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蔚在她耳际轻轻吻了下,向后靠了靠,以便她能趴得舒服些。他听得出来她正隐忍泪意,但并没有特意转头去看她,在独自生活的这些年里,她长成了一个意志坚韧的人,不愿意向人示弱,也不接受别人给予的不关痛痒的安慰,他愿意最大程度地配合。
他缓缓说:“我知道的,你去跟老师说你要退学时,我正在办公室给他们画板报。你出去时,我也跟着出去了,但没有叫住你。我不知道叫住你要跟你说什么。你那时总是独来独往,也不大跟人说话……而且我们其实一直也不熟。”
张思芮平稳了下情绪,转头看着他,哑声问:“喂,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霍蔚自然地伸手帮她揩掉眼角的湿意,道:“我如果确切地知道,能跟你讲得清楚,也就不至于你那时以为我不那么喜欢你,理直气壮地不辞而别了。”
张思芮再咬他一口,威胁道:“不要翻旧账。”
霍蔚道:“最开始好像是喜欢你的警察爸爸,他看起来真像是漫画里的英雄,后来有天突然发现警察爸爸的女儿好像也不错,一个人能揍两个小胖子,小胖子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她在一旁若无其事地绑自己的小辫子。”
张思芮咋舌:“……我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的事儿?”
霍蔚继续道:“他们追着我瞎叫‘小美人儿’,我就非常生气,一个两个都是笨蛋,男女都分不清,就要回头使劲儿瞪他们,但回回你叫……我也生气,却可以忍住一直不理你,你得不到回应自己没意思就走了。”
张思芮闻言略有些赧然,要没记错的话,在追着他喊他“小美人儿”的那一撮小破孩子里,她应该总是喊最大声最起劲儿的那个。她搓了搓脸,起身直往厨房而去,道:“再庆祝下乔迁之喜,我去给你做碗鸡蛋面。”
第18章
第十八章
张思芮刚好轮到这周末休息,跟霍蔚一起闷头睡一大觉——当然,依旧是不同的两个房间。她早上近十点起床,正挠着大腿下楼,听到霍蔚房间开门的声音,她转头望过去,他正眯着眼睛听电话那端的人唠叨,偶尔回应一两句也带着没有睡饱的倦意。张思芮听了两句转头径直走向厨房,不过片刻便端着简单的早饭出来了。
霍蔚收起电话,眼神略有些迷茫,似乎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再过片刻,睡意彻底褪尽了,眉头就微皱起来了。顾大栖要他提前回去。
张思芮一眼就看出来他的低气压,她敛着眉目慢慢摆着筷子,问:“剧组允许家属探班么?我好奇,能不能跟去看看?”
顾大栖的剧组在杀青前向来不对媒体开放探班,但演职人员的家属就另当别论了。张思芮跟着霍蔚来到剧组,看到什么都好奇,霍蔚一回来就跟着叶惠去做妆发了,她无事可做,便跟着霍蔚另外一个助理白多多瞎逛——霍蔚有三个常常入镜的助理,一男二女,白多多是其中长得最喜庆的,白白胖胖的,一笑眼睛就没了,只剩一口编贝般的小白牙。
“我们原来是跟着霍蔚的饭点的,他吃饭没点,有时候过午两个小时,有时候直接就磨到了下一餐时间,我们就也跟着饿着,不然怎么办呢,你老大在镜头里饿着,你躲在镜头后面香喷喷吃着?.结果也不知道怎么,他就注意到了,有天要收工的时候特意回来跟我们说以后吃饭不必等他……其实就当减肥了,也没什么,但他这样突然特意说,大家就很感动。他不太钻营人际关系,他表达关心就真的是在关心,你恨不得当场为他肝脑涂地。”
“当时是在拍潘导的科幻电影《光年》,五十六斤重的特别设计的宇航服,他闷在里面喘不过气了,却没力气抬胳膊打开面罩呼救,是另外一个人走位时不小心撞了他一下,直接把他撞倒了,大家这才发现异样。当时有位港市的老演员,七十多了,去哪儿都带着医生,那位医生及时给做了急救措施,他才算撑到急救车来。不瞒你说,当时要有速效救心丸,我们全剧组都得来一粒。我跟叶惠得吃一桶。”
“我做这行没多久的,前年年尾开始的,培训了两个月就被带到余姐办公室了,刚好霍蔚也在,他当时的助理被辞退了,一直没有再招到新的。余姐本来是不考虑我的,但霍蔚好像有点烦了,直接就说,她就很不错,就她吧。我就成了他的新助理。以前?我以前是做幼师的……不不,小孩子不讨厌,一个个特别有趣,是家长比较讨厌。”
“思芮姐,你是不是给我上什么隐形的逼供手段了,我怎么什么都告诉你了。”
……
张思芮看着倒着走满面诚恳的白多多,顿感十分无语。白多多真的是一个很称职的助理,她跟她聊了半个小时,所谓的“什么都告诉你了”,其实只是有点有面地给霍蔚刻画出一个工作认真负责待人真诚友善的形象,但涉及隐私的信息一句没有透漏,比如霍蔚具体是什么原因突然需要被急救的。
有个场工满头大汗地跑过来,问她们能不能帮忙搬动下东西,他们组的导演要趁着现下的天光临时赶一场戏,但现场人手不够。
白多多没有犹豫,立刻道:“思芮姐,那你回去等着,我过去帮下忙。”
场工不认识张思芮,以为她是白多多的同事或朋友,有些着急地道:“也麻烦你这位朋友去帮个忙吧,人手真的不够,组里手头没事儿的全都上了。收工请大家吃饭,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
白多多道:“你不知……”
张思芮点头道:“行,走吧。”
霍蔚做完妆发出来,看见张思芮正蹲在一个及膝的水龙头下面,她来的时候顾忌着他的颜面,收拾得干净爽利,还化了淡妆,也就两个小时不见,眼下腰腹和袖子底下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
霍蔚慢慢向她走去:“你干什么去了?”
