这么凶嘛。你不在的时候,这丫头片子独个儿撑起了东院。客观地说,你能醒,得谢谢你嫂嫂。”
这便径自触了沈轶的逆鳞,他饭都没留临平吃,就将他扫地出门。苏倾挽留不住,起身要去送,手腕被沈轶抓住,毫不客气地往眼前一扯,寻觅起来:“划哪儿了?”
蜷起的食指上浅浅的一道沁了血珠的划痕,他的喉结微微一动,冷冷抬眼看她,倒像是恐吓。
苏倾同他对视了片刻,忽而朝他小心一笑,那笑有几分卖乖的羞涩,唇红齿白,仿若春风拂槛:“晌午买的李子好吃吗?”
“还行吧。”他随口道,心里想,大姐儿好会讨饶,竟然最知道他吃哪一套,拽着她的袖中伸出的手不放,“李子削什么皮,不许削。”
“李子皮是酸的。”
“就喜欢吃酸的。”
苏倾手里捏着紫色的陈李,想一下便觉后牙发酸,按了按自己的腮帮子,沈轶取了把匕首在指间转了一转,刀柄敲敲桌子,不耐道:“拿来,我给你削。”
二月底天已暖和,草长莺飞,再提动身去琼岛的事情,沈轶无所谓道:“那走吧。”
这多年来,至亲早已离世,沾着血缘的唯有沈祈,沈家于他称不上真正的家,他对于荷乡的情感,甚至及不上他对关外驻营地的离离野草。
但真正决定即刻动身,是在一天下午过后。
天边晚霞瑰丽,染就了层层叠叠的火烧云,沈祈又一次踏足东院的时候,苏倾反手关上门,将沈轶挡在里头。她不希望二少爷醒来的事被沈祈夫妇知晓,最好能悄无声息地告别天涯。
她立在门口,用脊背抵着门,挡住了里面的人一下一下故意挑衅的敲门声,笑道:“我的丫鬟在同我玩呢。”
沈祈瞧她的目光依旧失魂落魄:“小艾,我先前送的东西,你怎的又送回去?是不是夫人为难你?”
他可知道锁儿那性子,能捏在手里的绝不肯给人。
“倒没有,只是大哥送的东西贵重,我们东院不敢收。”
沈祈默了片刻,只道:“你不要怕。”他喃喃自语了好一阵,回头看着松树顶,自嘲地笑道,“是我对不住你,就是把能给的都给你,该恨的还是要恨的。”
清脆天真的声音将他打断了:“大哥,你说什么呢?”
沈祈回了神,只笑了笑:“没什么。”他又认真地注视她的眉眼,当年苏倾扮成男装上学,眼睛里也是这样亮而有神的,瞧他的时候礼貌又大方,抿着笑的嘴角又带着女孩子软和的矜持,路口学子来来往往,她站着仔仔细细地收心爱的纸伞,抬眼见他还在等,便朝他一笑:“沈兄,你先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