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惶惶然也不敢多言,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严鹤臣身后,日头明晃晃的亮,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幽幽的永巷里面,只有严鹤臣黑缎云头靴踏出来的声响。
明珠心里越发惴惴,只顾埋头紧走,偶尔有宫女太监经过,也都纷纷和严鹤臣行礼。就这般走了一刻钟,或许还要更久些,明珠只觉得自个儿头顶的头发要燃起来了似的,终于瞧见了司礼监的牌坊。
司礼监掌握的事情格外冗杂,故而是一处二进的大院子,除了分配各宫例银俸禄,还要准备大小礼仪庆典,大小事宜皆要过目,再者严鹤臣与另两位秉笔还有批红票拟的差事,诸多事宜加在一起,简直不厌其烦。
偏严鹤臣倒像是信手拈来,总能安排得井井有条。
他走在明珠前头,明珠不晓得要去哪,只顾埋头跟着,却倏而听见一声惨叫,是女子的声音,而后就被人像是用什么东西捂住了嘴,她第一次来司礼监自然不晓得是什么缘由。严鹤臣站定了身子,掖着手向北面看去,淡淡问:“你可晓得那是何处?里面关着的又是何人?”
明珠抬眼看去,只见不过一排寻常模样的屋舍,瞧不出什么特殊来,只低头道:“不知。”
“这是暴室,”严鹤臣淡淡的,“你方才听见的,她叫听蝉,也是长公主身边的人。只不过,她跟错了主子,试图反咬一口。”
明珠就算是个傻子也明白了严鹤臣的意图,她忙跪下:“奴才忠心于公主,绝无二心。”
“嗯。”严鹤臣微微挑眉,他站在一棵松树旁边,整个人后背挺直,也如这松柏一般挺拔俊逸,他清冷着眉目道:“整个昭和宫里只长了一张嘴,你日后要为人谨慎,不可再像今日再被人拿捏把柄。”
他的语气冷冽,可明珠心里却由衷地生出些许感激来,自她入宫之后,不过是群芳馆的姑姑们亲自教导她些许本事,可也动辄打骂罚跪不给晚饭,可今日严鹤臣语气虽冷,可却是真的在帮她。思及至此,她抿着嘴对严鹤臣微微一福:“奴才记得了。”
严鹤臣垂眼看着她,只能瞧见她头顶随风曳动的浅妃色宫花,宫里的后妃们大都不喜欢浅妃色,虽然颜色明媚鲜妍,可总叫人觉得难登大雅之堂,偏明珠年龄嫩,也只得挑这些鲜亮颜色的宫花戴在头上,到底是年轻,别有一番雅致。他扫了一眼她的膝盖,瞧模样应该是无大碍了,他也就没再继续过问。
又淡淡叮嘱两句便说:“你回去吧,公主身边好生伺候。”
明珠如蒙大赦,猛地抬起头:“多谢严大人!”她眼睛清润带着微光,里头半点杂质都没有,只让人觉得像是一阵清风吹过,从骨子里都透出些欢喜来。
严鹤臣的眼中似乎喊了三分浅淡的笑意,一瞬间就瞧不清楚了,明珠只当是自己看错了,又福了福身,踅身向司礼监外头走去。
一直走到门口,她下意识回头看去,严鹤臣依旧站在原地,他已经穿着御前行走时穿着的玄色曳撒,金丝银线绣成的交领衬得他姿容如电。远远地已经眉眼瞧不清晰了,可明珠无端地觉得头脑里能勾勒出他眼含悲悯,眼眸浩瀚的模样。
她转过身,不再看了,眼前又是幽幽的永巷,寂静而悠长,地上背印处长着青苔,她看着宫阙檐角错落的瑞兽,有阳光从它们的头顶落下来,照得她微微眯起眼。
第07章
不出两日,皇上就下了旨,严鹤臣成了司礼监最年轻的掌印,明珠并着其他几个小宫女跟在白术身后去给他道喜,这是明珠头一次正儿八经去司礼监,她端着樟木托盘,却不敢左顾右盼,流水似的礼物送进去,严鹤臣穿着玄色曳撒,掖着手站在门口。
明珠听着白术笑着说:“这是长公主的礼物,礼单还请大人过目。”严鹤臣并不接过,只在这几个小宫女身上扫了一圈,修长的手指虚虚地点在明珠的身上:“长公主的礼物自然都是奇珍,只是鹤臣食君俸禄为君分忧乃是分内之事,怎么能借此由头收受礼物,也不敢拂了公主美意,就留下这份吧。”
明珠手里捧着的是一颗人参,参须清疏而长,这一之只怕斥资不菲,这还仅仅只是礼物的其中一件。
也不单单是对长公主如此,阖宫上下任何人的礼物,他都单单只收下一份,旁的一概不要。明珠跟在白术身后,抬头看了他一眼,严鹤臣正笑着和太府寺的几位年轻少卿寒暄,眉目间盈盈的,颇有几分青年才俊的感觉。
明珠只听见白术轻声道:“这位严大人,若不是进了宫,只怕在前朝也是风光无两的人物。”语气中亦有淡淡的惋惜。
过了万寿节就是中秋,明珠作为年轻的宫女自然是欢欢喜喜地热闹一场,永巷那边派了女工来给宫女们量体裁衣,到了中秋月圆的日子,每人还分了月饼。
和明珠兴味盎然相比,白术和流丹反倒显得兴致缺缺。
明珠自襄平长公主房里值夜回来,流丹替了她的活,白术还在屋里等她。明珠掀了门帘子,白术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暖着:“你也不多穿个褃子,这天一日冷过一日,若是冻病了怎么是好。”
白术性格端庄平和,眉目舒展,从容得体,明珠很喜欢和她一起共事,她反握住白术的手,笑嘻嘻地说:“好姐姐,今日是中秋,我去看看月亮,你要不要随我同去?”
