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的步子微微一顿,好像轻轻侧过头,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就那么走远了。
电梯沿着摩天大楼竖向穿梭时,y倚靠着电梯侧壁,在无数纷乱的思绪中稍微思考了这个问题——结果是,他生平罕见的对世界的耐心和温柔,全都给了一个人,多余的就一点儿也没有了。
那个人,现在估计正地趴在沙发上休眠,后颈接了一根长长的电源线。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疲惫又轻松闭上眼睛。
薇安站在窗边生闷气,她的智能手表震动一下,她低下头,是y的消息。她急促地点开来,是一笔转账,备注是:“瑜伽球。”
苏倾很喜欢y现在的工作,因为总会有周末假期。
虽然对于初出茅庐的新人来说,这假期形同虚设,大多数时候是在加班中度过,一个月能有一两天回家来已谢天谢地,她依然觉得十分满意。
如果y不能回家,会给她打一个电话。多数时间她没什么话同他说,她窝在窗台上、走在院子里、坐在地下室,悠闲放松得像只住在花园里的猫,他宁愿听着她的呼吸声当背景音,也不许她挂电话,偶尔还要她回答一些令她脸红的问题。
为了逃避这些让她为难的问题,她想出了一个主意,在通话中播报当天的世界新闻,y的反应先是错愕,随后纵容地默许。
有一天的新闻很多,有地震带的活火山喷发,连续数日的降雨,国立大学招生考试延期……而通话时间只有半个小时,她念得上气不接下气,y一言不发地听她落定最后一字,嘲笑地说:“歇一歇,小电视。”
她趴在沙发上,把头埋进臂弯里,脸色又一片绯红。
偶尔她也会给他念诗,多半是寒冬,窗户上结了雾气和霜花,外面是片片散落的雪,在昏黄的路灯下凝成无数晃动的影子。她从地下室偷出一本书搁在膝盖上,睫毛微微地颤动。
“‘惟我在此,唯独我在此,雪落下。’”
她顿了顿,向后翻了一页书,“没有了,这个诗只有一句。”
“是俳句。”y说。刚才,她清润的声音有一片刻盛有无尽的古典式的寂寥,那意境美得惊人,却令他有些心惊肉跳。
“俳句和诗?”苏倾托着腮查了一查,查到的东西一股脑儿地丢进数据库里。
“秋原来做客,可以问问他,他肯定知道很多俳句。”他转而说,“再念一个。”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y皱了皱眉,端起桌上的黑咖啡一饮而尽,入口满是苦涩:“怎么尽是这个?”
“写得很好呢。”苏倾不同意地搂紧了那本笨重的精装旧书册,她双眼明亮地由上而下浏览了一遍,轻轻慢慢地读着,“‘撑一支长篙,往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她正盘腿坐在y的床上,仰头看到屋顶上圆形天窗,夜空里闪烁的星子,是天鹅绒上坠满的宝石。
书脊抵着她柔软的小腹,她仰着脸,麻花辫子垂下,像无知的小女孩一样,安静而好奇地凝视着曼妙的无垠宇宙。
“再念一个。”y撑着脸,睫毛颤了颤。苏倾为他念了四年的睡前故事,这会儿他喝了黑咖啡,仍让她念得困意席卷。
苏倾把书轻轻合上:“云儿愿为一只鸟,鸟儿愿为一朵云。”
y怔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还记得这个。”
在地下室里,少年同她并肩坐在一起,用干燥的指尖划过她面前的书本,告诉她不要用扫描,要用眼睛看。
——一晃,就是六年。
如果y周末回家来,无论多晚,都能看到客厅一盏立灯。他将灯下伏在沙发上的人抱起来,用胳膊肘关闭立灯,乘室内电梯将她抱到房间去。
“外面下雪了。”苏倾闭着眼睛说。
“你怎么知道?”
她的鼻尖在他微湿的西装外套上慢吞吞地蹭了两下:“你的衣服上有雪的味道。”
“雪是什么味道?”y将她放在床上,耐不住两手撑在床边,俯下身,微凉的唇在她颊边流连,游移到了她的嘴唇,轻轻舔了一下。
苏倾的脸上登时通红一片:“水,二氧化硫,二氧化碳,一氧化碳混合物的味道。”
“……”
y不忙的时候,他们也会一起打游戏,羊毛地毯上摆着两杯青柠汁,苏倾依旧操控**oss“魔王”,她咬着唇,白皙的手指操控着手柄,魔王从城堡顶端跳下,斗篷翻飞如黑云,他枯瘦的手指握紧权杖,走过之处寸草不生。
玩家留言区不一会儿便水泄不通,雪片似的白色字体涌上来。
“是变态难吗?”