张思芮闻声回头看到霍蔚的妆容,面色倏地黑了黑。化妆师固然有一定的功劳,但霍蔚是真瘦了,下巴尖儿都出来了,乍一看,真像个游走在温饱线上常年营养不良的破落青年。
霍蔚得不到回应,继续叫她:“喂。”
张思芮回神,解释道:“去帮忙搬了搬东西,有几张条凳油漆没干,蹭到了。”
霍蔚在一堆杂物间坐下,盯着她看了片刻,问“是不是呆着没什么意思?”
张思芮用借来的化妆棉和卸妆油擦洗着衣服上的油漆,没抬头道:“你说反了,我觉得很有意思,看大家穿着不伦不类的戏服走来走去有意思,看演员对台词和练习走位有意思,就是刚刚去搬道具也有意思,你要做什么就去做,不用管我。”
霍蔚好像终于安心了,他轻握了握她的手腕,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奶糖,起身往回走,走到半途,转头望着她的后脑勺,道:“我的衣服在化妆间里,你去取来穿,我再有假时陪你逛街,赔你的衣服。”
张思芮嘴里含着出其不意的奶糖,口齿不清地笑:“你不要后悔,我要你赔一线大牌限量版,就是一件小背心抵我俩月工资的那种。”
霍蔚笑了笑,表示没多大问题。
《非死即活》有些戏份需要清场,张思芮凑不到跟前,只能跟白多多去一旁溜达,听她唠些无伤大雅的八卦,但有些戏份就没所谓清不清场了,白多多问她要不要看,她捧着一碗白米饭高频率点头。
两人离开休息室来到拍摄现场,正赶上正式拍摄。由于是同期声,整个现场格外寂静,就连数十道呼吸声都像是无端消弭了。
霍蔚抠着自己露膝的牛仔裤,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大床的角落。他的“父亲”由于再一次挪用犯罪集团的钱款替他擦屁股,终于被犯罪集团的首脑注意到了,首脑安排了一场车祸,悄无声息地要了他的命。霍蔚此时刚刚知道“父亲”丧命,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就在前一晚,他还在自己朋友面前信誓旦旦,他家老头不可能不管他。
他的“女朋友”——他总是戏谑地叫她“小雀斑”,试图安慰他,但那细长的手指刚刚落到他脸上,他就躲开了,她不及细思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腕,他回头看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然后突然卸了力道。
“我给你煮了面,你将就吃点,你不要怕,我一直陪着你的。”“小雀斑”温柔地笑笑,有些违和强硬地再次轻触了触他的脸。
霍蔚不出声儿,也没再躲,只是跟着露出了笑意,但那笑意不似以前的开朗热情,是阴霾的,结了霜茬的,他的眼底也红了,并非以前做浪荡公子时被极品酒色熏出来的红,是被什么粗粝的东西生生磨出来的红。
“我就差把心剖出来给你了,”他望着她,突然一字一顿地说。
“你说什么?”“小雀斑”愣住了。
霍蔚的眼神一瞬暴虐,他倏地翻身而起,卡着她的脖子“嘭”地把她压到身下,在她惊疑不定的目光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刀子:“你把他卖了怎么还敢回来?你就真不怕我宰了你?”
“小雀斑”推了推眼镜,竭力掩盖慌乱。
“是谁跟你说什么了?是谁挑拨离间?”