白术笑了笑,把手松开了,走到一旁的灯烛那里把灯芯挑得再亮几分:“日子久了你就晓得了,年年岁岁,没什么两样。这今年的中秋和去年的、明年的,都没有差别。”
她语气平静,声音亦很轻。她抬起眼看了一眼明珠,而后又笑着说:“你出去看看也好,可不要因为想家哭鼻子。到了二十岁就能放出宫了,你的身份不一般,也许早早把你配给哪个主子也未可知呢。”
明珠咬着下唇笑了笑,随手摘了一个袄子披在身上,掀开门帘就跑了出去。白术在桌子边坐下,看着门帘上绣的石榴花,看着看着垂下眼去。
明珠站在院子里,仰着脖子看天上的月亮。幼时在北平的时候,兄长张知陵休沐回家的时候,她就拉着兄长坐在院子里望月亮。兄长教她读诗:“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她懵懵懂懂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张知陵拉着她的手说:“就是如果阿珠想兄长的时候呢,就看看月亮,在同一时刻,我就在和你一起看月亮,月光呢就一样地落在我们的身上。”
明珠静静地看着头顶的孤月,银辉璀璨,清清冷冷,只让人觉得触手可及似的,明珠抬起手向月亮伸去,只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明珠在想什么?”
这声音的语气是寻常,却生生把明珠吓了一跳,她慌忙抬起头,就看见严鹤臣掖着手,站在离她不过三五步远的地方,她脑子里想得入迷,竟连他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我……我在想……想家。”
今日是中秋,严鹤臣从御前过来,按例是要来看看襄平长公主的,才走到门口,就瞧见明珠站在院子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恰逢中秋,也该是团圆的日子,没料到这样小小的女郎,还会有这般迷茫惆怅的模样。只是见久了她盈盈的笑容,现下这般心事重重的样子,只叫他分外看不惯。
“你是哪年生的?”严鹤臣倒像是在同她拉家常,只是明珠的心里却是依然惴惴不安,“奴才是太初三十五年生的。”
今年不过刚十五,脸还是珠圆玉润的,严鹤臣嗯了声。过节的好日子,明珠难得穿了一件喜庆的海棠红色的衣服,她黑漆漆的眼珠在月光底下光彩熠熠,严鹤臣又把她打量个遍,突然说:“这颜色倒很是衬你,你原本也不是低品阶的宫女,可以穿一些鲜亮些的颜色,不要总穿得那么素淡。”
语毕,也不待明珠再答,严鹤臣倒背着手,缓缓走进了襄平长公主的寝宫。明珠在原地站了一会,严鹤臣今日倒好似和以往不同,语气平静可亲,不像过去似的,总叫人害怕。
襄平长公主依旧在屋里等他,她站在博山炉前面燃香,严鹤臣站在她背后五步远的地方无声行了个礼。
襄平长公主把香饵全部撒了进去,然后转过身道:“明日一早,我要去静潭寺上香,顺便算上一卦,你陪我同去,可好?”
算命?襄平长公主向来都不是信命的人,严鹤臣猜不出她的打算,他的势力大都在宫中,离开了掖庭,他难免孤掌难鸣,势单力薄。
“明日我在司礼监轮值,只怕不得空,我叫严恪陪你可好?”
“那便算了,”长公主站在香炉前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是你,哪个都无所谓了。”她说了这话之后,又抬起眼睛,柔柔地望着他,“整日里在宫里,都要发霉了,出去散散心也好。”
严鹤臣的眼睛幽深一片,他看着襄平长公主许久没有说话,终于他淡淡一笑:“也好。”
等严鹤臣从昭和宫里出去,长公主缓缓舒了口气,全身像失去力量一样坐在凳子上,她摊开手掌,手心里竟然全都是冷汗。
过了人定,严鹤臣走在从昭阳宫到少府监的路上,天空上冷冷的疏星三两,夜风把他的袖子吹得鼓起。严恪提着六合宫灯走在他前头,突然听见严鹤臣静静问:“你觉得明珠如何?”