“今天怎么回事——”
“天啊。魔王!”
魔王血腥杀戮着,背后长眼睛似的反手击退身后的攻击,一路横冲直撞,直至撞到骑士面前,却不知怎么停顿了一下,后退了半步。
两个游戏角色面对面站着,魔王的黑色斗篷和骑士的红色披肩在风中摆动。
“谢天谢地,魔王被骑士挡住了。”
“骑士——我们的希望之光,加油!”
“啊,是西区十战十胜的骑士。为人类报仇吧,骑士!”
热血的留言不断地向上翻动,两个角色却像灵魂出窍了一样,一动不动。
苏倾侧头悄悄瞧了身边的人一眼。
y的双腿交叠,眼睛仍看着屏幕,淡淡地说:“让我就是看不起我。”
苏倾抿了抿唇。
那个瞬间,魔王“砰”地一权杖把骑士打下了马,然后抬起靴子踩在了他的胸膛上。
公共留言区:“……”
“怎么不用法术杀我?”y禁不住错愕地笑了起来,他坐在地上,靠着沙发,整个沙发都跟着颤动起来,“权杖是这样用的吗?”
人们看见骑士一个翻身,将魔王撂倒在地上,随后两个人滚做了一团,从草地一直打到了塞纳河边。
“这真是……”公共留言区安静异常。
“太愚蠢了。”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到了什么?两个有高级法术的角色在在浪费时间肉搏?”
“为什么不使用技能?真令人匪夷所思。”
“东区魔王vs西区骑士,以这样的幼稚鬼方式结束了比拼。”
“啊,还没有结束,骑士拿起了宝剑……”
第118章 小重山(二十)
“啊, 还没有结束, 现在骑士压着魔王,拿起了宝剑……”
后半截话里的情绪都扭曲了, “狠狠地插在了……魔王旁边的草地上?”
“魔王翻身了,骑士, 你会被被自己的轻敌和自负害死。魔王将权杖对准了骑士……”
苏倾嘟囔道:“你也不许让我。”
“砰”地一下, 幽绿的光芒从魔王的法杖中迸出, 游戏里戴着骷髅面具的角色发出了沙哑的喋喋怪笑。
“我们看到……呃, 呃, ”解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魔王把骑士变成了,呃, 露莎?!”
露莎是这款游戏里的一个大胸细腰的女性角色,有卷曲的金发和褐色眼睛,脚踩绑带过膝长靴,穿高开叉长裙, 直露出丰腴的腿根,妖娆地坐在地上,哪还有半分英俊骑士的影子。
“这是怎么做到的?!”
在游戏设定里, 没有任何一个技能是可以改变角色的。但苏倾既然篡改规则, 魔王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容辩驳。
露莎默了片刻,从地上一骨碌坐起来,同魔王打了起来。
“哈, 骑士终于被惹恼了。”
观战的玩家越来越多,各种角色挤在一起,人头攒动。
两道迸发闪烁的绿色、蓝色光晕几乎成重合在一起,不断地有小规模的爆炸,藏在其中的两道人影,屋脊上你追我赶,如两道惊鸿掠过河面,时而拉近,时而离远。
y目不转睛,眼睛发亮地盯着屏幕,手操纵手柄的手快得闪出重影来,游戏音效一声叠一声地横出。他许久没有这么专注过,像个孩子一样拥有泼天的好胜心。
虽然最后,露莎依然倒在魔王的斗篷之下,魔王的黑色斗篷飘飞,配合着场景中澄黄纸片似的太阳,那场景竟然有几分悲壮的味道。
y并不恼,长舒一口气,喝了口青柠汁,在透心凉的直冲头顶的酸涩,畅快地向后靠在了沙发脚上。
“啊,太可惜了。”
“等等……等等?”
一点水珠还沾在y的嘴唇上,他错愕地抬头看向屏幕。
温柔的夕阳里,魔王的斗篷烈烈翻飞着,他蹲下·身抱起了露莎,慢慢将狰狞的骷髅面具掀开一个角,露出苍白的皮肤和神秘的上勾的唇线。
随后他低下头,吻上了露莎的红唇。
观战的游戏者们全都瞠目结舌,四面鸦雀无声,有些人捂住了脸,好事者则在饶有兴致地录屏。
“……这一定是对于骑士全方位的羞辱。”
“骑士不动了,可能已经受不了下线了,我们以后还看得到西区骑士吗?”