霍蔚收紧了手指,道:“你露出的破绽足够多了,我除非是瞎,还需要人来挑拨离间?我早知你是个什么东西,但你装清纯无辜,我就当是个情趣。”
“我喘不过气了……咳咳咳……你听我解释……你松手。”
霍蔚没有松手,他就着她的挣扎,低头在她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她疼得一抖,他就倏地被取悦了:“果然,要这样才有意思。”
“小雀斑”突然不动了,她呆呆看着他,像是不认识,道:“你不要后悔。”
他轻蔑道:“孙子后悔。”
霍蔚跟饰演“小雀斑”的周康都是专业演员,这场戏一遍就过了。张思芮在旁边屏息看着,她说不出个什么门道,只感觉演得是真好,比隔着屏幕看震撼十倍不止。两个人的情绪转换自然而且真实,张思芮就是从刑警的眼光去看,都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唯一的一点违和,就是霍蔚将周康摔在床上的时候,看得出来有轻微收力,但这也许也称不上“违和”,霍蔚饰演的人即便在早期有点浪荡、不着调、扶不上墙的意思,却也是个君子,而且他很爱他的“小雀斑”,确实是掏心掏肺的那种,所以即便在盛怒的情况下,极大可能也会下意识地给予保护。
跟着拍摄的都是这个场景里的戏份,只是通过用更改小物件的位置、更改光源、更改妆、发、衣服等手段来表示是不同的一天。张思芮站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默默注视着这两个人感情的发展变化。顾大栖的导戏能力很强,只用几个眼神和一些小动作就能隐晦地表达人物的各种隐性关系。比如霍蔚在这个“房间”里“虐”了“女朋友”好几次,但或通过眼底的赤红、或通过眼神的瑟缩、或通过一瞬间的粗声、或通过一些下意识的反应,你都能看得出他比她更难过,他比她损耗更多。比如“小雀斑”在这个房间里不断地挣扎,但或通过她眼神偶尔掠过他时轻微的停滞、或通过他忍不住施暴时她舍不得抓下去的手、或通过他摔门而去时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一个慢动作回头,你都能看得出她的歉疚在一点点减退,恨意在一点点滋生。
在大家稀稀拉拉的鼓掌声里,今天的拍摄就结束了,此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四十。霍蔚离开镜头径直往外走,走到一半,感觉有人赶上来了,他正要回头去看,自己的手就被人抓住了。他愣了愣,转头看着张思芮,似乎这才想起她在。
张思芮就像是没有看到他还未出戏的满脸阴郁,她望着天上的大圆月,打着呵欠问:“喂,渣男,是回去还是睡剧组?”
霍蔚顿了顿,问:“你想回去?”
余琼和叶惠、白多多商量着什么追上来,她听到霍蔚的问话,赶在张思芮开口之前道:“思芮,我刚问了小叶,霍蔚明天还有好几场戏,要早起做妆发,要不就不回去了?”
霍蔚转头看了看余琼。
余琼做出个“要不行你就打死我”的表情。
张思芮道:“睡剧组睡剧组睡剧组,我听说卢潜也在影视城拍戏,你们说不定都住同一家酒店。”
霍蔚:“……”
霍蔚感觉自己今天出戏格外快,也就张思芮寥寥几句话,他就忘了刚刚在镜头前的伤心、愤怒和绝望。
第19章
第十九章
由于在晋市两人睡过一张床,眼下再睡一起就有点驾轻就熟的意思了——霍蔚没问要不要再开一间房,张思芮也就当没有这个操作。
剧组给霍蔚的是一个大套间,张思芮只在电视上看过的那种,有个漂亮的流理台,有个宽大的阳台。霍蔚去洗澡的时候,张思芮就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啜饮着小冰箱里的饮料看月亮,看着看着,就生出了一句由衷的嫉妒:有钱真好。
霍蔚擦着头发出来,他蹙眉看了看流理台上的保温杯,再看看盘膝坐在藤椅上跟人发微信的张思芮,道:“保温杯里有余琼带来的汤,你喝了吧。”
张思芮闻声回头望了一眼,然后套上拖鞋走过来,问:“你不喝?”
霍蔚:“不喝了,镜头里还是不够瘦,得再减一减。”
张思芮表情黑了:“你下巴尖儿都瘦出来了,还不够瘦?”
霍蔚转头往床边走,留下一句:“不够。”
张思芮磨磨蹭蹭泡了澡,草草吹了头发,出来就看见霍蔚背对着她,像是已经睡着了。她犹豫了半分钟都不到,就决定跟他去睡床。虽然沙发也足够大,能睡得很舒服,但再舒服,也不如床能肆意伸展四肢。既然是男女朋友了,就没必要再矜持了。
有两条被子,张思芮自觉睡了霍蔚留出来的那条,刚躺好,霍蔚就转过来了。他看起来似乎已经睡了一觉,听到她的动静,眼睛张了一半张不开又合上,他嘴里模糊不清地抱怨她洗澡洗得太久,伸出胳膊将她往他身边拢了拢,又睡过去了。
“真好。”张思芮想。
第二天也是很紧的拍摄行程,霍蔚早上五点起来化妆,过午一个半小时吃午饭,天擦黑收工。张思芮围观拍摄的热情依旧不减,围观霍蔚,也围观别的演员。她得出一个结论,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