严恪有几分心虚地看了一眼严鹤臣,见他并没有看自己,又收回目光,正色道:“明珠姑娘自然是极好,身家好,性情样貌都不差。”
“哦?”严鹤臣似乎笑了笑,“竟有你说得这么好,我瞧着也不过是个没有长开的丫头。”
“明珠姑娘的年岁是小些,可奴才觉得底子却也好得很,再过个一二年,应该模样是不输流丹姑娘的。”严恪语气说得谦卑,可模样却颇为得意似的。
看着他的模样,严鹤臣似乎笑笑:“既然如此,等皇上哪日去了昭和宫,也该引荐引荐,万一皇上瞧上了她,我等还有个提携之恩。”
听到这,严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脸上却欢欢喜喜地答:“这自然是极好,确实也该给明珠姑娘些露脸的机会,保不齐就飞上高枝了呢。”
听着他这般口不应心,严鹤臣也并不戳破,他垂下眼,缓缓整理着自己的袖口,淡淡道:“可惜她还嫩着些,送进后宫,只怕是连渣子都剩不下,留一二年再看吧。”
如今也确实该往皇上身边送一送新人了,因着长公主的关系,严鹤臣一步一步走来,也还算得上顺遂,可长公主早晚是要嫁人的,能躲得过这回,却不晓得下回在什么时候。明珠来的时机就刚好。
论身份家室,她的身份微妙,若真的送到皇上身边,日后的位份也不会太低。严鹤臣掖着手走在深深的永巷里,脑子里转的都是该如何算计旁人。
襄平长公主明日要去上香,看似是临时起意,却总让人觉得背后大有深意,像是要杀他个措手不及一样,严鹤臣脑子里思绪如电,静潭寺的构造已经如同画布一般在他的头脑中徐徐展开。
正走着,突然只觉头顶有一道光芒闪过,严鹤臣抬起头,看着寥廓的穹庐,只见正东方一颗彗星,拖着长尾,一闪而过。满月如盆,这彗星的竟比月亮还要亮上二分。
严鹤臣的眉心皱了起来。
第08章
静潭寺是圣祖爷时就有的,圣祖爷逐鹿中原的时候,就在静潭寺算过一卦,卦象大吉。寺中有望气者称,圣祖爷身上有王侯之气,日后显贵,如今看来也算是一语成谶。
故而,静潭寺的卦象也被说得神乎其神。
襄平长公主乘坐撵轿,自贞顺门而出,一路向东,过了驰道又走山路,一路也并非是坦途。她微微阖着眼坐在轿中,流丹随侍在车中,而白术和明珠坐在后面的小轿子里。
“咱们公主向来不信鬼神之说,怎么今日竟想着来静潭寺上香呢。”白术像是自言自语,又抬眼看了一眼前面的撵轿,眼中有几分不甘神色,“像是公主有意瞒着我们似的。”白术心思剔透,她想来是瞧出了几分端倪。
明珠拍了拍她的胳膊:“好姐姐,公主的心思哪是我们能猜的,有时知道得太多,也不是件好事。”
白术侧目,明珠垂着眼,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可白术却觉得这丫头没有她当初想的那般懵懂无知。她很快收敛了脸上的不甘神色:“你说的对,我们安安心心做奴才就成了。”
又沉默了很久,明珠掀开了轿子的窗帘,轿子摇摇晃晃地,外头是苍翠的树木,和层峦叠嶂隐天蔽日的山峦,她把目光向前看去,正看见严鹤臣打马走在襄平长公主的撵轿旁边。
他的后背挺得笔直,头发被高高的束在冠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只能观察他打马的姿态。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打在他的身上,竟让人觉得他翩然若神祇一般。
难怪长公主对他青眼有加。
明珠一面想着,一面收回了目光。
严鹤臣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消失了,他微微侧过头,看向那个坐着宫女的轿子,很快又把目光收了回来。
今日宫里的贵客来静潭寺上香,自然已经请走了闲杂人等,住持亲自在寺外相迎。襄平长公主扶着流丹的手,身后跟着白术明珠两个丫头,施施然走进寺庙。
住持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却额外在明珠身上顿了一下,明珠垂着眼睛没有发觉,而却被严鹤臣觉察到了。他的眉心微微一皱。
众人进了寺院的后院,住持先免不得与长公主寒暄一二。襄平长公主求了卦,又让住持去解,虽然在给长公主算卦,可住持的目光总是似有若无地往明珠身上扫去,虽然幅度不大,可因为严鹤臣已经有所提防,这些也不曾逃过严鹤臣的眼睛。
莫不是长公主有什么企图,严鹤臣不露痕迹地想着,可随即打消了念头。静安寺的住持如今已年过花甲,向来避世,无所欲求,长公主想要让他谋划一二,只怕难于登天。
给长公主接了卦,住持几次犹豫,终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道:“今日是既望,也是个好日子,长公主不如给个恩典,让奴才们也算上一卦,图个彩头。”
襄平长公主眉眼盈盈地看着严鹤臣道:“你可要算上一卦?”
严鹤臣摇摇头:“怪力乱神之说,奴才不信,还是不要在奴才身上劳心费力了。”严鹤臣不信鬼神,这是宫里人人皆知的事,长公主原本也没有打算让他去算卦。
长公主哦了声,又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的三个丫头:“你们仨若是想算,就去算上一卦,鹤臣随我去后面转转吧。”