“……”
苏倾抱着膝盖,窸窸窣窣地笑着,幸灾乐祸,她搁下手柄,活动了一下十指和手腕,让画面定格在这一幕。
屏幕上出现“截图成功”提示,随即闪了一下,整个儿黑屏了——y把设备关掉了。
t将她的脸扭过去,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脸,嘴唇轻抿着,表情稍有些凶。不过她知道他没有真的生气,因为他的眼底深处闪烁着细碎的光芒:“跟谁学的?”
话音未落,他忽地捏着她的下颌亲吻她,极尽勾逗,直将她弄得面红耳赤,轻喘着将额头埋在他肩膀上。
随即她侧过头,碎发柔软地蹭了蹭的他的耳朵:“跟你。”
y慢慢收紧手臂抱紧了她,在她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我把你教坏了。”
她的骨骼纤细,抱起来分外柔软,像是抱枕,一压就能缩成小小一团,总让他有狠狠欺负的恶劣冲动,又舍不得对她太坏。
“那你为什么截图?”她才问了一句,又被y打了一下屁股,“唔”地激灵了一下,蹙起眉疑问地瞧着他,一双眼睛蒙昧而天真。
“还问?”他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沉下声威胁。
“为什么截图?”
y推着她的肩膀,猛地将她压倒在冰凉的地板上,五分钟后才放开她起身,哼道:“留个纪念。”
他仰起头摸了摸脖子,玩闹时她慌忙躲闪,指甲无意从这里划过去,现在还火辣辣的疼痛,这种体验令他惊奇而心动。
别过头去时,他摸着这道伤痕,忍不住歪起唇角笑了一下,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
苏倾的辫子都挣松了,皮肤上一层薄汗,遇到空调冷风,轻微的沁凉。她伸手将羊毛毯子够过来,垫在脑袋下面,摊开四肢,舒服地平躺在了地上:“下午想吃什么?”
“吃鱼吧。”
可是这顿饭最后没有吃成,苏倾把小鱼清洗好,在它腹中塞了鼓囊囊的葱姜,刚捉着它丢进锅里,游戏部那边便来了个电话,说第四个世界的构建遇到了问题。
y现在是项目组的负责人,正是关键期,他抓起外套匆匆赶回了公司。
拉开车门时,他回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苏倾,她拿手臂反挡着阳光,树叶间隙里投下的阳光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投下一个又一个亮点,她真不怕晒,身侧的一只手还拎着一只锅铲,身上的小熊围裙在风中轻轻抖动。
他压下心底酸涩,朝她摆手:“走了,你回去吧。”
苏倾也冲他笑着摆摆手,不过仍然站在门口没动。
他的手臂搭在车门上,顿了顿,朝她勾了勾手。
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于这个手势却极其敏锐,她哒哒地下了台阶,朝他飞奔而来。
扑进他怀时,y猛地把她抱起来,难耐地亲了亲她的脸,苏倾支着锅铲,笑着别过头躲开:“我脸上有油烟。”
y置若罔闻,直到苏倾回头在他脸上轻碰了一下,y将她放下来,推开两步。
“行了,”他很凶地拍拍车门:“再不回去就把你塞进车里带到办公室去。”
她退了两步,车子慢慢向后倒着,又向前开去,从芦苇密布的木栈道上驶出,消失夕阳铺满的地平线上。
苏倾从锅里把鱼捞出来,托着腮闷闷地同它对视着,她用筷子轻轻戳了戳它张开的嘴,假装是它在一张一合地说话:“下次再见。”
“下次再见。”女孩把它冻进了冰箱里。
y再发信息说要回家时,已经过了近半个月,她还是跑去了无人超市,挑了另外两尾新鲜的鲫鱼。
在秤上它们拼命地挣扎跳跃,腮一张一合,电子秤上的数值闪烁不定,溅了苏倾一脸的水。
“唔。”她拿袖子擦试着脸,没注意到头顶闪烁红光的摄像头徐徐转动,由生鲜区转向了她。那没于黑暗中的镜头像是缄默的一只独眼。
机械臂落下,将鲫鱼抓起来,扔进含水的透明袋子里封好,她把袋子捏在手里,刷嵌y在她手指里的那枚伪造身份卡出门。
“嘟——”一阵刺耳的警告声,门却纹丝不动。
她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再次搁在扫描区。
“嘟嘟嘟嘟——”尖锐的警报声响起。
苏倾直到傍晚才回来,辫子有些散乱,她像是在走神,慢吞吞地走进屋里,将两条活蹦乱跳的鲫鱼放进水槽里,加满了水。
小腿上一阵凉意,她忽然注意到那装鱼的袋子破个角,滴滴答答的水渍在地板上延绵出一条线。
她忙旋开清洁机器人,一路弯腰推着它向外擦试着,擦到了门口时,门开了,她看见了西裤下一双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